“替我谢过你家公子。”
细柳朝那侍者颔首。
花若丹放下药碗,上前去接来那一双短刀,见侍者离去,她不动声色地将拿在手上的双刀打量一番,只见刀鞘上镂刻银丝如柳叶深浅不一的脉络,丝缕如生。
她回过身,将刀放在细柳枕边:“大夫说先生您心肺有损,所以除治伤的汤药外,又另配了几副治喘症的,惊蛰去给您抓药了。”
细柳压不住肺部的闷意,一连咳嗽了几声,才稍稍平复些,开口:“眼下我伤重,只怕要在此地耽搁几日。”
“京城路遥,多耽误几日本也不碍,”
花若丹说着,在窗下坐,“但先生,我们这番在尧县是否过分张扬,若知鉴司的人找来……”
浅金色的日光铺陈在她身上,她仍穿着一身狱卒的衣裳,梳着男子发髻,但那样一张脸全无半点英气,浑似弱不胜衣,细长的弯眉轻轻一蹙,抿起唇来,欲言又止。
抬起脸来,见细柳倚靠在床柱,那样一双眼清冷如寒星,一瞬不瞬地静看着她,花若丹微顿,片刻才听细柳清越的嗓音落来:“放心,知鉴司的人一时半刻还找不到尧县来。”
知鉴司在南州的桩子已经被紫鳞山除了个干净,那位知鉴司使再遣人截杀,也是需要时间的。
花若丹安静片刻,只观细柳清瘦的面庞,细碎的浅发轻铺耳侧,乌黑的发更衬她的皮肤有种病态的苍白,颈间薄薄的皮肤底下,青色血管隐约。
她忽然道:“记得初见之时,细柳先生便不怕因我而得罪知鉴司,那时我心中便在想,先生到底是哪一种人。”
一个娇柔的闺阁小姐,她说这话也轻轻柔柔的,但细柳看着她:“花小姐自己找上的,自己怎会不清楚?”
花若丹神情一滞。
房中一时静谧下来,直至一声猫叫响起,细柳与花若丹齐齐朝窗外看,惊蛰站在外头,怀里抱着那只胖狸花,一身毛发在阳光底下油光水滑。
“细柳,你总算醒了。”
惊蛰悬在心头的大石在此刻见到细柳神清目明的样子方才彻底放下,他大松了口气,往房门那儿跑。
花若丹什么话也不说,起身掀帘到外间,惊蛰打开门之际,两人相视一眼,花若丹神色如常,但惊蛰脸色却不怎么好。
她一言不发,绕开他出门去。
“猫从谁那儿抱来的?”
细柳看着惊蛰掀帘进来,想起来枣树村的那个小姑娘阿秀。
“一个小孩儿,我见她被人带进院子里来,怀里还抱着你的猫,就要来了,她还哭呢。”惊蛰说着,将猫放到床沿。
“给她吧。”
细柳伸手摸了一把猫脑袋,“这几日就让猫在她那儿。”
惊蛰“哦”了一声,一点儿也不奇怪,毕竟在细柳身上他已经看到太多矛盾的东西,他不是第一回见细柳对小孩的善意。
“花若丹已经生疑,”
惊蛰还在神游,却听细柳淡声道,“我不在时,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悉数说与我听。”
惊蛰点点头,随后一五一十地将这几日所发生的一切道出,事无巨细。
末了,他道,“细柳,这花若丹哪里是什么只会哭的娇小姐,我看她心思深得很,这样的人,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既生疑,便不好控制,不如我……”
“惊蛰。”
细柳打断他,神色稍冷,“你可见过敢直视迎面而来的知鉴司腰刀的娇小姐?”
惊蛰一怔,
他后知后觉,眼中浮出惊愕,“在南州客栈那晚,你就已经有所察觉?”
“她不是在看知鉴司的刀,而是在看我,”
细柳一手撑在床沿,回想那个晦暗雨夜,“惊蛰,那时我一出现,她就已经发现我了。”
一个闺阁小姐能够在那般生死一瞬的情势下保持一分冷静,这本就已经十分耐人寻味了。
“无论我们是什么人,总归不是在半道上会害她性命的人。”
细柳缓缓说道,“她与我们初见时便看似毫无防备地提起那枚玉蟾,并非是她被吓破了胆,而是她在试探我们的目的。”
“即便她如今疑心我们并非为财,而是别有所求,她若静心细思,便会知道,如今只有我们可保她平安上京。”
毕竟无论知鉴司找不找得到玉蟾,为斩草除根,他们也必定会将花若丹置于死地。
“我明白了。”
惊蛰点点头,立刻歇了给花若丹用毒的心思,“等你伤好些,我们再走。”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人声,惊蛰往窗外看去,廊上有个拄拐的微胖青年一瘸一拐地从那道门内挪出来,一个黛袍侍者上前,也不知他压低声音嘱咐了什么,那侍者转身朝月洞门去。
“细柳,那房里的公子到底什么来头?”惊蛰见那瘸子进了屋,他转过脸来,“那知县对他真是恭敬之极。”
细柳抬眸,对面那道窗不知何时已合紧,“不知道。”
“我瞧他那些侍者个个不凡,想来,他定然是什么显贵大族家的公子,也多亏了他,不然你恐怕一时还摆不脱这牢狱之灾。”
惊蛰来到她床前坐下,“那日我带花若丹离开后,茶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真杀了他们所有人?”
细柳摇头:“不是我,他们死于火铳。”
“火铳?那不是官家的东西么?”惊蛰讶然,他一下明白过来,“所以我与花若丹走后,又有另一批人来,是他们用火铳杀的人?”
“他们是来杀那个人的!”
惊蛰立时想起那日大雨瓢泼中与细柳缠斗,却分毫不落下风的神秘人。
“可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这口锅怎么扣到了你的头上?”
惊蛰皱起眉头,十分纳闷。
细柳在牢狱之中并非一直都陷于昏睡,她隐隐约约从狱卒的言谈间拼凑出一些前因,“尧县附近的巡检司巡视时抓到一山匪,正是那日茶棚中那些人的同伙,他原本负责望风,是他指认我。”
那山匪所言都是假话,至于他背后到底有没有人指使,她此时还不得而知。
惊蛰沉默了半晌,低头道歉:“对不起细柳,这件事说到底都是因我而起。”
若不是他行事鲁莽,意外撞破那些从庆元府来的盐商马车上的秘密,细柳便不会与那个神秘人动手,那人也不会死于他人之手,白白让细柳背上这杀人罪名。
“此事我不会告知山主。”
细柳看着他,“但你必须要长这个记性,今后行事切忌莽撞。”
“我明白。”
惊蛰见她真没有要如实禀报给山主的意思,偷偷地松了一口气,见细柳嘴唇泛白发干,他殷勤地倒来一杯水,又忽然想起今日在狱中时的情形,他好奇地问:“对了,你头痛症发作时,嘴里好像念着什么‘圆’的,那是什么意思?”
细柳握杯的手倏地一顿。
热烟顺着杯壁扑来她眼睑,微微的烫意熏蒸,她眼帘轻抬之际,波澜不起,“呓语而已,记不清了。”
圆圆。
细柳在心中平静地揉捻着这个名字。
日光很快变得稀薄,夜幕降临。
惊蛰怀中抱猫才走到对面廊上便被守在门口的陆青山拦下,惊蛰盯住他手中剑,“我是来向你家公子道谢的。”
陆雨梧倚在榻上,才接来陆骧递的药碗,隐约听见门外的声音,他抬起脸来:“青山,让他进来。”
不多时,陆青山推门进来,惊蛰跟在他身后,与他一道掀帘入内室,他打眼一瞧,白日里遇见的那个小姑娘坐在桌前,面前摆着饭菜,她却好像一口也没动过,就那么呆呆地坐着,直至听见猫的呼噜声,她才把脑袋转过来。
“我师姐说了,借你玩儿两天。”
惊蛰把猫塞她怀里,这才去看榻上的年轻公子,他左肩的衣料浸了些薄红,没有束发,乌而浓的长发披散着,骨相清妙非常,就是脸色苍白得跟细柳似的。
“多谢公子相救。”
惊蛰见了这样极有教养的清贵公子,自己没由来的也变得讲礼数起来。
“若说谢,我还没有谢过你师姐。”
陆雨梧手中端着药碗,温声道:“你师姐可好些了?我脚上有伤,行动不便,故而未能探望。”
惊蛰接过一名黛袍侍者递来的热茶,随口道,“哦,她好些了,方才夜饭还吃了一大碗面呢。”
“那就好,”
陆雨梧轻轻颔首,“我听大夫说,你师姐心肺有损,不知她的喘症可是天生?”
“这个,”
惊蛰皱了一下眉,“我也不知道。”
这房中也不知是燃的什么香,惊蛰觉着好闻,但他待在此处只觉得不大自在,不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他才掀帘,却见那个小姑娘抱着猫跟来。
“她是想去看细柳姑娘。”
陆雨梧解释。
然后,他又对阿秀道,“先吃饭,吃过再去吧。”
“什么师姐弟,怎么连他师姐何时得的病也不晓得?”
陆骧在凳子上坐着,见惊蛰出去了,才说:“公子,他们看起来也不太亲近。”
“不要多言。”
陆雨梧朝他摇头。
阿秀安静地在桌边吃饭,时不时地喂猫吃些,陆雨梧用了汤药,让陆青山等人挪来一张长案。
陆骧因腿伤,在旁坐着研墨。
陆雨梧握笔蘸墨,他手背如上好的竹纸般明净,筋骨在其下分缕明晰,笔尖轻擦着纸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檐下有铜铃在夜风里轻响。
房中静悄悄的,细柳闭着双眼忽听一双步履声近,她睁开眼看向那道素纱帘子,房门正好被人推开。
那身影小小的。
“阿秀?”
细柳出声。
阿秀单手抱猫险些抱不住,她才掀开帘子进来就赶忙一双手抱着,走到床前来,“姐姐,给你。”
细柳看她递来一支银簪。
正是她的那支,缀挂的流苏只余一叶。
再看银簪底下压着的笺纸,其上一行字清峻神妙如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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