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韧看着面前的女孩, 头发湿漉漉,裹着一件浅色羽绒服,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还有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真像一只流落街头的小兔子。
他担心了两天两夜,此时再也不管了, 被她打也好, 骂也好, 还是走到了她面前,右手撑着伞, 向她伸出左手:“起来,别坐地上, 会着凉的。”
罗雨微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把手交给了他, 汪韧一把握紧, 将她拉起,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汪韧拥进怀里。
小兔子浑身冰凉, 还发着抖,汪韧想用体温捂热她, 却是徒劳,他摸摸她的湿发,又摸摸她濡湿的脸颊, 问:“干吗不进去?”
罗雨微吸吸鼻子,说:“没带钥匙。”
汪韧问:“钥匙呢?”
“在屋里。”罗雨微说,“我刚想找个锁匠,你就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她想不通, 只有卓蕴知道她的行踪,而这个地址,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才对。
汪韧说:“我去了你单位,你老板说你回了老家,地址是李乐珊给的,她大学里给你寄过东西,你可能都忘了。”
这么久以前的事,罗雨微的确不记得了,可无论如何,汪韧能找到这里就是一件神奇的事,他果然拥有魔力,这样都能找到她。
汪韧知道现在不是聊天的好时候,不把湿衣服脱下来,罗雨微会感冒的,他松开怀抱,掏出手机,说:“我来找个锁匠。”
智能APP可以方便地寻求到生活服务,不远处就有个锁匠,说十分钟内赶到。
汪韧脱掉罗雨微的羽绒服,把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肩上,两人并肩站在屋檐下等待,雨一直在下,汪韧能看到外面的街景,通过导航,他知道这里不算中心区域,像是一片本地人的住宅区,附近全是一栋栋风格各异的自建小楼,大多三四五层高,有着漂亮的外墙和整洁的院子,罗雨微家的二层小楼夹在其中显得特别破旧,院子里更是一片荒芜。
罗雨微拢着大衣,衣服上还留着汪韧的体温,她偷瞄身边的男人,他只穿着一件灰色高领毛衣,问:“你不冷吗?”
“不冷。”汪韧想起卓蕴的话,“你……有亲戚生病了?”
“嗯。”罗雨微说,“我妈,脑梗,就是中风。”
汪韧问:“严重吗?”
罗雨微笑笑:“很严重,不过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我晚上七点还要去陪夜。”
汪韧说:“我和你一起去。”
罗雨微垂着眸,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雨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她伸手去接,感受到水珠的冰凉,没看汪韧,轻轻地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嗯?”汪韧转头看她,没明白她问的是什么。
罗雨微也转过头去,与他对视:“你的蛋蛋。”
汪韧的脸色有些微的不自然,最后还是笑了起来:“大一结束后的暑假。”
罗雨微:“你几岁?”
汪韧:“还没满十九。”
罗雨微的心揪了一下:“好小啊。”
“是啊……当时感觉天都塌了。”汪韧说,“是我自己的责任,怪不了任何人,就是阅历不够,太大意了。”
他给罗雨微讲述了那年暑假发生的事。
成年后,汪韧一直想体验一次一个人的旅行,于是在大一结束后的暑假,背起双肩包,独自一人去了黄山。
一个人坐大巴,一个人住酒店,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爬山,最开始,一切都很顺利。
上山那天,汪韧挑的路线是不走回头路,下缆车后,他还什么事都没有,开始高高兴兴地爬山。在爬一段比较陡峭的山路时,他的大腿不小心抻了一下,当时就感觉大腿内侧一阵剧痛,人都差点从台阶上滚下去,在路边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他能感觉到阴//囊部位传来的疼痛,疼得他汗如雨下,知道自己应该是扭伤了。此时的他正在半山腰上,想要下山,最快的方法是原路返回,如果按照原定路线往前走,还要好几个小时才能到达下山的缆车站。
这时,汪韧犯了第一个错误,他觉得那疼痛可以忍,好不容易来一趟黄山,不想就这么放弃,于是,他忍着疼痛继续往前,每迈一步都是一次酷刑。
说到这儿,汪韧还有心思和罗雨微开玩笑:“我当时想的是,小美人鱼上岸后每走一步都像在被刀割,我也差不多了,要是能走完,也算是人生中一段很牛逼的经历。”
罗雨微:“……”
拜托!她已经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就这样,十九岁的汪韧凭着惊人的毅力完成了原定计划,坐缆车下山时,他疼得脸色煞白,心里安慰自己,结束了结束了,再也没有遗憾了。
可下山后,汪韧又犯了第二个错误,他没有立刻去附近的医院看病,觉得人在异乡,看病很不方便,就硬挺着去了大巴站,坐上大巴往钱塘赶。
那时候钱塘和黄山之间的高铁还未开通,大巴车程需要四个多小时,汪韧在车上给老爸打了个电话,深夜,大巴到站,汪兆年和张红霞已经等在出站口,接到儿子后立刻带他去医院看病。
急诊室里,张红霞回避在外,汪韧当着医生和爸爸的面脱下了裤子,能明显地看到左边阴//囊又红又肿,医生用手一触碰,汪韧的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死死咬着牙才没叫出声。
诊断结果是左侧睾//丸扭转720度,且没有血流信号,需要立刻做手术,看看还能不能复位,如果睾//丸已经缺血坏死,那就只能切除。
这个毛病高发于青少年,黄金治疗时间只有六小时,而汪韧从受伤到入院,已经过了十几个小时。
他还很年轻,都没满十九岁,医生自然想帮他保留睾//丸,可手术时发现那颗睾//丸和精//索都已坏死发黑,他们试着将睾//丸复位,又想了各种方法试图恢复血流,结果还是失败。
汪兆年流着泪,无奈地签下了手术同意书,全麻中的汪韧就这么失去了他左边的蛋蛋。
“我也住了一个礼拜的院,和你一样,全麻手术,生//殖系统的毛病,你经历过的那一切,我其实……都经历过。”汪韧目光坦然地看着罗雨微,“不一样的是,我爸妈从头到尾都陪在我身边,连护工都没请,全是我爸伺候的我。”
他说完了,罗雨微还沉浸在他的讲述中,觉得太过遗憾,说:“你要是下山后立刻赶去医院,就好了。”
汪韧说:“我应该受伤后立刻下山才对,不应该再继续往前,但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有些假设本身就不成立,比如说你,你要是发现怀孕了立刻去医院照个B超,那该多好,就不会吃那么大个苦头了,对不对?”
罗雨微白了他一眼。
汪韧:“……”
这时,锁匠骑着电动车赶来了,摘掉雨衣后帮罗雨微开锁,一看大门上的锁就开始唠叨:“这锁很旧了呀!防盗等级是最差的那种,现在都没人用了,美女,你要不要换个防盗等级高一点的锁?”
罗雨微知道这门锁的确已经用了十几二十年,昨天开门时就觉得有点锈,说:“那就换一个吧,换个好点儿的。”
锁匠做成生意很高兴,麻利地帮她换了新锁,又给了她几把配套的钥匙。
大门终于打开,锁匠走了,罗雨微领着汪韧走进屋,说:“不用换鞋,我也找不到干净拖鞋给你换。”
屋里采光很差,装修古早,凌乱不堪,罗雨微没有半点丢脸的感觉,打开灯,说:“我先去洗个澡,你吃饭了吗?”
汪韧说:“没有,你呢?”
罗雨微说:“我吃过了。”
她翻了下冰箱,都是些叫人没胃口的东西,最后从厨柜里找出两包方便面递给汪韧:“吃这个吧,没过期,不过你得自己煮,不想煮就叫外卖,我困死了,一晚上没合眼,洗完澡要先睡一觉。”
她眼睛底下的确有两个淡淡的黑眼圈,汪韧说:“你去洗澡吧,我自己煮就行。”
罗雨微在二楼洗澡,汪韧走进厨房,发现灶台油腻,厨柜破烂,连窗玻璃上都满是污渍,和外面的客厅一样,一切都脏兮兮的。
这不是个适合居住的好地方,作为一个家,和温馨、舒适、窗明几净这些词都搭不上边,即便如此,汪韧还是决定不叫外卖,找出一个锅子烧起水来。
他等着水开,心想,小兔子好像还在生气,但不像周三晚上那么激动了,至少没再赶跑他,还愿意给他方便面吃,汪韧觉得这是个好迹象,自己得更主动些才行。
二十分钟后,他坐在桌边吃方便面,罗雨微下来了,她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一身棉鼓鼓的厚睡衣,身子不再发冷,心情也随之冷静,自然又想起她和汪韧吵架的事。
她在桌边坐下,拿着毛巾擦头发,眼睛盯着汪韧看,汪韧原本在大口吃面,被她看得后背发毛,吃面的速度也慢了下来,问:“干吗这么看我?”
罗雨微又看了他一会儿,说:“我有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我摸过你,没摸出来有什么不一样啊,外观很正常,两边一般大的。”
汪韧:“咳咳咳……”
他努力咽下嘴里的面条,说:“那是因为,我植入了义睾。”
“义睾?那是什么?”罗雨微从未听说过这个词。
汪韧说:“就是……这么说吧,假眼叫义眼,假肢叫义肢,那假的蛋蛋……就叫义睾。”
罗雨微:“……”
汪韧用手给她比划了一下:“就跟鸽子蛋那么大,材质是硅橡胶,通过手术植入阴//囊,只有美容作用,没有其他功能的,我出事那年的国庆假就去做了,所以,外观的话一直很正常,没人发现过。”
罗雨微恍然大悟:“还真是……涨知识了。”
汪韧继续吃面,说:“事情发生是在暑假,这毛病说出去多少有点难为情,我爸妈就瞒得很好,只有我小姨一家知道,连小颖的老公都不知道。我当时真的还蛮受打击的,就很担心会影响到以后的X功能和生育,我那会儿才十九岁,都没谈过女朋友呢。”
罗雨微气道:“那后来还不是被捅出去了!”
汪韧:“……”
罗雨微敲着桌子:“既然外观都看不出来,你干吗要去和那个女同学说?你俩又没谈上,什么关系都不是,你说得也太早了吧?”
汪韧说:“我当时……就是觉得,必须得告诉她,要不然我会良心不安,还有就是,我感觉她会帮我保密的,我真的没想到后面会闹成那样。”
罗雨微觉得汪韧的脑回路真的很神奇:“噢!你宁可去和她说,也不和我说?你对着我就不会良心不安了?就因为我和你一样?你到底是在担心什么?怕我会说出去吗?”
汪韧着急地解释:“我不是怕你说出去,我就是怕你、怕你生气,怕你误会我的动机。”
罗雨微大声说:“那你这个动机本来就不纯粹啊!”
汪韧哑口无言,终是认怂了:“对,没错,我动机本来就不纯粹。”
罗雨微撇开头:“哼!”
“但我不是因为你和我同病相怜才喜欢你,我是因为……”汪韧看着她,组织着语句,“你和我同病相怜,我才会格外注意你,先对你上心,后来才对你动心,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区分这两者的差别。”
罗雨微赌气道:“不能!”
“我相信你会想明白的,这真的不一样。”汪韧扒掉最后几口面,说,“你不是说洗完澡就去睡觉吗?晚上七点还要去陪夜,怎么还不去睡?”
罗雨微一瞪眼:“你管我?”
汪韧:“……”
这态度很有点老妈生气时对待老爸的味道了,就是说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是错。
汪韧去厨房洗掉碗筷和锅子,出来时,发现罗雨微站在楼梯口等他。
她说:“你跟我上去吧,去我房里休息,这儿太脏了。”
她领着汪韧走上楼梯,那楼梯昏暗、狭窄,油漆斑驳,边上是一堵墙,只有绕过一楼半的转角,才能看见二楼的景象。
在一楼半的转角处,罗雨微突然停下脚步,伸着脖子往上看,像是在提防什么。
汪韧:“?”
这其实是罗雨微的习惯性动作,已经刻在了DNA里,从小到大,从来不敢肆无忌惮地往二楼跑。
处在这个场景……她依稀记起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个梦,接着又欣喜地想起,那个人再也不会站在二楼等她了。
她回头看向汪韧,他正一脸好奇地站在楼梯上,眨动着那双温柔的眸子,就像在梦里那样,罗雨微深信不疑,如果此刻有人要伤害她,他一定会拉住她往下跑,带她逃离这个噩梦。
她微微一笑,瞬间就放松了身心,大步走上二楼,领着汪韧去到她的房间。
二楼有四扇门,汪韧感到疑惑,因为罗雨微的房门与其他三扇门颜色不一样,看起来要新很多。
罗雨微发现他在观察自己的房门,说:“别看了,这门是今年春节才装上的,当然和别的门不一样。”
汪韧转过头来:“什么意思?”
罗雨微说:“我的房间以前是没有门的。”
汪韧:“啊?”
罗雨微笑起来,像在讲故事:“我小时候,我妈不允许我关门,她说她随时都要知道我在里面干什么,就把我的门锁给拆了。我叛逆嘛,就拿那些柜子、椅子抵在门后面,不想让她进来,她打我,我照样这么干。闹了好几年,在我上初二时,她一怒之下就把我的门给拆了,从那以后再也没装过。”
汪韧:“……”
罗雨微继续说:“去年我在钱塘养病,没回家过年。今年春节我爸喊我回来,我不答应,我爸就给我装了个门,说是我妈恩准的,门都装上了,我总该回来了吧。”
汪韧:“……”
罗雨微语气欢愉:“所以,我有门了,还带着锁呢!”
她脱掉厚睡衣,也不避着汪韧,只穿着薄T恤和内裤钻进被窝里,拿着遥控器打开空调,说:“把门关了吧,你要是觉得坐着太累,就到床上来躺着,不会有人回来的,我们家已经没什么亲戚会来串门了。”
汪韧依言关上房门,环视了一圈屋里的陈设,房间面积倒是不小,有二十多个平方,装修和楼下一样,旧咔咔的,床上用品是老一辈喜欢的“花开富贵”风格,罗雨微的个人物品很少,能看出来这个屋子已经空置许久。
罗雨微也不讲究,该吃吃,该睡睡,汪韧来到床边坐下,床有1.5米宽,足够两个人睡,罗雨微已经躺平了,只从被窝里露出一张小脸,汪韧摸摸她的头发,说:“你头发没吹干。”
“我家没吹风机,就这么几天,凑合着过吧,别挑剔。”罗雨微抬眸看他,“你要是嫌弃,就去酒店睡。”
汪韧:“……”
汪韧:“?”
汪韧:“???”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这几天,我……能住在这儿?”
罗雨微眼睛一闭,裹着被子翻了个身,“呼噜声”瞬间响起:“呼!咻……呼!咻……”
汪韧拍拍她的被子,还要去求证:“雨微?你是这个意思吗?”
罗雨微不把头转过来:“你很烦哎!我都睡着了,听不见!”
汪韧不敢吵她了,小心地脱掉皮鞋,爬上床,靠躺在她身边,哄孩子般轻轻地拍起她的被子来,一下,一下,又一下,没多久,罗雨微真的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