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深秋之季, 容奚晨起,见廊檐下雨落成帘, 不禁恍然一笑。
“大郎喜从何来?”
陈川谷甩甩伞上水迹, 笑问。
“下雨,甚好。”容奚答道。
陈川谷不解, “好又从何来?”
下雨天, 衣衫易湿,鞋袜因道路泥泞易染脏污,简直坏人心情。
容奚伸手接住雨水,水滴在掌心晃荡数下, 后消失于指缝间。
“去年雨夜,陈兄与肆之借宿容宅,彼时情形尚历历在目。”
初见秦肆之,容奚只觉这人容貌绝俗,便再无其他。
然不过一年, 他却已深陷某人温柔中难以自拔, 却也心甘情愿。
陈川谷深以为然,调侃道:“初见大郎时, 大郎身形乃如今双倍, 不过一年,大郎已成如玉郎君。”
他此话出自肺腑。
容奚肤色本就极白, 即便历经夏日烤灼, 亦不见丝毫变化。
如今天色空濛, 他又着深色袍衫, 愈发映衬其肌肤如玉,眉目如画。
“幸得陈兄相助……”
陈川谷连忙摆手,“大郎,你我不必见外,你亦助我良多,从前诸事无需再提。”
“哈哈,”容奚朗笑出声,“我只是想,若非陈兄,我与肆之恐不会……”
他轻笑一声,并未将话说完。
陈川谷却知其意,忙道:“与形貌无关,秦肆之素来不在意容貌。”
他见容奚面露疑惑,便道:“你定不知晓,你尚且胖硕之时,他就对你极为在意。你欺辱司文一事,亦是他让司文去查明,若非如此,你身上冤屈也不会那般快洗清。”
容奚心头一跳,“当真?”
“我骗你作甚?”陈川谷郑重道,“大郎,他与你在一起,是喜爱你性情与才能,而非其他。”
容奚倏然展颜,“嗯,我知。”
他双眸弯如新月,似极为开心。
原身生母所留那只荷包,乃秦恪翻遍草地寻到,并细心洗净后,不远千里送还自己。
思及此,容奚心中越发感动。点点滴滴,皆为浓浓情意。
他方才谈及容貌,不过是与陈川谷说笑,然经陈川谷解释后,他觉得自己对秦恪喜爱更甚。
“大郎,你能否告诉我,那药药效如何?”陈川谷忽暧昧问道。
容奚困惑,“什么药?”
见他神情不似作伪,陈川谷顿露震惊之色,“大郎,你与秦肆之,竟尚未……”
“陈川谷,”秦恪冷硬声音突兀出现,“你若闲来无事,不妨去瞧瞧树叶。”
自上次看过显微镜后,陈川谷无事便会去研究,对其颇感兴趣。
他相当识趣,爽朗一笑,不再打扰两人,沿长廊往研究室而去。
容奚转身,与秦恪眸光相触,笑问:“昨夜我醉酒,可有说些胡话?”
少年醉酒后极为安静乖巧,秦恪暗道,面上却答:“有。”
容奚顿生兴致,“是何胡话?”
“非是胡话,”秦恪忽凑近他,声音低沉道,“应是酒后吐真言。”
“是何真言?”容奚瞧出他在逗弄自己,配合表演。
秦恪唇贴其耳际,极轻说出一句话,容奚忽面上泛红,脱口而出:“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
容奚忽笑出声来,反击回去:“秦肆之,你即便是说谎,我也喜欢极了。”
容大郎脸皮越发厚实,说起情话来,无丝毫羞赧之意。
秦恪甘拜下风,只好笑道:“你昨夜未说胡话,我的确是在说谎。”
秋雨淅淅沥沥,恰好今日休衙,两人索性无事,便于书房对弈。
一年过去,容奚棋艺已大有长进,与秦恪强势霸道不同,他棋风表面温和含蓄,却暗藏杀机。
秦恪纵使身经百战,时常却难以猜出他是何路数,直到被围困而死,方知晓此前数十步,不过是猎人在布置陷阱。
能将他骗过之人,已经相当少见。
棋风如人,秦恪与容奚相处日久,便知容大郎并非外表这般温和无害。他心存底线,若有人侵犯,定会全力反击。
然对弈与现实终究有所不同。对弈时,容奚可以毫无顾忌杀秦恪片甲不留,但若身处现实,恐难以下手,就如面对去年擅闯容宅之人,容奚并未取其性命。
可正因如此,秦恪才愈加欣赏。
“你输了。”
少年落下一子,淡然眉目瞬间生动起来,略带几分得意,与在旁人面前迥异。
秦恪轻叹一声,调侃道:“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怎会?”容奚故作诧异道,“你那日还叫我高徒,似颇为享受。”
“澜之,”秦恪不由撇过脸去,紧捏手中棋子,不敢再看他,“莫要再如此。”
大郎越发喜爱撩拨人心,他若非定力不凡,早已将少年吃干抹净。
容奚噗嗤一笑,乖巧托腮问:“方才陈兄问我药效如何,郡王殿下,您能否为下官解惑?”
秦恪耳尖顿时红透,长睫颤动得厉害。
他沉默几息,方低声道:“阿娘予我宫中秘药药方,陈川谷此前离开是为配制此药。”
“秘药用在何处?有何效用?”容奚笑着追问。
欣赏某人羞赧神色,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秦恪知他在揶揄自己,心中暗道调皮,遂反将一军:“你日后便知,不必急于一时。”
容奚丝毫不见羞涩,笑道:“不知数月后,此药药效是否会消失。”
“可保十年不变。”秦恪认真回应。
见他一直转首不敢与自己对视,容奚终于心生愧疚,便捡拾棋子道:“再来一局?”
秦恪颔首,二人继续听雨对弈。
然接下来几局,秦恪棋路极为混乱,容奚不得不怀疑,某人心绪已乱,不再适合对弈。
秦恪心乱了,纵然定力再强大,也抵挡不住容奚整日撩拨心弦。
他猛地起身,一句未言,径直迈出书房,连雨具也不顾,踏入院中任由冰凉雨水浇落于身,消失在容奚眼前。
容奚:“……”他这火,似乎烧得大了些。
翌日秋雨停歇,天空湛蓝无云。
容奚与秦恪从监所而归,便见容墨蹲于新宅门前,且用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身旁郭瑶瞧得极为认真。
“三弟莫非是在开小灶?”容奚凑近秦恪小声调侃。
郭瑶在学堂中,常与郭子归争夺头名。
她学习天赋不俗,且认真刻苦,心思极纯净,取得佳绩实属天经地义。
此前容墨缝制布翼时,幸有郭瑶帮忙。此后每次新造飞行模具,郭瑶皆于旁协助。
两人俱寡言少语,然相处一起时,旁人根本无从打破氛围。
秦恪没有回答,其余人如何,他并不在意。
容奚走近,见地上皆为算法公式,不由一乐,容墨果真是在开小灶。
学堂算术课程尚浅显,容墨所学远超学子,他教授郭瑶算术,确实有此能力。
容奚脚步极轻,两人心无旁骛,尚未发觉旁人靠近。
地上算术极简洁,若非郭瑶聪慧,定不知所云。
容墨用树枝写下一题,等待郭瑶作答,验收郭瑶学习成果。
郭瑶同样以树枝作答,得出答案。
两人全程一句未言,却配合默契,教学有成。
容奚极欣慰,遂踏步一声,吸引两人注意。
两人听闻动静,忙站起转身,郭瑶恭敬行礼,容墨眸光微亮。
“教得不错,学得也不错。”容奚赞扬一句。
两人皆目露欣喜。
容墨从怀中取纸,递予容奚面前,眼中满满皆是期待。
“有进展?”容奚接过,惊喜问道。
自上次飞行模具成功后,容墨一直坚持不懈,力求飞行模具能够飞跃更远。
他不断改进,记录详细数据,直至今日。
容奚细细看完,心中不由震惊于容墨的天赋与坚韧。据容墨纸上所言,飞行模具经不断改良后,可借风力于空中滑行十数丈,约合后世三百米远。
这简直犹如神技。
当初他不过随意提及纸鸢飞翔,只是为挑起容墨兴致,从未料想,他竟有这般毅力与天赋。
当真是捡到宝了。
“三弟,你研制数月,可知其中缘由?”
容墨闻言,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容奚笑道:“从记录中可看出,飞翼截面弧度越完美,其飞行能力越强,是否?”
见少年认真颔首,容奚继续道:“你若知晓风因何而生,便会知晓模具飞行原理。”
秦恪、郭瑶俱安静聆听,闻言皆被难住。
风因何而生?无人知晓。
容墨目露渴求,他直直望向容奚,似祈求他能够释惑。
“随我来。”
容奚微笑招手,见郭瑶迟疑不敢入内,温和道:“你也来。”
四人同入研究室内,容奚取一玻璃器皿,此器皿形状甚是奇特。
无盖,器底与一侧壁均有一圆孔,孔洞约拇指长。
他点燃一支蜡烛,静置台面上,问:“火焰有无动向?”
研究室门窗皆闭,室内无风,火焰自然竖直燃烧。
三人皆摇首。
容奚微微一笑,遂用玻璃器皿盖住蜡烛,底端圆孔向上,他取一铁管作为烟囱,竖直连接圆孔,蜡烛火焰恰好对准圆孔。
“仔细瞧火焰动向。”容奚吩咐一声,三人便定睛去看,不敢眨眼。
此时,侧壁圆孔位于右端,蜡烛偏左。
须臾,郭瑶眼睛一亮,“动了!”
秦恪不由看向容奚,用眼神询问,这到底是何原因。
室内分明无风,为何蜡烛火焰会歪向左侧?
六只眼睛皆露出期待,容奚便不再吊其胃口,郑重解惑道:“蜡烛燃烧生热,玻璃内外产生温差,便生风力,风由右侧孔洞进入,吹动蜡烛火焰。”
“为何温差会生风力?”秦恪问。
此问涉及原理极广,他一时半会儿无法说清。
容奚思虑几息,只好调侃道:“许是温低一方欲寻求温暖,遂入侵温高一方,温差愈强,温低者来势便会愈汹。”
秦恪忍俊不禁。
他知晓道理不简单,却不再问,温言道:“既风力由此产生,那与飞行模具翼面形状有何关联?”
“流速。”容奚解释道,“火焰燃烧时,其周围天地之气狼狈逃窜,右侧之气紧追不舍,飞翼亦如此。”
“曲面流速高于平面,便会产生抬举之力。”
容奚解答极为艰难,后世许多称法及原理,他无从解释。
容墨眸光越发炙热,他似听懂,又似只有半懂,却兀自沉浸于奇妙原理中,思绪放飞出九霄云外。
容奚心中暗暗捏把汗,万物之理乃诸多学者经千万次研究方能得出,于大魏众人而言,着实过于超前。
“罢,去用晚膳。”
秦恪瞧出他神色艰难,遂温声道。
他不该刨根问底,令澜之为难。
容奚正要应声,却见容墨忽飞奔而出,不知是要去做何事。
郭瑶微一行礼,亦退出研究室。
晚膳时,容奚神思不属,无甚胃口,他忽然发现,自己此前颇有几分天真。
他太心急了。
秦恪见他不过半碗入腹,心中担忧,道:“是我太过笨拙,难以明白你心中所想。”
他如此自责,容奚顿感愧疚,不禁轻叹一声,“非你之过,是我不擅教授之道,太过冒进了。”
其实,是因为他太孤单了。
即便是在后世,他也与许多人无话可说。
许多话题,若是两人不在同一层次,便很难再交流下去。
他常感受到一种无力。
“莫忧心,容墨资质不俗,假以时日定能懂你。”秦恪安慰道。
容奚猛地抱住他,额头紧紧抵住男人肩膀,闷声道:“你已经够好了。”
好得让他不忍再贪心。
虽认知存在差距,可秦恪一直默默努力去理解他,并助他实现那些在世人看来滑稽可笑的想法。
是他过于奢求。
“可我想懂你。”秦恪低首亲吻他鬓角。
容大郎并不知,他与程皓、容墨等人交谈时,目光是如何炽热,语调又是如何激动。
因为程皓、容墨懂他所言之物。
容奚闻言,眼眶刹那间湿润。
当他茫然孤独时,并不知有一人正小心翼翼靠近,并努力试图理解他,且因不能理解而自责。
“秦肆之,是我之过。”
他走得太快太急,却未顾及秦恪正蹒跚前行。
秦恪轻拍其背,“无需向我道歉,我只愿你高兴,凡事莫要强求,你我尚且能活数十年,不必心急。”
“我不懂,你可以教我,我慢慢学,”他继续低柔道,“终有一日,我会追上你,与你并肩。”
容奚忽抬首,眼眶微红,神情既欣喜又自责,“肆之,我有些累了。”
因自我怀疑,故心生倦怠。
秦恪温柔将他抱起,“那便歇息几日。”
一年来,容奚确实绷得太紧。
秦恪深知容奚宏愿,他心甘情愿助其实现,但却不愿容奚受累。
“你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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