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尔跌倒在地,手中药瓶滚落地面,一双润眸紧紧盯着萧让。
萧让已经知晓皇帝那一日从韦贵妃宫中离开,之后就下令将他带到宗人府审问。
没料到始作俑者竟是这么一个小宫女,拿着他的命邀功!
少年受这么重的伤,力道却丝毫不减,指尖蓄力,眼前这么纤柔的女子,好似那博物架上一尊粉水晶玉雕,轻轻一推支离破碎。
郁尔几近窒息,意识模糊。她一开始还去掰少年那如铁镣的手掌,渐渐就放弃了抵抗。
确实是她心生妄想,企图出卖萧让来换取贵妃的宠信。
“你主子想引我入陷阱?我偏不叫她如愿。”少年咬牙切齿地狠声低语。
掐在少女喉间的手掌松了力道,他暂时放她一条生路。
太子已死,皇帝还有四个儿子。等到皇帝血洗朝堂之后,储位的竞争又将掀起另外一波的腥风血雨。韦贵妃此时将这个宫女送到他面前来,料定了他会夺她性命。
而后贵妃便可拿着此事大作文章,甚至夺走他继承皇位的资格。
郁尔跌在地上,惶恐不安,她能体会到萧让此刻正竭尽全力克制着杀她的念头。
“不是带药么?上药。”萧让命令道。
君王一怒,伏尸百万。即使亲生子也未手下留情,命人逼供时,鞭子上涂了厚厚一层药汁,疼痛似在剜心。
郁尔恍恍惚惚知道自己捡回一条命,狼狈捡起地上的药瓶。
四周昏暗渗人,纤细的人儿手脚并用爬上冰冷而坚实的高榻。隆冬时节,榻上只一层薄薄被褥,血腥气浓郁。郁尔觉得自己恍若置身于魔窟。
少女手掌软糯,轻柔地将药膏抹在伤口。十五岁的少年体魄强健,除去一道道血痕之外,坚硬背部布满狰狞疤痕,如受伤困兽一般伏着。
上完药,郁尔迫不及待地逃离。
“你叫什么名字?”萧让突然拧住她的手腕。
昏暗灯光之下,他眸光似刀锋,恨不得将少女啖血吃肉。
“奴婢名叫郁尔。”她轻声回道。
“郁尔。我受这一百鞭。他日等我登基为帝,便将你吊起来,一刀一刀剜肉。你记住了。”
郁尔吓得落荒而逃。
回到凤栖宫复命,“回禀娘娘,奴婢已经为三皇子上过药了。”
内室拢着帘子,明明有人影,却无人回应。郁尔侧眸看到墙边木榻上的黑狐大氅,知道皇帝还未离开,她识趣起身要走。
幕帘就在此时被撩起,伟岸身影映入眼帘。
君王神情严肃,眸光落在她身上。父子二人有着同样令人畏惧的气势,只是萧让的更锐利,而眼前的男人强大而无声,手握滔天权势,无声无息便可叫人臣服。
“陛下、”郁尔垂首退到一边,猜想贵妃大约在浴殿。
“朕去疏影宫。”皇帝道。
皇帝要去淑妃宫里?贵妃从浴殿出来还不气疯了?郁尔心想。
只是皇帝告诉她干什么?下一瞬她反应过来,转身去取大氅,她可不敢再替皇帝穿衣,若叫贵妃瞧见估计要扒她一层皮。
君王一袭暗色深衣身姿颀长,郁尔立在他身前,十四岁的少女还未萌发,额发乱糟糟的,垂在裙边的右手手腕肿着,青紫一片。
伸长了左臂将狐裘举到皇帝面前。
怎么不拿?
郁尔话到嘴边才意识到自己不能如此对君王无礼。
“你替朕穿好。”男人眸光深沉,蹙着眉看向瘦弱小宫女。
“......”
她在凤栖宫当差这两年,见过皇帝数十次,可他从未对她说话,甚至没正眼看过她,今日竟对她说了两句。
郁尔踮起足尖,艰难地将大氅披到男人宽阔肩上。
她身高甚至还未及男人下颌。皇帝还不肯走,圣意难测,她战战兢兢抬手去系氅衣的带子。
举着一双雪白玉腕。
昳丽少女安静认真,换做平时她必定利落系好,只是伤了的右腕使不上力,几次尝试都没系好结。
每失败一次,神情就愈加认真几分,仰着头恍若执拗的幼猫。
第五次尝试失败,男人失去耐心,抬手扯下少女手腕。
君王有着一双被造物主格外偏爱的手,指节修长,白玉为骨冰雪为肌。动作很轻,郁尔愣了那么几息,手背上沾染了君王的体温,微凉,叫人不禁战栗。
他亲自穿戴,低垂的眸光如有似无地抚过她的面,而后侧身离开。
“......”
怪异的感觉。待那压迫感十足的身影离开许久,她才征征缓过神。
贵妃从浴殿出来,身姿妖娆,寝衣轻透,得知君王已经离开去淑妃宫里,怒意盎然,发了好大一场火。
深夜郁尔回到耳房,将今日的坏心情写成信。
那位素未谋面的笔友既在宫里当差,自然也知道近日发生的大事。
她不敢透露太多,怕对方猜到自己身份。只说手腕伤了,字丑勿怪,说主子冲她发火,信中也不敢提皇帝,只说另外一位主子要她伺候穿衣,他肩背宽阔身躯颀长,而自己这么矮一个人,太难啦。没系好,似乎还被嫌弃了。总之,往后她再也不想做伺候他穿衣的事啦。
写着写着,窗外降雪,郁尔喜欢雪,将这般心情也写到信中。
原以为已从萧让那里逃出生天,贵妃却命令郁尔每日去给他上药,直至痊愈为止。
于是翌日,她又去了一趟魔窟。
“三殿下,奴婢又来给您上药了。”寝殿里死气沉沉,听说皇帝派来伺候的宫人尽数被萧让赶了出去。
榻上的人毫无动静。郁尔才不管那么多,她按照贵妃的命令给他上药。
“三皇子?”郁尔轻声唤道。
萧让毫无动静。
“萧让?”
依然没有动静。
嗯,判定他昏过去了。
软软的掌心穿过少年细碎额发,额头好烫,他在发烧。
“再不拿开,我把你手剁了。”萧让闭眼狠声威胁道。
“......”郁尔立即抽回手,“奴婢为三皇子传太医?”
“滚!”
郁尔吓得跌下床榻,自己不过是客气问一句,他的死活与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不......还有有关系的,倘若萧让死了,贵妃虽然欢喜,皇帝说不定会把账算到她头上。
郁尔看见床头的药碗,原来御医来过,药也煎好送来了,必定是萧让脾气倔强不肯喝。
“奴婢伺候殿下喝药?”郁尔端起药碗。
萧让睁开眼眸,眼神要杀人,“我说了,让你、”
滚这个字还未说出口,郁尔趁机喂了一口药到他嘴里。
“你!”萧让怒斥道。
“殿下不是说将来继位之后要将奴婢千刀万剐么,倘若就这么死了你也不甘心吧?”少女声音轻柔,眼眸水汪汪的,“所以乖乖喝药,快些好起来。”
她又将一匙汤药喂到萧让口中,少年看她的眼神依旧凶恶,她却视而不见。
搁下空药碗,拿过药瓶,抬手就掀开他身上的薄被。
“滚!”萧让咆哮。
伤口依旧渗血,贵妃命令她伺候萧让直至痊愈,她盼着萧让伤口能早日结痂。
“殿下别逞强。”郁尔嘟囔道。她亲自烧了热水,找来帕子,帮萧让清理伤口再上药。
“明日奴婢再来替殿下上药。”她帮他盖好被子。
“等我能下榻走路,第一个先拿你开刀。”萧让的杀意不曾减退,此时伤病厉害,没有力气罢了。
“奴婢也希望殿下能快些下榻走路。”郁尔见招拆招。觉得他再厉害,此时也是只动弹不得的纸老虎。
郁尔点了灵青宫的灯再走的。
而后她提着一盏小灯笼去换信。
福宁殿的衣柜里除了信,还有一碟子新鲜的桃花酥,她将两样都取了,从袖口掏出信与一包用丝绢包起的蜜饯放上。
第三日,郁尔打听过后才知道萧让昨日轰走御医,连同送膳的小宫女也一并打发走。所以他这两日茶饭未进。灵青宫是他母亲的居所,否则他宁愿死也会爬出皇宫。
君王听闻此事,吩咐下去,断了萧让的汤药膳食。
父子俩较劲呢。
郁尔傍晚去灵青宫查看萧让,掌心温度比起昨日更加滚烫。他烧得更加厉害,连唤几声都没反应。
郁尔抱来自己厚实的被褥,又从相熟的御药房太监那里讨了一碗药,强行给萧让灌进去。
“冷......”萧让意识模糊。
郁尔一咬牙,脱了鞋钻入被窝之中。
“萧让你别死,你若死了,皇帝必会要了我的小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告你的状......”郁尔用被褥将自己与萧让盖得严严实实,“我幼年体弱发烧时,母亲都是用这个法子,捂出一身汗就好了。”
小少女就这样自言自语直至清晨,软软掌心时不时地贴他的额头,床上那张牙舞爪的兽安静得过分,不知是因为昏睡还是纯粹不想搭理她。
临走时,她将凛赠她的一包桃花酥留在了床头。
连续数日,郁尔都来灵青宫照顾萧让。
第六日,贵妃晚膳用得不多,二十多道精美膳食几乎没动过,全赏下人,郁尔赶在其他人之前,将桌上两块燕窝芙蓉饼偷藏起来。
出门时被两位大宫女若雪、晴空刁难,问她怀里藏了什么。
郁尔倔强说没什么。
若雪抬手就拧她胳膊,“叫我们搜出来,就送你去贵妃跟前!”
“把她衣服扒了!”晴空道。
这两位是贵妃身边最得宠的大宫女,平日里狐假虎威惯了。
郁尔挨了她们好几下打,死死护着怀里的饼。若被她们抢去,那今夜萧让就要挨饿了。
幸好太监出来说贵妃传唤若雪、晴空,郁尔才得以逃走。
她怀揣两块饼来灵青宫,院里如往常一般黑灯瞎火。
萧让的烧昨夜退了,背后的伤痕也不再流血。郁尔心情也好,她步入寝宫将殿门合上。
脚步轻快地往里走。
直到颀长的身影如鬼魅一般缓缓从内室走出来,危险靠近。
郁尔脸上笑意消失殆尽,惶恐又防备地往后退,退无可退,后背贴上了殿门。
她睁着圆溜溜的双眸,惊恐地看着他。
“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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