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舟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许乘月。
一群人在混乱地争吵, 她站在人群外,冷冷地盯着目光躲闪的男子,凛然而不可侵犯, 比起初见时她的狠辣决绝又是另一番模样。
见来的人是他,许乘月惊讶地扬起眉毛。
他不是个将军吗?怎么着还像兵卒一样在街上巡逻, 管这些不符合他身份的“小事”。
许乘月没有上前去打招呼, 毕竟她上次和他的相遇算不上美好, 反而很尴尬。
她见了人家第一面就吐了出来,呕吐的丑态全被看完了, 她现在看到他不逃都是好的。
况且还有那么多人顶在前头呢,让他们先应付着吧。
却不想裴舟的目光骤然看过来,与她对上,许乘月懵了一下, 不知该作何应对。大脑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先下意识地转头, 避开目光。
原本欲颔首向她打招呼的裴舟蹙了蹙眉, 心下不悦。
这小娘子好生无礼,他上次好歹帮了她,她碰见他不说打个招呼, 竟然还无视,明明上回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来着, 没想到现在又换了另一副样子。
难道他在这短短的几天之内相貌大变,变丑了, 所以人家看见他就躲?
裴舟不自信了, 因为他也有好几天没照镜子,头上的发都是小厮束的,所以还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样子, 难不成因为好几天没有打理,变得很邋遢吗?
可现场的人看他的目光,都和以往的百姓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
裴舟抛开脑袋中的胡思乱想,问近处的人,“我听到有人喊着有拐子,在哪儿?”
在场的都是普通老百姓,没有人认识他,但一看他的穿戴就知道是个不好惹的大人物。
不过长安的百姓见惯了那些高官贵主,还有幸看到过圣人出行,对于达官贵人并不多么惧怕。
反而还存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思,尤其是面前的俊俏郎君,相貌堂堂,仪表非凡。
谁不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呢!
况且他们普通老百姓最懂得看人脸色,眼前的这位郎君虽然看着气势很盛,但从态度来说算得上温和,并且有闲心来管这事,想必也不是仗势欺人的人。
众人纷纷围上前,七嘴八舌地告诉他事情的经过。
“这位郎君,都是一场误会。”
“对啊,是误会,我们家小孩儿表演话本,演得太好被这位郎君看中了。”
“郎君,您可能不知道,眼前的这位就是鼎鼎有名的月明大家。”
众人的声音全部挤在一起,裴舟听不清楚。
他只能从这些话中依稀听到了几个关键词儿,什么“话本”“月明”?
哦,这个他知道,说的不就是许娘子吗?她能跟拐子扯上什么关系?
裴舟听得头疼,他们说的话虽然多,但是没个条理,再加上挤在一起压根儿听不明白。
“诸位、诸位请安静一些,有没有哪个人可以完整地告诉我事情的缘由。”
一听这话,众人却纷纷后退,萎靡了,一齐上前去说,他们还能有胆子插嘴说上几句,要是让他们单个上去跟这位大官讲,他们顿时就气弱了几分。
最后还是那位老丈,给裴舟说清楚事情的经过。
毕竟他年纪大了,见识也多,懂得怎么跟人打交道。况且他的年纪摆在这儿,高官见到他也得敬上几分,遇到圣人还能够免礼呢。
“将军,事情是这样的,刚才我们在屋里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喊有拐子,然后……”老丈从头开始讲起。
老丈不懂什么措辞条理,是按照他自己看到的事情发展顺序来讲的,言语之间也加了很多的主观看法和语气词。
裴舟没有不耐烦,将老丈的话整理了一下,在脑中缕清。
只是当他听到老丈说那个男子是月明的时候,仍错愕了一瞬。
他目光扫过了讪笑着的男子,看向真正的月明,后者正在神游天外,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他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了,想必是许娘子看到有人在冒充她,于是起了疑心,怀疑这人不怀好意,要拐卖孩子。
不料此人花言巧语,用金钱当诱惑,哄得周围的众人信了他的话。
裴舟心下有了决断,指向男子,对后面赶过来的手下说:“将此人带走。”
几个手下听令,上前抓住男子的双臂,准备带回去。
原本以为此事已经说清楚了的众人错愕不已。
那位还想要挣钱的妇人着急了,也不管眼前的人是什么大官,上前出声问道:“将军您是否听错了,那位郎君不是想要拐卖孩子。”
妇人是小女孩的母亲,还有其他两个男孩的父母闻言,也上前帮着男子说话,毕竟谁还嫌钱多呢。
小女孩儿也附和着,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对呀,我问了他好几个关于书上的问题,连那位姐姐都不知道,他却能回答得出来,肯定是月明大家,”
裴舟听到这话,不知该说什么,骗子都知道的问题,原作者却回答不上来,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作者。
他连解释的声音都没那么有力了,“大家不用怀疑,我见过真正的月明,眼前的人是假冒的,他怕是心怀不轨想要拐卖你们的孩子。”
否则他想不出他假冒月明道理,无非是想借着她的名头博得这群孩子的信任,小孩子本就没什么防心,容易相信人。
传说中的人出现自己在眼前,小孩高兴还来不及,再加上言语哄骗肯定生不起怀疑的心思。
要不是他见过真正的月明,恐怕也会被这个男子糊弄住。
他想着,再次向许娘子看过去。
对方依然在神游天外,目光涣散,想得极为入神,甚至没有听到周围人在说什么。
裴舟不由梗住了,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若有所思,小姑娘家家哪有那么多心事。
没注意到有人在看她,许乘月从裴舟来了之后就摆烂了。毕竟他知道她是月明,要连这件事情他都理不清,也别当什么将军了。
于是她放心地开始神游天外,思索起了关于拐骗的事。
——好吧,另一方面也是想逃避一下现实,在这种场合下跟裴舟碰面,还是有些窘迫的,但又不能逃。
关于拐骗,在历朝历代可以说是屡禁不止,高额的利润回报让许多没有良知的畜生铤而走险,不把别人当人,也不把自己当人。
尤其是唐朝蓄奴之风盛行,拐骗之事屡见不鲜。
那她是不是可以在报纸上做一个关于防骗的板块,向读者们普及骗子的招数和套路,免得误信别人,踏入骗子的陷阱和圈套中。
这件事很可行,毕竟如今报纸作为一个重要的传播媒介进入了各家各户,虽然地点仅限于长安和洛阳,其他的城市并没有普及,但如果做得好了,依然能让很多人提起警惕心,免于受骗。
但同时她心里也有顾虑,她所知晓的骗子的招数可不仅限于唐朝目前一些比较简陋,很容易破解的招数,还有后世的“升级版”。
说个笑话,这些骗子的招数竟也与时俱进,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改变。
前世有人看破了骗子的招数,从骗子身上薅到羊毛,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
结果被骗子知道后,利用薅羊毛对大家的吸引力,说自己可以教大家怎么薅,反而又骗了许多人。可见这些骗子非常精明且心思多。
若是她在报纸上将招数写得太过详尽,被他们反过来学习了怎么办?甚至有些还不知道套路的被她的防骗指南给点醒了,然后用来骗没有看过报纸的人。
一想起来就很复杂,许乘月感到头疼了。
这种事情怕还得是官方去做比较好,他们有力气、手段和途径。
但问题是现在官方不做为,他们恐怕都没意识到这件事儿,全靠群众自觉看好自家的小孩儿和财物,最多说上一句近日哪里有骗子让大家注意。
许乘月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思考了良久,终于回过神来。
她听见那个抱着小女孩儿的妇人惊恐道:“什么?他原来是假冒的,是个拐子吗?”
大姐,你现在才反应过来,是不是有点太晚了?要不是我们拦着,你的孩子怕是早给人骗了去。
在听到裴舟的话后,众人毫不犹豫地相信了,毕竟他的话更有可信度。
枉费他们刚才竟然还相信了拐子,因为误会了他感到愧疚和心虚呢。
没有想到真是个拐子,那他撒慌竟然还理直气壮,一点破绽没露出来,连被怀疑时的生气和伤心都表现得很像正常人。
众人怒瞪着拐子,被欺骗的愤怒和自家孩子差点被拐的后怕涌上心头,要不是碍着还有几个侍卫在场,差点没忍住上前挠他几下。
男子有人拆穿了他,这些官兵还要带他去官府,吓得脸色煞白,求饶道:“几位将军饶命,我虽然骗了人,但是我真没想着要拐卖孩子呀,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们饶了我吧!”
裴舟不理会,这拐子前言不搭后语,相信他才是怪事。
众人见他果真承认了是骗人的,对他指指点点,大声唾骂。
哪个孩子不是大人心中的宝,谁能忍得了被人觊觎。
小女孩儿的母亲后怕地搂着她。
差一点呀,差一点她家果果就被人拐跑了,要是真被拐走了,发生什么事还未可知,她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若非那位女郎阻拦呼唤他们,她现在恐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忙抱着女儿走到那位女郎面前,向她福了一礼,“多谢娘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许乘月赶紧扶起她,说道:“娘子使不得,我只是举手之劳,路见不平而已。随便什么人看见有拐骗孩子的,都会帮上一把。”
“使得使得,果果,快给恩人磕头。”妇人把小女孩儿放在地上,让她磕头。
许乘月惊了,用得着这么大礼吗,她紧忙提溜起小女孩,不让她跪下,“娘子,真使不得。看到坏人没有得逞,我就心满意足了。”
妇人更感动了,这世上还是好人多,万幸她们家果果遇到了这样善良的娘子。
“娘子用膳了没有?不如到我家去用,我刚做好饭,还热乎着呢。”
妇人见恩人不接受大礼,急忙想要请她吃饭,表达自己的谢意。
“不了,我马上要回家去了。”许乘月拒绝道,她不喜欢到别人家吃饭,怪拘谨的。
两人说着话,裴舟走了过来。
“我要带犯人去录口供,看看有无其他的同伙,许娘子作为目击证人,不知有没有空一同前去。”裴舟不自在地说。
他不知为什么,每回遇见许娘子,浑身就不舒坦,倒也不是讨厌她,只是有种不知道应该跟她说些什么话的窘迫感。
许乘月点点头,“有的,我跟你去吧。”
帮助官府提供线索,捉拿拐子的事情她义不容辞。
向妇人告别,一人正要离开,裴舟的衣袖却被小女孩儿果果牵住了。
妇人面色微变,“果果,太无礼了,快松开。”
果果忙松开裴舟的衣袖,昂着小脑袋,问道:“将军,您真的见过月明大家吗?”
裴舟与许乘月对视一眼,又看向小女孩,他点了点头,“我见过,怎么了?”
果果眼睛一亮,像两颗水灵灵的葡萄,“那您一定也见过一丫姐姐和苏将军吧,可不可以拜托您帮我带句话?”
小孩儿的世界分不清真与假,她以为故事中的人物都是真实存在的。
妇人还想要阻拦,说小孩子不懂事。
裴舟却不忍心打破她的幻想,回答道,“你说吧,什么话?”
反正原作者就在这儿,用不着他传达。
“我想跟一丫姐姐说,让她不要伤心,虽然她的阿翁阿婆很坏,但是我,还有阿耶阿娘,还有好多好多人都喜欢她的。”
“我想跟苏将军说,让她不要总是喝酒了,很伤身体的,阿耶每次喝完酒都躺着,我好怕他醒不来。”果果的声音脆生生的,一字一句说得认真,像是在叮嘱她素未谋面的朋友,“还有拜托她对姜郎君好一点点,他已经很可怜了。”
“我说完了,将军,您记住了吗?”果果怀疑地看着心不在焉的裴舟。
“……记住了。”裴舟忙保证道。
何止记住,简直快把某人说哭了。
果果勉强相信了他,作小大人状,认真地点了点头,“多谢您,您一定是个好将军。”
妇人抱着她哭笑不得。
许乘月确实快哭了,她眼眶微红,吸了吸鼻子。
这可能就是她一直以来坚持创作的原因吧。带给读者或悲或喜的感受,哪怕只有一瞬间的感动,她也心满意足了。
更别提孩童单纯而诚挚的话语,能瞬间叫她泪目。
果果从孩童的视角看待问题,注意到她们耿耿于怀而被大人忽视的事。
长大后的王兰蕙变得强大而独立,不再需要别人的爱护,可她长大后真的对于自己不被爱着这件事释怀了吗?
许乘月不知道答案,当那些人物从她笔下诞生的那一刻,他们就拥有了自己的思想。
或许连她自己也从未释怀过。
她有勇气了,她成长了,她强大到可以独立面对世界的风雨,她不在意那些曾经吝啬于对她施舍爱意的人了。
可既然已经不在意,为什么又记得那么清晰,时间也无法帮她忘记。
果果是个可爱的小朋友,小朋友才知道小朋友在意的事。
还有后来喜欢用酒买醉,麻痹自己的苏绮山,也被她真心实意地担忧着。
她很珍惜她的每个朋友,希望她们过得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