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
光宅元年的冬天,圣人李弘驾崩。
不到一年,大唐的子民送走了两位国君。
李弘驾崩,三岁的皇太子李天泽即皇帝位,太后武则天垂帘听政。
长安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冷得太平长公主在公主府都待不住,她去了永安县主的杏子林蹭住。
杏子林春天的时候杏花开得美,到了冬天,又有寒梅盛开。
每逢冬天,永安县主都会收集梅花雪水,一部分留给自己酿酒,一部分送去给周国公和长公主。
周国公武攸暨煮的茶,就跟太平长公主跳的飞鸿戏雪一样,是天下一绝。
太平长公主用飞鸿戏雪送走了父亲后,就再也不跳飞鸿戏雪这支舞了,从此成为绝唱。
但周国公武攸暨还是可以煮茶的。
在梅花盛开的雪景中,武攸暨正端坐在案桌前,专心致志地煮着茶。在他身旁,坐着李沄和周兰若,还有薛绍。
年幼时相聚在一起的小伙伴,如今难得在杏子林□□聚一堂。
倒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不到一年的时间,太平长公主送走了父亲,又送走了长兄,她嘴上虽然不说,想来心中十分难过,否则也不会跑到杏子林里找永安县主。
薛绍和武攸暨两人得了闲,就相约着一起到杏子林来找两位表妹喝茶。
说是喝茶,不过是想陪李沄说话。
虽说长公主的事情,自然有龙武卫将军苏子乔操心,可感觉到底是不一样的。
如今圣人年幼,太后垂帘听政,周国公武攸暨得以重用,薛绍仍旧是在大理寺卿中当少卿。
薛绍手里端着茶盅,徐声说道:“从前舅父在世时,便说我有些认死理。有时候为官者,便是得认一些死理。我在大理寺的这些年,若不是认死理,许多案件或许就无法侦破。但总在长安待着,眼界有限。我想出去看看。”
武攸暨正在煮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李沄和周兰若也不约而同地侧首,看向薛绍。
永安县主睁大了眼睛,“绍表兄,你疯了吗?你的家人,几位表兄、还有太平和我,我们都在长安!”
薛绍将手中的茶盅放下,他坐得端正,垂眸看着白釉茶盅里橙黄色的热茶。
这些年来,内心曾经茫然焦灼的少年郎,早已蜕变成沉稳坚定的青年,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自己心中想要的,是什么。
青年薛绍面容平静,语气也平静,“我没疯,永安,我已经向中书令裴阁老提过此事了。”说着,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几人,然后落在了窗外指头盛开的一朵寒梅上,“御史中丞也知道此事,他听说我想离开长安到外面见识,十分赞成。”
御史中丞狄仁杰,中书令裴行俭,他们都对薛绍有过提拔和培养之情,尤其是狄仁杰,薛绍在大理寺,几乎被狄仁杰一手带出来的。
周兰若眉头微蹙,她看了看薛绍,又转头看向武攸暨,有些不悦地问道:“攸暨表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此事?早就知道,为何不让我和太平知道?”
武攸暨放下茶具,无奈叹道:“永安,你这次可真是冤枉我了。我与你们一样,今日是头一次听他说要离开长安的。”
薛绍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说道:“这事情攸暨不知道,我也没找他商量。要离开长安,是我早就想过的。”
一直没说话的李沄看向薛绍。
薛绍抬眼,迎上她的目光。
青年的目光有些复杂,蕴含着太多的东西,但李沄没有躲避,她与他对视着,随后徐徐展开一个笑颜,说道:“旁人都是想尽了办法往长安挤,绍表兄倒是好,要自请外调。”
薛绍笑了笑,“长安有长安的好,可长安之外,也有着许多令人向往的地方。太平这样聪明,想来早就明白这个道理的。”
周兰若听着两人的话,有些着急,她看向李沄,“太平,难道你觉得绍表兄离开长安是对的吗?”
太平长公主经历了父兄去世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沉静了许多。李治还在世时,太平长公主无忧无虑,十分的活泼灵动。如今,少女时的活泼灵动,都被她妥妥地收了起来,端的是清贵沉静,不言不语时,竟有几分当今太后的影子。
只是太后气场外显,长公主气质内敛,并不咄咄逼人。
李沄笑着拍了拍周兰若的手背,“永安,别着急。”
周兰若看着李沄的模样,眼底微热,她的声音较平日低哑了些,“可是,我怎么能不着急呢?”
她怎么能不着急呢。
自从舅父李治驾崩后,能陪着李沄的人越来越少。李弘即位后,李沄的日子还是过得挺好,跟几位兄长之间的感情也很好。
可是李弘也驾崩里,宫里那个还不到四岁的小天泽即皇帝位。
不到四岁的天子,那能是天子吗?
太后武则天在宫中坐镇,前朝有裴行俭和太后从前培养的裴炎等人主持,雍王李贤等人看似无事,实则一步一惊心。
虽然李沄并无性命之虞,不论谁是天子,对她而言并无不同。
她还是大唐最尊贵的长公主,一生荣宠。
可是她的内心还能像从前一样快乐无忧吗?如今能陪伴着她,为她分忧又能为她所信任的人,除了武攸暨和薛绍,还能有谁?
偏偏在这节骨眼上,薛绍说要离开长安。
周兰若无法理解。
太平长公主像是年幼时逗弄永安县主一样,抬手捏了捏她那滑腻的脸颊,笑着说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绍表兄既然决定了,肯定有他的道理。裴阁老和御史中丞在朝中声望甚高,见识定然比你我要多,既然他们对绍表兄离开长安的决定都欣然同意,想来也是一桩好事。”
略顿,太平长公主的目光落在薛绍身上。
芝兰玉树,君子世无双。
像薛绍这样的人,理应能成为大唐千万子民请命之人。
他会是一个好官。
如今的长安局势不稳,净是一些往人心中添堵的事情,他要是能离开,倒是好事一桩。
室内很安静,旁边的小火炉中的梅花雪水烧开了,发出咕咚咚的声音。
李沄端起茶盅,还没端至嘴边,就听见凝绿有些微颤的声音,“长公主、长公主!雍王造反!太后令驸马去雍王府捉拿雍王了!”
李沄猛然起身,手中的茶盅落地,茶水泼在了她的裙摆上。
武攸暨却一把握住了李沄的手臂。
李沄抬眼,看着武攸暨。
武攸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头看向从风雪中疾奔而来的凝绿,沉声问道:“雍王造反是什么意思?”
凝绿的头发上沾着雪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长公主,周国公,御史台有人向太后弹劾雍王,说他在府中私藏兵器,意图谋反!太后命人前去雍王府搜查,果然搜出了大量兵器!”
李沄:“……”
武攸暨握在她手臂上的手更加用力,令她觉得有些疼。
李沄皱着眉头,细细地吸着气,“攸暨表兄,我疼。”
也不知道她是手臂疼还是哪儿疼,但她的神色看着已经十分冷静了,武攸暨松开了她的手臂。
薛绍和周兰若两人一脸震惊,相顾无言。
不过是片刻之间,李沄和武攸暨都已经想通了此事。
太后垂帘听政,虽然在李治在世时,朝廷群臣早已习惯了这位太后听政参政之事。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李治驾崩,李弘即位,太后已经身居后宫不问政事。
雍王李贤虽然没有像旁人所想的那样权倾朝野,可在他身边还是聚集了好些大臣。
太后垂帘听政,令那些拥护李贤之人不满。
从李弘还是皇太子的时候开始,雍王就一心一意辅助他处理政事,这么多年,可曾有二心?如今圣人驾崩,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只由裴行俭、裴炎等人商讨,便决定让太后垂帘听政,雍王情何以堪?
李弘尸骨未寒,大朝会上两派势力就已吵翻天了。
明不对盘,暗也不对盘。
太后和雍王倒是谁也没说话,仿若那些势同水火的大臣们跟他们毫无干系似的。
可是太后怎么能不在意呢?
雍王是她垂帘听政的最大威胁,这个儿子,她一直不太喜欢。他性格比李弘不拘一格,在皇家子弟间很混得开,虽然私下生活也曾放荡不羁,才能却是有目共睹的。
弹劾李贤,说他造反,到缉拿他归案。
这些事情在发生之前毫无风声,就是李沄和武攸暨都没有感觉到异动。他们虽然觉得先前的太后和雍王的平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却没想到这风雨来得这样快。
——快得令人无法反应。
李沄快步走出室内,“备马!我要入城!”
那素色的身影走进了风雪中,大风将她的衣带吹得狂舞。
武攸暨顾不上跟周兰若和薛绍说什么,急急忙忙追上了李沄,“太平,我与你一起入城!”
周兰若见状,也想跟上去,却被薛绍一把拽住了。
周兰若神情愕然地看向薛绍,“绍表兄!”
薛绍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轻轻朝周兰若摇头,“这时候,你我最好都别去。”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