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
李沄去清宁宫找母亲。
虽然圣人和皇后殿下吩咐过,小公主的病要是还没好,就不许她出丹阳阁乱逛,但如果李沄非要出去,侍女宦官都不敢拦她。
李沄到清宁宫的时候,武则天正在清宁宫的书阁练字。
谁都知道,皇后殿下好书法,一手飞白体写得十分漂亮,连圣人李治都自叹弗如。
清宁宫如今的大侍女是碧华,自从库狄氏嫁给裴行俭之后,从前库狄氏负责的事情,都交给了碧华。
碧华容貌稍逊库狄氏,但性子稳妥缜密,也是武则天一手培养出来的心腹。
李沄到了清宁宫的书阁,碧华正守在外面,见了李沄,便行了个礼,笑道:“公主来了。”
小公主看了碧华一眼,笑道:“碧华,阿娘在书阁里吗?”
碧华微笑着点头,随即微微侧身,让李沄进去。
不管是在长生殿还是清宁宫,小公主都可以不经传召自由出入。
武则天穿着一身淡紫色的常服站在案桌前看着一张字帖,听到动静,头也没抬便笑着说道:“太平,你又调皮了。”
李沄脸上挂着甜笑,缓步走向母亲的身边。
她今年已经八岁,到了明年开春,就该九岁了。九岁的小娘子,要学会稳重一些,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在宫里哒哒哒地到处横冲直撞。
李沄皱了皱鼻子,声音爱娇:“我哪有调皮?太平在丹阳阁里待了好些天,病早就好了。阿娘和阿耶再不许太平出来,太平终日在屋里待着,都要长蘑菇了!”
长蘑菇?
武则天侧首,笑睨了女儿一眼,“嗯?蘑菇呢?阿娘怎么没看见太平身上长蘑菇了?”
李沄跺脚,朝母亲娇嗔,“阿娘!”
武则天看着女儿的模样,笑了。
李沄探头过去,问母亲,“阿娘在看什么?”
“在看太平从前在清宁宫写的字帖。”
李沄定睛一看,那大概是她三四岁刚启蒙的时候,在清宁宫缠着母亲陪她练字时写的,虽然能认得出来是什么字,但那是真的丑。
小公主咕哝着埋怨,“那时候太平的字好丑啊,阿娘别看了。您要是想看太平写的字,我重新再写一幅给您。”
武则天没理会她的咕哝,笑着说道:“那时太平的字虽然没有如今写得好看,但阿娘喜欢。”
李沄看着那张字帖,咦了一声。前半部分字写得丑那是肯定的,可后半部分的字却既然不通,虽然墨迹有些凌乱,可字体秀丽飘逸。
小公主奇道:“为什么前面跟后面的不一样?后面的是阿娘带着太平写的吗?”
武则天侧首望向女儿,“太平忘了?”
李沄默了默,她这辈子跟父亲和母亲撒娇耍赖的事情多了去,哪能每一件都记得。
武则天眉目含笑,抬手捏了捏女儿的鼻尖,语气温柔地说道:“那时太平还小,不记得也正常。”
皇后殿下手中的字帖,是刚启蒙的小公主跑到清宁宫跟皇后殿下显摆时所写的。那时小公主不过才三岁,在父亲的长生殿写了自己的名字后,就得意洋洋地跑到清宁宫,跟母亲说她会写字啦!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拽着母亲,要母亲陪她练字。可是没练一会儿,娇气的小公主就跟母亲说累了,写不动。最后是皇后殿下抱着小公主,握着她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把后面部分写完的。
那时候的小公主,还十分喜欢粘着母亲。每天都要到清宁宫来陪母亲,在海棠树下荡秋千,在书阁里练字读书,到了晚上,还要赖在清宁宫不走,要蹭母亲的床睡。
想起过去的那些事情,皇后殿下心中有些感慨。
李沄看着自己年幼时的字帖,除了心中有些怀念那些可以横冲直撞的日子之外,倒是没有太深的感触。她目光从字帖上移开,目光落在母亲的书案上。
武则天察觉到她的举动,笑问:“太平在找什么?”
李沄在母亲的案桌上看到了武家的族谱。
“阿娘为何又把外祖父家的族谱拿出来了?”
武则天将手中的字帖放到一旁,“忽然想起来了,就拿出来看一看。”
李沄歪头,那双清润的双眸望着母亲,忽然笑问:“阿娘,你想把外祖父的那些子侄召回长安吗?”
武则天有些讶然,“太平怎会这么问?”
“阿娘每次在考虑外祖父族中的事情时,都喜欢把族谱拿出来看。太平记得敏之表兄病死的时候,国公府后继无人,阿娘要为外祖父选继承人的时候,便时常翻族谱。如今国公府有攸暨表兄了,母亲却在看族谱,想来是要把那些人召回长安。”
库狄氏还没出宫的时候,曾经笑着跟皇后殿下说母女连心,小公主总是比旁人更了解皇后殿下的心意。
武则天一直觉得库狄氏说的话,有点道理。
小公主这不就猜对母亲的心思了吗?
武则天说道:“国公府只有攸暨一人,难免人丁单薄。阿娘寻思着多几个人回来,也能帮扶一下你的攸暨表兄。”
李沄“啊”了一声,皱着眉头说道:“可是那些人不识好歹,从前的时候连阿娘都欺负。攸暨表兄虽然聪明又能干,可他还没有四兄大,那些人回来了长安,不会欺负攸暨表兄吗?”
在小公主心里,母亲的娘家人除了攸暨表兄是好人之外,一个个都是白眼狼,对母亲也不好。如今虽然说他们被贬谪到长安之外,在外面吃尽了苦头,若是重回长安,肯定学乖。
可那不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
要是那群家伙得势了,照样是趾高气扬的。
李沄抱着母亲的胳膊,跟母亲嘟囔着,“不能等攸暨表兄有三兄那样大的时候,再让那些人回来吗?其实他们回来也没什么好的,阿娘有阿嫂和表舅他们帮着就挺好。攸暨表兄到了长安这些年,阿嫂的父亲对他也很照顾。为什么非要那些不识好歹的人回来长安?”
武则天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徐声说道:“他们从前不识好歹,如今回来若还是不识好歹,那就把他们放到更远的地方去。”
李沄:“……”
把娘家人贬谪出长安,这些事情母亲倒是干得很顺手。
可小公主还是不死心,她拽着母亲的衣袖,跟母亲说道:“太平不喜欢他们。阿娘,杨表舅愿意帮扶攸暨表兄就挺好,阿嫂是表舅的女儿,表舅对攸暨表兄也好。日后要是阿嫂有了小侄儿,十个八个武家的舅舅,都比不上杨表舅。”
武则天听得有些讶然,看向女儿。
李沄却浑然不觉母亲的讶然,她掰着手指头跟母亲说:“太子阿兄总是生病,身体总是不好,东宫的许多事情,表舅和东宫的属官都会帮着处理。攸暨表兄从到长安开始,阿嫂和表舅对他就照顾有加,逢年过节还去国公府陪他。太子阿兄也时常夸奖攸暨表兄,说表兄既会画画又会盖房子,日后说不定能在工部大放异彩。”
“阿娘,太平觉得攸暨表兄如今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武则天是何许人也?
李沄剑走偏锋,从不在母亲面前耍一些不必要的小心思。
她是公主,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任性一些,又随心所欲一些,也是理所当然。
因此在武则天想要召回武家人的事情上,李沄也没想太多,只把自己想到的事情一股脑地倒给母亲听。
武则天听着女儿的话,不由忍俊不禁,“太平就这么怕攸暨小表兄被人欺负么?”
李沄:“阿娘您不知道,攸暨表兄人特别好!”
巴拉巴拉,小公主掰着手指跟母亲说起了攸暨表兄的好处。
武则天听着女儿的话,心中已经有了一番计较。
人有时难免一叶障目。
如今朝堂之上,文臣武将能说上话的皆是由李治一手提拔。宰相团和东宫的属臣中,大多数是牵制皇后殿下的人。
皇后殿下培养的人如今在朝中被打压,自然得寻思着还有什么人可用。
武攸暨虽是可造之才,但年龄真的太小。等他可以为她所用,至少还得等好几年。这几年之中,谁为她奔走?
能在朝堂之上混出头的人,谁的心中没有十七、八个窍?如今圣人李治身体尚可,东宫的皇太子也深得人心,谁也说不好那些人会变卦。
不如自家人,同宗同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武则天倒是想用自家人,可武家的子侄当中,一个靠谱的也没有。要是有,当初选国公府的继承人时又何必那么纠结?
杨思俭是司卫少卿,在李弘娶了杨玉秀后,杨思俭官至西台侍郎,同东西台门下三品。
杨思俭能有今天,与皇后殿下分不开。
若不是皇后殿下惦念着母亲的娘家宗亲,不论是杨思俭还是杨玉秀,又怎会有今天的光景。
杨氏和武则天,本就是鱼帮水,水帮鱼。
杨思俭如今已经官至宰相,又是杨氏一族中顶门立户之人,他对武攸暨也一直喜爱有加,天天将武攸暨挂在嘴边。
就如同李沄说的那般,日后杨思俭若是能帮扶一下武攸暨,岂不是比武家那些扶不上墙的子侄要强得多?
如此一想,武则天顿时释然。
皇后殿下双眸含笑,望了小公主一眼,顺水推舟道:“好吧,既然太平那么不喜欢武家的人回来,那阿娘暂时也不想此事了。”
正在跟母亲絮叨攸暨表兄好处的小公主一愣,随即双手合十,眼睛弯成一条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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