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那天从感业寺回去之后,韩国夫人就生病了。
中间进宫一趟见武则天,跟武则天说:“最近晚上老是在做梦,梦到我们年少时与父亲一起去房州的事情。皇后殿下,那些日子回想起来,恍若隔世。听说人在大限将至的时候,就会经常梦到从前的事情。”
武则天笑着安慰她,“阿姐,别想太多。敏之尚未成家立业,贺兰也还没有出嫁,你心中还有未了的心愿,别胡思乱想,如今最要紧的是安心静养。”
母亲说着,吩咐身边身边的库狄氏等会儿再让宫里的大夫给韩国夫人看看。
李沄在旁边听着,忍不住撇嘴。
又是静养……宫里的大夫和民间的名医说来说去就是那些套话,没什么良方就叫人静养,好像静养能治百病似的!
父亲听说韩国夫人进宫了,也来看她。
韩国夫人站起来朝父亲行礼:“多谢圣人关心,妾的病已经好多了。”
父亲却眉头微蹙,说道:“夫人每次进宫,脸色一次比一次苍白。”
韩国夫人有些怔然,然后笑道:“那是脂粉上多了的缘故。”
父亲跟母亲有话说,李沄和韩国夫人坐在外间。
李沄已经过了两周岁,头发扎了两个小丫髻,身上披着滚白毛边的粉绿色斗篷,显得清新可爱。
作为圣人和皇后殿下放在心尖上的小公主,李沄在宫里的待遇是特别不一样的。
今年春天,江南第一批最好的丝绸运到宫里之后,皇后殿下就让尚衣局的人来给李沄量尺寸做新衣,不管是太子还是皇子,衣服都是由尚衣局统一做好,逢季换新。
可小公主不一样,别人是逢季换新,小公主也是逢月换新。
如今李沄能跑能跳,经常会穿着漂亮的小裙子跑去长生殿找父亲,有时是浅绿色,有时是粉红色,怎么漂亮就怎么穿,老父亲看见女儿可爱甜美的模样,不要太高兴。
于是,李治抱着李沄,亲自嘱咐自己的皇后:“皇后啊,小孩子长得快,太平的衣服一季一换不合适,没两天就不合身了。让尚衣局的人每个月都给她量尺寸做衣裳。”
武则天看着李治抱着女儿,眉眼温柔的模样,好气又好笑。
一国之君,居然也操心起女儿换新衣的事情来。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李治好不容易得了个小公主,别说操心她穿什么,就是李沄有时候闹别扭不吃饭的时候,亲自上阵喂她吃饭,老父亲也是做过的。
武则天也很宠女儿,每次尚衣局来给李沄量尺寸的时候,她都会带着李沄一起挑选样式和花色,尽可能地满足小公主内心所有的愿望……反正李沄的衣服就没有重样的。
每次量尺寸做衣裳的时候,李沄都觉得自己内心的虚荣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全国顶尖的服装设计师都抢着给她做高级定制!
开心,骄傲。
韩国夫人看着在榻上拿玛瑙珠子当玩具的李沄,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听皇后殿下说,公主已经能说许多话了,还会背一些小短诗,能背一首给姨母听吗?”
李沄瞥了韩国夫人一眼,低头玩着手里的玛瑙珠子,不搭腔。
叫她背诗,她就背诗,那她多没面子啊。
韩国夫人也不恼,她看到李沄发髻上的一朵水晶珠花有点松,微笑着抬手,动作轻柔地帮李沄将珠花别好。
李沄这才抬头,朝韩国夫人露出一个甜笑,“多谢姨母。”
韩国夫人嘴角微扬,轻声说道:“贺兰表姐像太平这么小的时候,很爱美,总喜欢偷偷拿姨母的胭脂水粉玩……可是一眨眼,她就长大了,姨母也老了。”
说着,韩国夫人忽然问李沄,“如果姨母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以后再也不回来,太平会想姨母吗?”
李沄眨了眨眼,她对韩国夫人其实没太多的感情,来来去去不过是见过几面而已。上次在感业寺的时候,听母亲和韩国夫人的对话,倒是感觉母亲和韩国夫人之间的姐妹之情比较复杂。
在她的记忆中,历史上的韩国夫人也没活多久,大概也是个可怜人吧。
李沄望向韩国夫人,不解地问道:“姨母要去很远的地方?要去哪儿啊?贺兰姐姐会不会跟你一起?”
韩国夫人摇头,“不会,就姨母一个人。”
李沄歪头思索了片刻,“就姨母一个人,不会觉得孤单寂寞吗?”
韩国夫人微微一怔,随即笑了。
韩国夫人:“不会。”
李沄一脸听不懂的模样。
韩国夫人思绪似乎有些飘远,“在这个地方有人送我离开,而那个地方又有人在等着我,我并不孤独,也不寂寞。”
李沄好奇问道:“是谁在等姨母?”
韩国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眉眼变得格外温柔,她跟李沄说:“你的姨父,贺兰的父亲,在等着我。”
李沄:“可是贺兰姐姐的阿耶不是去南海拜观音了么?他在什么地方等姨母?”
韩国夫人说她也是去南海拜观音,贺兰的父亲就在南海等她。
李沄愣住,看向韩国夫人。
韩国夫人原本苍白的脸色此时变得有些红润,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甜蜜几分憧憬……那神情像极了情窦初来的少女想起心爱之人时的模样。
李沄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人一旦被卷入了权力的漩涡,就是身不由己。不管是母亲还是韩国夫人,其实她们都有着许多不得已的地方,只是不足以为外人道而已。
自从韩国夫人那次进宫后,李沄觉得母亲跟她说起从前的事情也多了起来,大多数是外祖父还没去世时的趣事儿,还有母亲姊妹们跟着外祖父一同离开长安,到地方为官时的所见所闻。
李沄天天待在宫里,去感业寺也是被库狄抱着,在感业寺游了一圈,也没领会过大唐民间的风土人情,听母亲说起那些事情,总是无限神往。可这天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李沄听着母亲讲故事,总有些心神不宁。
——没有由来的焦虑,弄得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干脆在榻上打滚。
武则天看着女儿在榻上滚来滚去的模样,好气又好笑,“太平是怎么了?”
李沄拽着母亲的衣袖,跟母亲撒娇:“我觉得有些不高兴,阿娘,你抱抱我。阿耶呢?”
武则天莞尔,将李沄抱在怀里,手轻拍着她的后背,“阿耶在长生殿。”
李沄抬头,眼巴巴地看着母亲,“阿耶说今天要来跟我讲故事。”
“可你的阿耶在长生殿有事情要处理。”
“那我们去找他,阿娘,我们一起去长生殿看阿耶。”
“阿娘在清宁宫也有事情要处理,要不让库狄带你去找阿耶?”
武则天身体无恙,又比一般人精力充沛,她身为一国之后,母仪天下,平常除了与李治一起上大朝会听政之外,后宫诸事也要一一过问。
李沄每次看着母亲手边堆起来的册子,都忍不住咋舌。
原来母亲当皇后要忙这么多事情。
母女俩的对话引起了刚进门的李显和李旦的注意,李旦哒哒哒跑过去问:“太平要去找阿耶吗?”
李沄看向李旦,“四兄也想去吗?”
李旦正想说话,旁边的李显就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巴,“不,四弟他不想去。”
李沄:“……”
李旦还没到启蒙的年龄,这个时候在清宁宫并不奇怪。但本应该在崇贤馆上课的李旦出现在这儿,就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
李沄瞪着眼睛看向李显,“三兄为什么没在崇贤馆上课?”
崇贤馆是宫中给皇子们上学的地方,除了几位兄长之外,还有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的嫡子们也在崇贤馆上课。那些皇孙贵族的少年郎们,日后都有可能会成为大唐的脊梁。
李显咧嘴一笑,得意洋洋地跟李沄说:“我受了风寒,阿娘说我可以放假。”
李沄眨了眨眼,“可我没觉得三兄在生病。”
李显连忙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
李沄:“……”
李沄问母亲,“阿娘,三兄真的病了吗?”
武则天笑吟吟地反问:“太平觉得三兄病了吗?”
李沄撇嘴,睨了李显一眼,反正她没觉得李显哪里病了,母亲对三兄也太放任了。
——原来李显这棵小树苗从小就是歪着长的。
难怪历史上的三兄就像是得罪了哪路神仙似的,荒唐又无能。
李沄默默地看了李显一眼,让库狄氏抱她下榻,“我要去长生殿。”
母亲笑着说:“旦儿陪太平一起去罢。”
李显一听李旦要李沄一起去长生殿,有些着急,“四弟跟阿妹去长生殿,那我怎么办啊。”
母亲要笑不笑地看了李显一眼, “你也陪太平一起去长生殿。”
李显急得跺脚,不顾李旦和李沄在场,身为兄长的面子也不要了。他扯着母亲的袖子摇啊晃啊,捏着嗓门跟母亲说:“阿娘,我的功课还没做好,可以不去吗?”
母亲依旧是笑吟吟的,语气温柔而坚定,“不可以。”
李显:“……”
李治正在长生殿里练字,听王百川说他的几个小儿女来了,有些意外。
将手中的毛笔放下,走出门外,就见到一群侍女簇拥着李沄和两个熊儿子走了过来,不知道嬉皮笑脸的李显跟李沄说了什么话,李沄快乐地笑了起来。
李治看得心中一软,蹲下,朝女儿张开了手臂,“太平。”
李沄抬眼,见到父亲,欢呼着朝父亲奔过去,粉色衣带随风扬起,她像只小粉蝶似的扑进了父亲的怀里。
李治将女儿抱起来,笑着问:“太平怎么来了?”
李沄把玩着散落在肩膀的粉色发带,语气娇滴滴的,“阿耶昨天说要给太平讲故事。”
李治莞尔地摸了摸李沄的头,目光落在两个儿子身上,李旦和李显恭恭敬敬地跟父亲行礼请安。
李治“嗯”了一声,随即目光落在李显身上,“显儿今日怎么没去崇贤馆?”
李显照例将方才在清宁宫的说辞跟父亲说了,以为能蒙混过关,谁知父亲只是呵呵一笑,说既然显儿不能去崇贤馆上课,那就让父亲考考你的功课吧。
李显:“……”
李治要考李显功课,考到最后脸都黑了。
李显低着头,求救的目光朝李旦看去,可李旦啥都不懂,爱莫能助。
李沄看着李显的怂样,也有些哭笑不得,她扯了扯父亲的衣角,眼中闪着希冀,“阿耶不是说要陪太平去赏花讲故事吗?”
李治对着宝贝女儿,声音温柔的能滴出水来,说好好好,阿耶这就陪太平去。
转而又黑脸看向李显,觉得头疼不已,他严重怀疑皇后殿下是故意让这熊儿子来长生殿的。
——这糟心孩子,怎么老是不愿意读书呢?
李显忐忑不安地望着父亲:“阿耶,我和四弟能一起去赏花听故事吗?”
李治气笑了,“你只能留在长生殿里背诗。”
李显:“……”
李旦见状,看看李沄,又看看垂头丧气的三兄,主动跟父亲说:“阿耶,儿留在长生殿陪三兄背诗。”
李治见两个小家伙兄弟情深,感觉总算没那么糟心了,就留了李旦陪着李显背诗,自己则抱着女儿去赏花讲故事。
李显看着父亲抱着阿妹远去的背影,有些心酸地问李旦:“四弟,你知道为什么阿妹可以听阿耶讲故事,我们却要背诗吗?”
李旦一脸懵懂,“为什么?”
李显凑到弟弟的耳边,神秘兮兮的语气,“我跟你嗦,你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因为阿妹是仙女姐姐送给阿耶的。”
李旦嘴巴微张,然后问道:“那我们呢?”
李显面无表情:“哦,我们是阿耶从垃圾堆捡回来的。”
李旦的内心顿时受到了一万点暴击,神情泫然欲泣。
他才不是从垃圾堆捡回来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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