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四午时,楼船绕过了喇叭海湾, 离宁波越来越近。
本就不是太晴朗的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毛毛雨, 留着山羊胡子的管事带着人打了海水,认真清洗着甲板上的血迹。
袁宏山与手下护卫将倭寇的尸体堆在船尾处, 扯了粗麻布遮盖住, 不算落入水里的,这次杀敌数目为:真倭十一人,假倭三十六人。
按照大魏军功制,杨兄弟家的小子鱼大约能升个正九品小旗,另外两位小哥儿这回可能升不上去,但有机会再赞一赞多半也不是问题。
有品级好啊!就算是最末等, 六年后也不用退伍, 到了一定年纪带不了兵也能去卫所当个吏目或者去巡检司当个巡检,吃一辈子公家饭,受人尊敬不说,家里田地还能免税, 更不消说子孙还有机会去县学读书。
至于他们这种退伍的老兵, ……“宰了一船倭寇, 破格重回军营”这种话自然是说出来鼓舞士气的, 大魏朝还没有这般先例, 再说还不知道谁宰谁呢。
有一说一,假倭大多都是乌合之众, 但使东洋刀的真倭却十分厉害, 若不是小子鱼身手了得, 加上小少爷火器厉害,他手下这帮护卫也没这般幸运,除了几人伤势重一些外,竟无一人丢了性命,已是万分侥幸。
袁宏山处理好一切,回到船舱换下身上血衣出来,正好看见康王世子与武家小哥儿拽着船医慌慌张张地往楼船三层跑,好奇问:“世子爷,这是在做什么?”
“袁叔,这庸医用麻沸散将子鱼弄晕,说睡一觉便没事,结果现在子鱼发起热来了!”朱高泽脚步不停,怒气冲冲回答。
袁宏山跟在后面,着急问:“莫不是伤口未处理干净?”发炎感染可是会丢命的!
田大夫年纪不大,也就二十七八的样子,个子瘦小,被武颀英拽着不敢反抗也反抗不了,但祖传的外科本事与自己行医十年的经验不容污蔑,努力扭过头来大骂:“袁叔,我给队里的兄弟处理伤口这么些年,哪回没清干净了!”
袁宏山气弱两分:“好了,别废话了,……,赶紧去瞧瞧子鱼再说。”
*
三楼客房内,杨歆盖着薄被趴在床榻上,脸色潮红,嘴唇苍白发干,眉头微微皱起,看起来似乎烦躁又难受。
林景和沉着脸守在床边,用细绒布沾了温水,轻轻擦拭着他的手心、额头……,动作仔细又轻柔,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一般。
许柳儿用小暖炉温着热水守在旁边大气不敢出,今日的端华公子着实有些可怕,就连刚进门的朱高泽等人,也被他一个冷眼吓住,脚步瞬间轻得不能再轻。
朱高泽与武颀英走到屏风处便停下,将手里的胡大夫推了出来,林景和轻声道:“田先生,子鱼一刻钟前开始发热,您快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端华公子语气温和有礼,脸上表情却十分冷厉,田大夫心里有些发憷,但一回生,二回熟,之前给昏迷着的杨哥儿缝合伤口时,端华公子的表情比此时更加骇人,田大夫甚至都担心自己动作稍微慢一些,会被他用手里的短铳打穿脑袋。
稳了稳心神,田大夫轻手轻脚走到床榻边,先检查了伤口,接着把脉观察了许久,心里松了一口气,得出结论:“伤口并未感染,只是有些伤寒发热,没什么大碍!”
见端华公子皱眉,田大夫又急急保证:“我家祖上有一个退热的方子,吃上一副立马见效,船上药材也齐全,我这就去熬了来。”
“劳烦田大夫了!”林景和冷着脸道谢,眼里全是催促。
“不,不劳烦,”看懂端华公子眼神的田大夫快步离开,走到屏风处时又折转两步,委婉提醒:“为了更好的退热,除了服药,每隔一刻钟左右,还应该用温水给病人擦一擦身子,不仅是额头手心,腋下、腿根……”
田大夫自认为已经交代清楚便匆匆离开,林景和握着帕子的手僵了僵,耳朵尖儿悄悄变红。
屏风外,朱高泽眼珠子转了半圈,开口道:“哥,既然子鱼没什么大碍,我们就去隔壁休息了,有事你吩咐啊。”
朱高泽说完,还十分贴心地拉走了武颀英与袁洪武两个。
袁宏山走到门口才反应过来:“世子爷,我上次跟杨兄弟见面时,他没请我吃小子鱼的出嫁酒呀?”
所以小子鱼跟小少爷到底成亲没有啊?若是没有的话,这样不太合适吧!
朱高泽意味不明道:“袁叔,下次你再跟杨叔见面时,他就该请你吃喜酒了。”
林景和此时比袁宏山还要纠结,将细绒帕子放进温水里,又捞起来拧干,……然后又放进去,又拧干,如此反复。
这一夜经历太多,表明心意后还未等到心仪之人的答复就被倭寇袭击,又遇到像姑父一样的穿越人士,这回也多半是针对子鱼而来。
具体情况只有等到了宁波再作调查,如今最让他担心的还是子鱼的发热之症,想到发热容易引起肺病,林景和真是半点也不敢大意。
拧了帕子,轻轻掀开薄被一角,看着小哥儿圆润雪白的肩头,林景和感觉自己也得热症,口干舌燥得厉害。
虽然知道小哥儿必然也是心仪自己的,但终归有些唐突了,……不过,这也是事出有因的,再说,他以后肯定是要嫁给自己的,如今……想来也是无妨的。
“林公子,我来给歆哥儿擦身吧!”许柳儿出声道。
“……”
刚说服自己的林景和被吓了一跳,表情木然道:“许哥儿怎么还在这里?”
“林公子,我一直都在这里……”
许柳儿无奈,端华公子眼里心里都只有歆哥儿没发现自己就算了,小武他们离开的时候竟然也不等等我!
也幸好自己没来得及离开,不然还未有个名分,歆哥儿就要被占便宜了!
林景和不舍又不甘地将细绒帕子给他,一步一回头嘱咐:“我在屏风外守着,……麻烦许哥儿仔细一些,不要碰到了子鱼的伤口,被子不要掀太开,免得灌了冷风,帕子不能太凉也不能太烫……”
“…………”
许柳儿将已经有些凉的帕子扔进温水里,拧得半干后在杨歆的脸上、脖子上轻柔地擦拭起来,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比平时热一些却也不算厉害,许柳儿放心不少,理了理杨歆腮边的墨发,露出一个欣慰又崇拜的笑容,声音低不可闻地玩笑道:“不愧是歆哥,竟连端华公子都纳入了囊中!”
杨歆并不知道在自己被麻沸散撂翻之后,他家读书人化身为烦人精,将周围的人折磨摧残得不行。
他此时昏昏沉沉,脑子里被迫回放着上辈子的过往,……乏善可陈的过往,看得他自己都有些无聊。
成绩优异,博士毕业,工作不错,比大部份人优秀,但也仅仅只是优秀,远远没到扬名中外,史书留名的程度。
父母离异后又再婚,亲情淡薄但也衣食不缺地长大,到死前都没能谈上一场甜甜蜜蜜的恋爱,好无趣的人生。
这般无趣的人生,杨歆却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些记忆就像是备份在大脑的一个区域里,一般他都不会去翻看,但有需要的时候却能自动搜索,比如他小时候给杨恭宪讲童话故事,脑海里就会自动出现上辈子听过的、读过的所有通话故事。
人一辈子总是记得一些事,然后又忘掉一些事,比如他现在记得有个叫林景和的读书人心仪自己,但他不记得三岁那年跟姆父走亲戚时送自己麦芽糖的那个小胖子叫什么,同时他只要去备份的记忆里搜索一下,便会记得上辈子三岁那年父亲跟母亲有多少天是在吵架,有多少天是在赌气!
这其实有一点神奇,……好吧,是非常神奇!
这么神奇的事情,杨歆自然是老早就发现了,只是他也没怎么在意,毕竟穿越者记得上辈子的事情不是很正常么,也没有哪本有具体交代记得多少,以及记忆的存储方式。
不过现在,他却不得不在意,只因为剧情转变太快了,……他那土生土长的奶娘貌似也成了穿越者,这个世界也太丧心病狂了,穿越者的试验田吗?
再说……,同是穿越者,就不能互不干扰吗?我一直怀疑林景和是穿越者,但我也从来没有去试探人家啊!
不过以后找机会还是要问一问,毕竟准备跟他处处来着,坦诚一点比较好,说不定他知道天选者是什么意思呢。
上辈子的记忆还在播放,脑袋像是一台一直工作的电脑,散热系统有些忙不过来,杨歆觉得浑身热得难受,于是他努力让其停下。
感觉好了一些,似乎又没好,真是难熬得很。
同样难熬的还有林景和,田大夫的药已经熬好,病人却靠在他的怀里,闭着着眼睛,皱着眉头哼哼唧唧不配合,朱高泽挤眉弄眼建议:“哥,你含在口中喂给子鱼吧,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林景和耳朵又红了,正犹豫着要不要用这个法子的时候,田大夫不可思议道:“世子爷竟然信这个,不把嘴巴撬开,含在谁口中也不可能喂得进去的,……来,我这里有专门喂药的管子。”
林景和闻言,正经又严厉地教育弟弟:“以后少看些杂书,满脑子都是污七糟八的东西!”
朱高泽:“…………”哥,你可真是我哥啊!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