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通过考核的三十人,从今日起,就要住在军营,开始为期两个月的新兵训练,期间大概每十日会有一日休沐。
校场外不相干的人都已经被清场,即便是十分舍不得自家小哥儿林修岚,也在杨二哈与胡夫郎的劝说下,留下大包小包后离开了。
唯一例外的……,是许柳儿的家人,——从血缘上来讲,确实是他家人,嫡亲的那种,其中有一个老实懦弱的汉子,据说还是他亲生父亲。
他们大概也知道,许柳儿进水师营已经成了不可更改的事实,再想将他送去高老爷家换八十两聘银,是不可能的了。
于是许柳儿的三叔正举着少了半截食指和中指的右手,跪在军营门口讨公道。
妈的!不长眼跑到水师营来找麻烦呢!陈百户对此头疼无比,亲自将站在队伍中的许柳儿提溜出来,语气十分不耐烦:“说说!怎么回事?……那人的手指,真是你砍的?
许柳儿吓坏了,……真的吓坏了!
两只手紧紧地握住柴刀,眼睛里泪花直打转,声音哽咽,语无伦次:“是……,是我,我偷偷报名被他发现了,……他把我睡的柴房从外面锁了,……我算着考核时间呢,再不出来,就来不及了!三更天的时候,我用柴刀劈开了门,他们听到了动静,三叔拿了绳子棍子,要把我捉了绑起来,我……,我……”
砍叔父的那一柴刀,是许柳儿这小半辈子,唯一一次豁出命的抗争,那股支撑着他通过考核的不管不顾的拼命劲儿,在陈百户的恐吓下,消散得一干二净。
许柳儿又变恢复了以往糯柔柔的性子,眼泪忍不住簌簌落下,望着陈百户满眼乞求,看起来楚楚可怜:“我不想给高老爷做小郎,他都六十多岁了,还虐待死过好几房小郎,……三叔欠了赌坊钱,想拿我去换聘银,……大人,我过了考核的,求您别让我回去,求您了,大人!”
陈百户被他哭得手足无措,语气无奈,眼里也同样满是乞求:“别,别哭……,你先别哭成吗?我没说要让你回去啊,我就问问是怎么回事儿。”
水师营汉子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平时爆头拳、踢臀腿动不动就往兄弟们身上招呼的百户大人,竟然也有这般窝囊的时候!……实在是太有意思了!比林勇输给小哥儿还让人可乐,至少可以乐上两年!
陈百户眼神凶狠地扫了一眼那帮幸灾乐祸的孙子,再转回来时,瞬间又变得柔和几分,语气也十分温和:“你父姆也未反对?”
许柳儿语气黯然:“姆父去世已有六年,三叔说得了银钱,就帮爹爹续娶个娘子,……,爹爹便同意了。”
陈百户无言,见多了这种事,他心里其实并不会生起太多波澜。
水师营每年招新,都会有一两个像许柳儿这样走投无路的小哥儿。
许柳儿不是陈百户见过最可怜的,甚至也不是陈百户见过最狠的,曾经有过一位已经嫁人的夫郎,杀了逼着他做暗娼的丈夫来参军,最后……即便是通过了考核,水师营也是无法护着他的,后来发配去辽东。
许柳儿的事情倒是没有如此严重,陈百户挥手,让门口的兵士将许家人带了进来,不等他们哭闹,便怒喝:“将我水师营的预备兵士关押捆绑,你们好大狗胆!……造反吗?!”
旁观了全过程的杨歆:“……”
百户大人,您这个帽子扣得太大,会把人吓死的吧!
果然,许家那几个汉子,个个脸色发白,叫嚣得最凶的断指三叔吓趴在地上,反而是许柳儿那老实巴交的爹爹,低着头哼哧:“柳,……柳儿就算成了兵士,也是不能伤百姓的,况且……,况且那是他三叔。”
许柳儿双目直视着自己父亲,泪意慢慢被恨意取代,……杨歆心里叹息,他可能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亲身父亲捅了刀子吧,而且这刀子还捅得十分准。
大魏朝的军纪很严明!军士若是伤了百姓,便是有理也是要受罚的。
因为手下有一群不省心的莽汉,陈百户显然十分擅长应对这种问题:“许柳儿伤了人,自有军法处置!你们犯的过错,……,想好怎么办了吗?”
许父唯唯诺诺地闭嘴,这回反而是他那长年混迹赌坊的兄弟更有法子些,十分无赖地坐在地上,舔着脸道:“都是一家人,小人就只是跟柳儿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柳儿,你如今考进了水师营,以后可是有了大前途,三叔这手被你砍成这样,你不出些汤药银,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吧!”
许三叔举着右手卖惨,陈百户冷笑:“你想要多少汤药银?”
“八……,八十两!”高老爷买小郎,就是这个价。
“嗤……”陈百户抱手冷笑。
许三叔见此,认怂道:“五……,五十两也是可以的。”自己欠赌坊四十五两,剩下五两还可以再去翻本。
许父显然知道自家弟弟心思,偷瞟了陈百户一眼,声音呐呐道:“五十两,不不,不行的。一百两,我是你爹,你有了前途,自个儿去了宁波,……,我难道就白生养了你一回不成。”
“…………”
杨歆觉得这人不仅颠覆了他两辈子对老实人的印象,还颠覆了他对父亲这一角色的印象。
同样围观了半天的康亲王,此时做主道:“一百两?可以!……写下断亲书,这一百两老夫借给许小哥儿。”
许柳儿惊讶,若是能断亲,他自然是万般愿意的,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还上,一百两太多,许家太穷,他更穷,他连一百文都没见过!
许柳儿父亲那一辈有三兄弟,因为祖父母尚在,三人至今没分家,过来抓他的人除了许三叔和排行老二的许父,还有大伯家的两位堂兄弟,以及三叔的大儿子。
许家没有半亩地,一大家子给人当佃农,一年估计也挣不上三、四两银子,这一百两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许父那张看起来十分淳朴的脸上满是狂喜,随后又焦急道:“有一百两银子,断亲就断亲,可,可我不会写字,怎么办?!老三,你帮我写,写好了我摁手印,快!”
许三叔着急:“我只会几个字,写不全啊!”
两人这番迫不及待的样子,也是看得杨歆等人十分无语,断亲书最后是刘总旗代的笔,一式两份,许父和许柳儿都摁了手印。
许父几人捧着康亲王给的两个银元宝离开后,许柳儿小心翼翼地将断亲书收好,想着自己总算彻底摆脱了许家心里轻松不少,但想着那一百两银子的债务,又感觉肩膀沉重了不少。
然而不等他多想,就又听到陈百户高声问:“老刘!咋们水师营的军法里头,伤了百姓,是怎么处置来着。”
刘总旗一板一眼回答:“视情况而定,一般二十到一百军棍不等。”
武颀英因着许父等人的行径,正在心里为许柳儿不值,听了陈百户的话后,忍不住惊讶出声:“又不是柳儿的错的,为何要罚他!”
对着个子高壮的武颀英,陈百户突然感觉自己或许不用这么压着性子,于是严厉又凶狠道:“哼!进了这军营,皮子便都给我绷紧一些,你说不是他的错,就不是他的错了!再废话,老子连你一起罚!”
“……”
武颀英虽然长得高壮,但被他爹爹姆父宠得心思并不见得多壮,被陈百户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一哆嗦,眼眶也红了起来。
“…………”,这兵没法带了!
陈百户心底哀嚎,一时间又手足无措起来,色厉内荏道:“老刘……,许柳儿就罚二十军棍吧,咳咳……,总之进了水师营,就得遵守军规!”
“嗤……”朱永浩鄙视地看了陈百户一眼,心想,我说这小子怎么总是升不上去呢,感情是越活越没出息,小哥儿一红眼,竟然就没辙了。
“不打扰百户大人执行军法了,考核也结束了,老夫就先回了。”朱永浩见日头快落山,估摸着林家人还等着自己回去摆饭呢,便带着护卫溜溜达达地出了军营,……人老了,还是/吃/精/细一些,水师营的饭菜能不吃就不吃吧!
许柳儿的二十军棍执行起来很快,刚开始两下估计是真打在肉上的,许柳儿叫得十分凄惨。
陈百户听得一哆嗦,心说这么瘦弱,可别给打死了……于是使了个眼色,吩咐手下继续,然后自己就进了大帐。
执行军法的两人收到密令,再打时,板子与地面成七十五度落下,“碰”的一声,重重击打在地面上,却只是刚刚挨着许柳儿屁股。
许柳儿惨叫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旁边围观的汉子偷笑出声。
许柳儿屁股不疼了,整张脸却是红了起来,窘迫得很。
武颀英喃喃:“还可以这样啊”
杨歆眼里含笑,果然,无论古今,军营都是很有意思的地方呢!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