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硬心软的广力菩萨黑着脸等待中元节。
——显圣真君先前劝他的那番话,确实句句在理,敖玉自己也不是听不进去劝的莽夫,只是架不住他和真君作对实在是作惯了,越是知道对方没有错,自己便越是心气不顺,只觉和这个妹夫在一起多待片刻都要折寿。
对此,真君自己大概也心中有数,便有意避让敖玉一二。
“杨某还有些琐事,这两日便不来叨扰宋坊主了。”
他算着时辰,等先行一步的敖玉已经在宋府又用过一顿斋饭了,真君才抽空回去了一趟。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这对郎舅明明一起被邀请前来做客,显圣真君却几乎没怎么在宋府留宿过,只是他素来周到,即便如此也认真地与宋府主人道了歉:“可惜辜负了坊主盛情,莫要见怪才好。”
宋府主人便笑着摇了摇头:“怎么会。”
她气色不佳,语气里却也有几分无奈,几分了然。
显圣真君的目光便隐约沉凝了一瞬。
之前一通阴差阳错,以致西海红·龙的本命神剑居然认了眼前这个凡女为主,而作为掌珠的新主人,连杨戬和敖玉都不能确定,她究竟被灌输了多少敖灼从前的旧事,又详尽到什么地步。
出于种种因由,他们两个竟也不便细问。
但此刻再看,宋坊主知道的事情显然不少,以至于真君只是这么遵循礼数过来说了几句话,她也立刻听懂了里面的文章,连摇头苦笑起来都很有些心知肚明的意味。
——只是不知道她了解的,究竟是显圣真君与西海三太子的恶劣关系,还是他们这两个人了……
显圣真君隐隐觉得是后者。
因为临别之前,这个凡人姑娘曾在杨戬转身的时候叫住了他,她唤他:“杨二爷。”
已然半侧过身的真君顿了顿,依言回首。
宋坊主这伤势,放在凡人身上确实很要命,哪怕有敖玉全力施救,也不能让她在短短几日内便恢复如常了,至今依然卧床休养着。今日要与显圣真君会面之前,趁着他在外等候的功夫,宋家丫鬟的本意便是要搬过一架楠木屏风挡着,自家小姐只需倚坐在床头就好,也省得她还要更衣整装,走去外间见客。
“反正那位杨二爷先前救了咱们,自然知道小姐的情况。”
小丫鬟还曾苦口婆心地劝说:“便不要讲究这些虚礼了吧。”
——酒窖遇险一事,显圣真君于宋氏有相救之恩,而在桑落心里,宋坊主大抵是全天下最会知恩图报的傻子。她也从不拘泥于小节,那一日心口·洞·穿浑身染血的模样都已经被杨戬看过了,总不至于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还要与救命恩人计较什么劳什子的男女大防。
“咱们就省省力气,也省得牵动伤口了,好不好?”
说话间,桑落便准备去搬动屏风。
宋坊主却拦住了她:“既然要省事,就干脆都省了。”
小丫鬟眉头一挑。
却见自家小姐眼睫低垂,在唇边抿出一点清清淡淡的笑意:“杨二爷端方持正,坦荡磊落,与他一起用不着避嫌。我之前怎么见三太子的,便也怎么见他。”
毕竟一个亲哥,一个亲夫,虽然“敖灼”早就应该死透了,目前摆在“宋玉红”面前的还是这种一团乱麻的扯淡剧情,那也不能太厚此薄彼啊。
千年苦工感受着魂体里渐趋活跃的龙珠,再隔着丹田摸一摸活蹦乱跳的掌珠,只觉自己这破日子过的,还不如圈里待宰的活猪……
——顶着人间第一酿酒师的身子,收拾四海第一小祖宗的摊子。
哈。
能活下来真是老子命大啊。
千年苦工在心里狠狠一抹脸。
但是明面上的宋坊主只是靠坐在那里,没有什么屏风遮挡,她一张雪白面容便毫无阻碍地落入显圣真君的眼眸。这个在人间鼎鼎有名的御酒皇商遭逢大劫,如今气血两亏,容色寡淡,陷在被褥间的样子就像是被拼命撬开的河蚌,万不得已之下,才露出了被柔软血肉包裹着的明珠。
有那么一刻,显圣真君几乎要以为,她当真就是栖光的内丹所化,同样在暗无天日之处困守多年,同样遭受过生不如死的煎熬,所以才会有同样濒临破碎的脆弱。
那种悄无声息的破败,看上去简直让人心惊胆战。
可宋坊主偏偏挺直了腰身,坐在那里,像是从遍地焦土里突然冒出来的一点嫩芽,浸透着柔软的翠绿色,似乎一根指头就能将其折断,她却硬生生撑开了头顶的废墟与巨石。
显圣真君的视线微微一凝。
在这个瞬间,他以为自己看见的,是从前在真君神殿休养的敖灼,一样伤重,一样苍白,总喜欢窝在摇椅上,就着昆仑山的日光昏昏欲睡。可是每当杨戬走到她身边,她就会睁开眼睛,回望着他的时候,眼底也有这样明亮而不屈的光芒。
她会唤他,“二爷。”
——“杨二爷。”
人间的御酒皇商用这三个字挽留了显圣真君,她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短暂的失神,只是轻声道:“城外的酒窖已经毁了,便不用再顾虑,想在那里做什么都只管放开手脚去做。毕竟……”
她像是顿了一下,又像是没有,语气却从始至终没有什么变化。
“活着的人,总要更重要些。”
这一句话似有深意。
显圣真君听懂了,一时便有些惊讶。
他素来心胸广阔,虽然宋玉红只是一个与他有过两面之缘的区区凡人,却妄图开解堂堂神君沉积千载的心结,他也不会觉得这人是在多管闲事,更不会因此动怒。
以显圣真君的气量,他只会平静地颔首示意,谢过对方自以为是的关怀。
——这些年来,真君也不是没有遇上过这样胆大头铁的仙家。
但现在说出这话的人是宋坊主,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他与这凡人姑娘着实没有打过什么交道,不过显圣真君是何等阅历,仅凭先前在云河镇的匆匆一面,看过宋坊主待人接物的模样,他便多少能够确定,这个凡人姑娘非同一般。
貔貅说养就敢养了,深夜到访的神仙也敢说见就见,应付起来从容不迫,礼数周全却又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谄媚,也不卑微……由此便可见她的聪慧与胆气。
这样的人,如今或深或浅地了解了他与敖灼的过往,哪怕不能设身处地地体会到他的感受,也不该这么突如其来地劝说。
聪明人最知道什么叫做分寸。
显圣真君便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宋坊主。
——是她得到的记忆里,有什么足够让她冒然开口的理由么?
“……如此便多谢了。”
可惜杨戬实在不是一个会为难伤患的恶人,宋坊主这样子,显然也不适合被人追根究底的逼问。显圣真君沉默片刻,还是缓声道:“喜棺尚且停放在酒窖地下,中元鬼门大开,亡魂回返,或许可趁机询问一二。有了坊主允许,杨某行事便更加方便些。”
特别是其中一具喜棺里,还存放着那具先前凝出了血怨的女·尸。
依照酆都城自古以来的规矩,除非是孽债深重不得超生的恶鬼,余者皆可在七月十五返回人间,以河灯为路,以香火做引,前来探望在世的亲友故交。听闻那具女·尸乃是被夫君所杀,连留下来的尸身都生出了怨气,魂魄本身的情形恐怕也不太好说了。
就算届时会有鬼差从旁看押,在情况未明的时候,显圣真君还是想尽力将那鬼魂拦在城外。
况且除了她,先前在宋氏酒窖操办冥婚的四人尽皆殒命,若是真有什么冤情,总会再到身死之地看一看。
显圣真君便想守在酒窖,自己一个人将这些事情一并处置干净了。
而作为宋氏酒窖的主人,特意提前给出许可的宋坊主显然已经猜到了他的打算。
“哪里的话。”
她轻声道:“是我要多谢二爷才对。”
谢你纵然历经波折,先失至亲,后失挚爱,依然能坚守本心,初衷不改。
谢你时至今日,饱受天道磋磨,仍是当初让敖灼舍生忘死的杨戬。
当然了,也要谢谢你在没有敖灼的一千年里……
好好活了下来。
——起码没让她一回来就给前夫上坟,好家伙,不至于刚从次元裂缝落地就当场变寡妇。
看着显圣真君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宋坊主偏过头,半晌,终于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第二日,七月十五。
天边刚刚燃起第一抹晚霞,塞北宋府的院子里就已经诸事完备了。香案贡品,元宝蜡烛,小丫鬟一一清点过,确认没有一处疏漏了,才把自家小姐从屋子里搀扶出来。
“小心啊,走慢些也不打紧。”
宋坊主确实也走不快,她一身白衣,像是被桑落托在手中的一朵云,悠悠漫漫地从天际飘落,差几步飘到香案前的时候,还记得问一句:“元正……”
“不是说了么,去城外放河灯了啊。”
小丫鬟暗自掂量了一下,确认宋坊主近日果然瘦了不少,一时便忧愁地皱起了眉,声音却依然柔和:“小姐不方便走那么远的路,今年就让哥哥一个人去吧。老东家那么和善,又最是疼你了,绝不会介意的。”
宋坊主便没有说话了。
她卧床多日,走动两下都有些勉强,自然不能像以往一般,亲自去给已故的宋老爹放上一盏河灯。但是也正如桑落所说,宋老爹爱女至深,若是今夜当真回来了,看见她这惨状,只怕一颗心都要疼碎了,哪里还有余力计较别的?
“……那等等元正,等他回来一起祭拜。”
宋坊主在屋子里闷了许多天,难得出来放风,桑落便不愿意再拘着她,只把人先扶到一边坐了,又仔仔细细地替她打理好衣角的褶皱,摸摸她的手背感受一下温度,虽然不冷,却还是斟了一杯热茶送到她手里。
“慢点喝。”
宋坊主上上下下全都被她操持完了,桑落才算是腾出空,替对面坐着的西海白龙也倒了一杯:“三太子请用。”
敖玉接过了,却没有喝。
他把那茶盏在手中转了一圈,再转一圈,等第三圈转到一半时,宋坊主便抬眼看了过来,轻轻浅浅地透出一点询问之意。
——这是白龙崽子的小习惯,每当他犹豫未决时,便总是下意识地做出这个动作。
敖玉对上她的目光,便抿了抿唇。
“坊主的父母……”
不知怎么地,早已长成的八部天龙突然就有些吞吞吐吐起来,仿佛回到了少不更事的岁月,为了替闯祸的妹妹打掩护,被自家父王一字一句逼问到手忙脚乱。
他颇为艰难地挤出后半句:“……待你好么?”
——比西海龙王龙后待阿灼,还要好么?:,,.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