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囚五百九十三年后,西海敖灼亡于归墟谷万丈海牢。
她死时,九重天上君臣共聚,欲要大行封赏,四海之内则是余波未平,人人无暇他顾。
这显然是一个孤身赴死的好机会,好到不管再过多久都能让她的同胞哥哥切齿痛恨,怨怒阿灼为何这样狠心,竟舍得不再看他们一眼,便能决绝离去。
“凡人受生老病死之苦,怨憎会,爱别离,一生或许未有一日的安乐,饶是如此也能寄望来生。”
敖灼头七之时,西海龙宫不能为罪女设祭,一身素白的广力菩萨却曾趁着夜深人静,避开他那伤心欲绝的父母兄长,一个人走进妹妹从前的寝殿,只见旧时旧物皆在,唯独不见了他心心念念的旧人。
“可我敖氏真龙要怎么办……”
敖玉不愿惊动他人,更不想让谁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便只能死死压着声音,一字一句却仿佛都浸了血,质问着已经形神俱灭的寝殿旧主:“连一缕魂魄都找不到……阿灼,你告诉我,我又要怎么办!”
寂静的殿阁不肯给出半点回应。
敖玉就在那里孤零零地站着,看着,等着,良久终于以手掩面,遮住自己通红的眼眸。
——他被双生妹妹亲手逼到了绝路,恨得快要发狂。可这样无计可施的时候,他第一反应竟然还是要找阿灼,希望妹妹能像以前一样给他出出主意,想想办法。
仙魔大战之前,敖玉常年在人间游走,弘扬佛法,救苦救难,世人都说广力菩萨已经能够称得起他的封号,再不是从前只知道贪嘴闯祸的西海小太子了。
连西海龙王都半是痛惜半是欣慰,私下与幼子言道,虽然他出家是为了救阿灼,但如果往后真能一心澄定,得大自在……无论阿灼那边的结局如何,至少对敖玉而言,皈依佛门就不算是一件全然的坏事了。
“反正你这德行,为父原本就不指望你能娶妻生子。”
敖润不愿让幼子难过,还曾强作出一副不满的神情,挑剔道:“如今可好,不用担心你小子去祸害别人家的好姑娘了,倒是了却为父的一桩心病。”
敖玉却看着父王满头的白发,极艰难才能扯出一个笑容。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事情不是父王以为的那样。
佛家有三身之说,法身乃佛性本真,报身则是功德汇聚的宝相,而应身是为了度化天下苍生。传说中,佛祖便曾回应众生所求,分·身十方,慈航普渡。
广力菩萨便是在效仿佛祖。
他在人间清苦修行,是因为他要参悟佛法真谛,积攒功德,最后应他自己心中所愿,修出一个清净无垢的化身来。
因为他要替阿灼防患于未然。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这个双生哥哥更贴近西海红·龙。倘若将来哪一日,阿灼当真死劫临头,灰飞烟灭,也再没有比敖玉的龙身更适合收容她魂魄的地方了。
敖玉便想着,当不当菩萨无所谓,万事皆空,他这个虚名自然也是空。
他只求替阿灼修一个日后的容魂之所。
届时,只要鬼王金翎可以为她聚魂,哪怕只是一点再微弱的残魂都好,他都能用同根同源的白龙化身去温养。
这么做无疑会大肆耗损敖玉的真元,又或许,他要如此耗损千年万年才能让阿灼醒来。可是不要紧,白龙崽子满心满肺只有欢喜,至少他能保住阿灼了,也能让她这个龙主做完自己该做的事。
这便是敖玉为敖灼准备的,最万不得已时的后招。
他那样心疼自己的妹妹,半点都不愿意委屈她,连这种上天注定的死局,他都替敖灼找到了可以称之为“两全其美”的活路。
其中艰难困苦,已经不必多言。
但傻头傻脑的白龙崽子心甘情愿。
就算事成之后贬他去做一辈子的白马,他也庆幸,也快活。
广力菩萨诚惶诚恐地筹谋了这么多年,连天魔大战的时候都是一边奋勇杀敌,一边暗自担忧,唯恐自己这避无可避的杀孽造得太多,影响到来日为妹妹演化分·身……
可谁又能想到,狠心绝情如西海红·龙,竟然连这个机会都不肯留给自己的双生兄长。
“……真身、内丹,连掌珠都不在了……阿灼,你走得这样干脆……”
敖玉始终挺直的脊梁第一次深深佝偻下去,好像整个人都被撕做了两半,痛得恨不能自己从未活过。
“你,让我怎么救你?”
“阿灼……”
四周冰冷空荡,没有人听见八部天龙哽咽的追问:“你教教我,帮帮我……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
——才能带你回家啊。
暗夜淹没了敖玉根本不敢问出口的后半句话。
他担心,那个总是一边嫌弃他一边纵容他的妹妹,这一次,任凭敖玉再怎么纠缠,都不会回答了。
八部天龙把脸埋进颤抖的掌心,终于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那一夜,敖玉无声恸哭直到天亮,紧闭的殿门便帮忙藏起了肝肠寸断的白龙,就像是一座恢弘华美的海底陵墓,敖玉把那个歇斯底里的自己也掩埋在这座寝殿里,陪伴着与他不可分割的双生妹妹。
——昔日的西海三太子曾经以为,等以后阿灼成亲了,他会是妹妹不带上都不行的陪嫁。可到头来,命运却与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西海红·龙至死云英未嫁,八部天龙似乎陪她一起死了一回,便也在心里做了她的陪葬。
之后的漫长岁月,敖玉也果然把自己活成了会哭会笑的行尸走肉。
西海红·龙头七的最后一日,显圣真君前来提亲,送上的聘礼贵重得让人移不开眼睛。敖玉便如众人预料的一般,闹得险些要掀翻了龙宫——若非他彼时在照料卧病的母后,听到消息时也被母后拦了一拦,只怕敖玉能当场冲将出去,当着西海龙王的面,也要与真君杀个你死我活。
到显圣真君来迎亲的时候,西海龙王便极有先见之明,用整整十道捆龙索将敖玉绑了,免得他出来捣乱。
而东海五公主敖清最是心软不过,她听说了这件事,十分担忧西海幼弟,便偷偷过去探望。
“阿玉……”
那天是西海小魔头的大喜之日,敖清便描了妆容,仔仔细细遮住自己红肿的双眼和苍白的脸色。可她面对敖玉的时候,声音里分明还有些压不住的哭腔,所以只唤了一声便卡住了。
东海五公主死死咬住了唇。
倒是动弹不得的敖玉凝视着她,半晌,突然问道:“五姐姐来,是要为阿灼送嫁么?”
显圣真君与西海红·龙结的是冥亲。
她没有留下尸身,礼成后衣冠冢也会建在夫家,此时西海能送去真君殿的不过就是灵位、嫁衣和一些旧时器物。这里面总会有些女儿家的贴身东西,即便是敖玉这个双生哥哥,也不好随意触碰。
好在东海五公主与敖灼素来亲厚,请她帮忙送嫁,想必坏脾气的西海小魔头也不会反对。
敖清便点了点头。
她噙了满眼的泪,语气却柔软极了:“我……送阿灼去成亲。”
西海三妹妹的嫁衣也是敖清亲自绣的,不眠不休地赶了许多天,期间不曾让任何一个龙宫绣娘插手。上面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敖清无从说起的心疼与悲伤。
完工的那一日,东海五公主看着正红龙绡上的西海水文,耳边似乎又响起西海红·龙曾经的豪言壮语,信誓旦旦地说着她以后也要帮五姐姐缝制嫁衣……
“……阿灼,你食言了呢。”
彼时的敖清突然狠狠一偏头,才没有让自己的眼泪打湿阿灼的嫁衣。
可她不会和敖玉说起这些。
——也许东海五公主无法切实体会到,同胞而诞的双生子,失去彼此究竟是怎样万劫不复的折磨。但她至少能够明白,比起她自己,眼前的西海幼弟只会更加痛彻心扉。
素来细致的敖清便不愿再惹幼弟难过,更不会拿这些于她而言微不足道的小事向幼弟邀功。
但广力菩萨依然懂得了。
他看着敖清愈发消瘦的身影,面上神色突然就平静下来,片刻前还恨不得与杨戬同归于尽的愤恨居然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辛苦五姐姐。”
那个瞬间,敖玉冷静得近乎空洞,就好像他年少时溜去凡间看过的折子戏,台下有人当真与他感同身受,他这个台上戏子却反而唱不下去了。
广力菩萨便只能替他自己,也替他的双生妹妹,认真地向东海五姐姐道谢。
——他没办法亲手捧起阿灼的灵位,也不可能心平气和地把她交给杨戬。这些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柔弱如五姐姐,却没有半句怨言地接过了。
哪怕四海敖氏之间亲如一家,不会也不该生分,敖玉也还是牢牢记住了这一刻。
许多年以后,东海五公主要与一凡人成婚。东海龙王思虑再三,还是想要替女儿未雨绸缪,便特意去了一趟酆都城,想要与鬼王意安讨个人情,让他在生死簿上改动一二,让女婿在凡间的家人能够平安终老。
那时,陪伴在侧的便是广力菩萨。
——也是他提前与鬼王打了招呼,不论改动生死簿要付出什么代价,都只管算在他敖玉的头上,只求意安帮着糊弄过东海大伯父,可不要随随便便就被拆穿了。
到敖清成亲的那一日,广力菩萨明知道显圣真君也会到场,还是从大雷音寺巴巴地赶过去道贺。
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敖玉与自家妹夫相处不来,剑拔·弩·张之意简直呼之欲出,待这位东海堂姐夫却绝没有失礼的地方,送上的贺礼十分丰厚,言谈之间也极为和气。
“姐夫是,岭山郡生人?”
彼时四海真龙齐聚,广力菩萨担心凡人姐夫还没习惯这种场面,便有意多陪对方说说话。他从前西行路走了十万八千里,很是在人间混迹过一番,与凡人攀谈起来便也不觉得为难,拉拉杂杂地竟当真聊了起来。
不过,对方意外提及出身之地时,敖玉还是难免一僵。
那姓柳名毅的书生一派文弱,见这尾白龙说着说着突然顿住了,连原本温和带笑的眉眼都掠起一丝冷意,不由便有些慌张起来。
“是……岭山郡有何不妥么?”
广力菩萨却很快恢复了,暗自缓了缓,面上便又重新笑了起来:“只是听闻那里群山环抱,景色秀丽,我心向往之多年,却一直没有机会前往,这才一听人说起就走了神。姐夫莫怪啊。”
柳毅忙道不会,又说等敖玉空闲了,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岭山郡人可以带他去游玩一番。
广力菩萨欣然应允。
两个人便有志一同地略过这一茬。
可柳毅嘴上不曾追问,不代表他当真听信了敖玉的说法。
——西海白龙的表情,看着可不像是所谓“失神”二字能够解释的啊。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这个凡人将将与东海龙女成婚,人生地不熟,连尚且在世的四海亲眷都还没有看全认全,自然不会有谁与他说起已经魂飞魄散的西海小祖宗。
直到他与敖清的女儿出生,小小貔貅真身如火,被妻子取名为“琢”了,柳毅才从敖清那里知道,原来四海还曾有过一尾红·龙。
“阿清的确曾说过,西海三公主是因为在岭山郡私自降雨,才会被罚入归墟谷。”
昆仑山上,玉虚宫里。
这个曾贵为东海五驸马,又因伤害妻女沦为真君殿阶下囚的凡人书生,看向对面的显圣真君,面上惊诧的神色丝毫不似作伪。
“可真君说,曾在岭山郡见过我身上的魔气,是什么意思?”
他确实被敖清的龙珠洗髓多年,也确实一路苦修,寿数要比凡人长久些,但他至今也不满三百岁!
怎么可能遇见千年以前的显圣真君!:,,.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