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玉一时无言。
他学佛是为了救妹妹,任凭其中多少煎熬都不值一提,等将来与阿灼重逢的时候,敖玉在她面前不会多说一个字。他从一开始就自知动机不纯,除了增进自身修为,尝试以佛法为阿灼寻找一线生机以外,敖玉从没有妄想过这条西行路还能给他带来什么。
他也确实别无所求了。
哪知道无心插柳柳成荫。
被佛祖敕封为八部天龙时,敖玉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还是大师兄冲他挤了挤眼睛,神骏非凡的白马才温顺地垂下头颅。
——诚然,他这一路上是很任劳任怨。于情,敖玉从未背弃过师父与师兄,哪怕遭遇再大的艰险,唐僧身边也总有他这匹不离不弃的白龙马;于理,敖玉本本分分把师父送到了大雷音寺,便是没有功劳,也该有几分苦劳。
敖玉却从不曾想过,要以此换取来日的名声地位。
可话又说回来,他们四个师兄弟,个顶个都是在天庭走过明路的神仙,之后闯下的罪名也是一个更比一个耸人听闻。昔日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一路护送师父,降妖除魔,居功至伟,已经被封做斗战胜佛了。与之相比,他这个与父王假意反目然后被贬鹰愁涧的白龙,闹出来的动静实在是有点不够看,当一个广力菩萨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敖玉便在师父师兄的陪伴下,于西天化龙池里重现真身,爪下祥云,鳞生金光,一声龙吟引致四方瑞气升腾。连斗战胜佛见了都不禁赞叹,言说小师弟的龙身竟这样神气,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八部天龙的笑容里却夹杂着一点苦涩。
出乎意料的敕封突然砸在敖玉头上,于他而言是个意外之喜,至少八部天龙去看望妹妹的时候,底气便更加足了,不用担心在天庭那里动辄得咎。
——要不是他另有要事在身,以敖玉的缠人劲儿,真能一头扎进归墟谷,陪着妹妹一起坐困海牢。
“……阿灼,我将来带你去见见我大师兄,他夸我真身气派,想来是还没有机会认识你。”
走出万丈海牢时,敖玉在心里默默说着:“到时候便让他看看,这世上最漂亮的红·龙。”
所以,好阿灼,你一定要再等等我……
广力菩萨目光坚定,未曾有过一丝半点的动摇。
他虽有封号,却没有正经职司,这便要自由得多了,随便他是攀在擎天华表柱上聆听佛祖讲经,还是明目张胆地跑回西海与家人“重修旧好”,反正只要佛祖不管他,那便谁也管不着他。
尤其是阿灼还被关着呢,正所谓鞭长莫及,最能约束他的人都不在身边了,敖玉便趁机放飞自我。
——他这样一个恪守清规戒律的佛门弟子,走路都惦记着不要踩死了蚂蚁,谁能想到天魔大战爆发时,常年在人间**的广力菩萨却轻袍缓带,跟在西海大太子身后,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战场上。
众仙哗然。
托敖灼的福,西海双生子早早就在三界打响了名号。而且当年红·龙前脚被罚进归墟谷,白龙后脚就跑去西天取经了,沿途九九八十一难,不知道惊动了天上地下多少神仙,都这样亲自打过照面了,谁还能认不出唐僧座下白马的来历?
他们的眼睛长在脸上,又不是当摆设的!
有相熟的仙家彼此面面相觑,暗自纳闷,不知道这尾转投佛门的白龙是什么意思。
总不能是挑着这个节骨眼,专门跑来打他们道家脸面的吧?
“好家伙,你自己当了菩萨是不愁,就不怕天庭将来给你们西海穿小鞋啊……”
几个心思浅显的神仙,差不多已经把这句话写到了脸上。
而那些脑筋转得更快的,早就忍不住偷偷去看仙族领兵的显圣真君的脸色,一瞬间,连近在眼前的大战都没有这狭路相逢的两个人来得刺激了。
——天帝……不是,佛祖保佑啊,广力菩萨可千万要压住火,别在这种时候与真君动手,平白消耗他们仙族主将的灵力!
仙家之间互相递着眼色,忧心忡忡者已经准备好随时上去拉架了,有的却已经自以为悄悄地开始往后挪,唯恐城门失火起来殃及他们这群池鱼。
敖玉却不管这些。
“两族交战,必然杀戮甚众,血气弥漫。小龙有些忧心,便自己跑过来了,希望能以佛法化解此地浊气。”
天知道敖玉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向对面的人扯开一个笑容:“请真君允准。”
显圣真君便认真谢过了:“能得菩萨相助,是我天族将士之幸。”
三言两语间,便让敖玉占住一个最冠冕堂皇的由头,从此可以在仙族营地来去自如。要不是三界皆知广力菩萨与显圣真君不和,恐怕都要以为这两人是故意做这一番表面功夫,好让敖玉名正言顺地掺和进这场战事。
众仙就每天眼睁睁看着广力菩萨混在西海大太子的队伍里,虽然明知这俩本来就是一家子,敖玉放心不下长兄,想法子随同出征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背地里,只要是听说过当年旧事的人,一想到显圣真君要与西海敖氏并肩作战了,心底仍免不了一阵微妙。
西海主帐里,敖玉便向自家大哥抱怨:“打仗未必能派上大用,嚼起舌根倒是个个好手,都这种时候了,还有空操别人家的闲心。”
敖摩无奈地看着弟弟:“你也说了是这种时候,三太子便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那么多了。”
——而且是你自己眼巴巴非要跟着我来的,佛家的菩萨不好生吃斋念佛,跑到天族重兵把守的军营里招摇过市,怎么可能不引人注意?
西海大太子头疼地揉了揉额角,硬是没把后面几句说出声来,省得弟弟听了还要与他胡搅蛮缠。
自红·龙被囚以后,西海龙王嘴上不说,实际上却对形单影只的白龙愈发宽容,像是很能体谅敖玉无计可解的苦痛,又像是要把阿灼的那一份也一并补给他。就连堂堂西海三太子铁了心要出家做和尚,荒唐到这个地步了,西海龙王居然也能咬着牙任他折腾。
连自诩严父的敖润都先一步认了栽,像敖摩这样把弟妹当孩子爱护的好兄长,拿敖玉当然就更加没有办法。
……但这不等于他就不后悔带上弟弟。
敖摩一抬头,只见敖玉正在擦拭他的本命法器,龙绡一寸寸抚过长息的剑身,白龙的眼底便一寸寸收拢着锋利的剑光。虽然没有一丝杀气泄露,但那样从容自若的神态,衬着他周身若隐若现的佛光,反而让敖摩这个兄长看出了几分义无反顾的决绝。
这架势,说他立刻就要去与魔君一决生死了,敖摩都信!
西海大太子眼底微暗。
此次天魔大战,魔族一出手便势若雷霆,镇守交界的丹穴凤族尽数被屠,无一幸免。而四海敖氏与其同袍万载,早年间还有一位北海公主嫁入丹穴山,若不是恰好与夫婿一起回娘家省亲,只怕也要惨遭毒手了,这让龙族如何不为之震怒?
四海当即催响战鼓。
敖摩便自请替父出征。
西海龙王起初不允。
“我敖氏龙族,以清化浊乃是天职,迎战魔族便也责无旁贷。这样至关重要的战事,为父便是信得过你们兄弟,也没有自己躲在西海偷安的道理。”
彼时,西海龙王已经当机立断地化出鳞铠,白如深雪的须发掩不住他沉肃的眉眼,一步迈出去,便像是重新踏进了遍地尸骨的沙场。而他麾下的水族将士,即便是在最安稳无忧的年月,也依然枕戈待旦,没有一日疏忽过操练,此时也正等待他这个西海之主前去点兵,将他们带向那九死一生的未来。
却没想到会被敖摩敖昂合力拦下。
这两兄弟显然已经计划好了,赶在父王发怒之前便抢先说出自己的打算,一个要领兵杀敌,一个要留守西海。
“魔族越界,天地浊气随之异动,四海之水已有污浊的征兆。若是父王不在,以二弟一人的灵力,恐怕不能全然化解。”
西海龙王皱眉看向长子:“你二人联手……”
“我已与三海兄弟商定。”
素来稳重的西海大太子,突然截断了父亲未说完的话:“这一次,便请父王与叔伯以敖氏天职为重,坐镇龙宫,放我们一众兄弟去会会魔族。”
这便是先斩后奏的意思了。
毕竟是亲生的父子,西海龙王一听就明白过来,只怕他那三位龙王兄弟也正遭遇着类似的困境,说不准还是他家里这个不省心的长子牵的头。
若非时机不对,敖润简直都要被气笑了:“你们是要造反逼宫不成!”
“儿子不敢。”
西海二太子恭恭敬敬地接上话:“父王与三位叔伯自化生之日起,屡经战事,伤痕累累,到如今仍是夙夜不懈,方能守得四海安宁。而我等上有亲长护佑,下有水族供奉,享尽尊荣富贵,便也要对得起自己的血脉,不能一辈子仰仗父辈立下的功勋。”
“困于浅滩尚有腾渊之时。生于四海,若是还要畏惧腥风血雨,不能为父分忧……”
——“如何配做敖氏龙子!”
这一句掷地有声的话语,终于让西海龙王顿住了脚步。
于是,那一日领军奔赴丹穴山的主帅,便是西海大太子敖摩。
辽阔无垠的海面上,他身后的精兵强将如同不容突破的铜墙铁壁,可敖摩一抬头,看到的却是守株待兔许久的八部天龙,笑得十足乖巧,其实不定藏了多少坏水,就像是从前他陪着阿灼闯祸,转头就能把他这个长兄推出来顶缸时一样。
“大哥,商量个事呗。”
好歹还知道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八部天龙凑到自家大哥跟前,才压低了声音与他耳语:“你看你已经点齐兵将,多我一个也不多了,干脆就把我也带上吧。”
很是被弟妹祸害过的长兄顿生警惕:“莫要胡闹了。我此行是要去打仗,你去做什么?”
敖玉便搬出了度化战场血腥的说辞,赶在忽悠众仙之前,先对着自家长兄演练了一遍。见敖摩还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他又道:“战场凶险,我陪在大哥身边,多少也算是个助力。总不能家中个个重任在肩,就我一个不管不问吧?”
四海之间是怎样的血肉相连,只有敖氏族人自己最清楚。
听到幼弟这样说,敖摩的脸色明显有所好转,只是鉴于这对双生子前科累累,他还是下意识追问了一句:“当真?”
八部天龙用力点头:“当真当真。”
保护长兄当然是敖玉的目的……之一。
——他还要及时化解两族交战的浊气,阿灼在归墟谷要应付那具初代魔尊的遗骸,已然很辛苦了,敖玉绝不能让这场大战给她增添更大的负担。等时机到了,他还要拼力一试,抢先将那魔族新君斩于剑下,以免这个如今天地间最大的魔头浊气升涨,危及身怀清气的阿灼……
总之,只要能帮上同胞妹妹,哪怕要与杨戬联手,敖玉也认了。
八部天龙冷静地梳理计划,面上却只是笑,还推着敖摩的肩膀催他赶路:“大哥便信我这一回吧。”:,,.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