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圣真君说出的消息不可谓不骇人。
自开天辟地以来,每逢仙魔大战,便无异于一场三界浩劫,众多大能因此魂飞魄散,天下苍生更是命如蝼蚁,死伤无数。
虽然敖灼这尾小龙有幸生在歌舞升平的年代,但她的父亲与叔伯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自龙族始·祖与初代魔君双双陨落,此后历次大战,四海敖氏不曾有过哪怕一次的怯阵。
敖灼便曾偶然见过,自家父王这等鳞甲坚硬的老龙,右手臂尚且还有一道极深的疤痕。或许是当时情况紧急,敖润根本没有什么疗伤的时间,只能在皮肉仍旧外翻时便使了术法,直接逼迫这伤口愈合,留下的痕迹便显得格外狰狞可怖,像是一张利齿交错的细长巨口,敖氏族医用尽办法都不能使其消退。
——因为那是斩在魂魄上的重伤,龙身上外显的伤害不足魂体的万一,险些就要废掉西海龙王的右手,让他再也不能仗剑杀敌。
而距离上一次仙魔大战,已有足足三万年之久。
一道三万年都不能消退的旧疤,不过就是战场中最不值一提的细枝末节,甚至算不上是冰山一角。
仙魔大战的残酷与惨烈,便已经不言而喻了。
可无法无天的西海小魔头听到这里,原本渐缓的呼吸居然慢慢平稳下来。
“所以二爷近来频繁外出,却总是留下哮天犬,不是因为他之前吃多了我菜中的天材地宝,需要调息,而是要留下他来看住我。”
“也所以,二爷不在家的日子,敖玉便总是来陪我。”
屠尽凤族。
单凭这四个字,便可以想见魔域来势何等汹汹,那位新君又是怎样的狠辣果决。而魔族秉承浊气降世,先有新君登基,再要兴兵上攻,天地浊气不可能没有一点变化。想来妖魔鬼怪都是受其影响,凶性大发,近日作乱频频,才会让显圣真君陡然间忙碌起来。
换句话说,连一众邪道都已经感应到浊气升涨,西海红·龙没道理会是最后知后觉的那一个。
——她丹田里的那颗龙珠,原本就是清浊二气博弈的棋盘。
正如修习补天诀的显圣真君,丹穴陷落,三界生变,他或许比远在鬼域的意安发现得还要快,想必一定是身先士卒,率领最先赶到的天族将士撑过了那几次“短兵相接”,一力稳住了战局。
若非如此,以真君的本事,恐怕也不会带伤返回灌江口。
就算撇开这些都不说,昔年初代魔君陨落之前,曾将自身一缕浊气化入四海之水。如今魔族越界而出,水中浊气便该应势而动,作为岷江水神,敖灼不会没有丝毫察觉。
但事实上,留守封地的她似乎就是被蒙在了鼓里。
“……二爷呢?为了瞒住我,二爷又做了什么?”
真君眉眼一凝,却还是道:“我以结界封锁了方圆千里。”
……呵。
行,真行,你可太行了啊杨戬!
敖灼终于被他逼得连连冷笑:“二爷好大的手笔!”
究竟得是什么样的结界,才能骗过西海红·龙对水脉与浊气的感知?
——那必然是显圣真君的本命结界,真元作经,血气化纬,耗费的法力更是难以数计,如此圈出来的一方小天地才是真正的固若金汤,任凭内部天翻外界地覆也可以互不影响,堪称是自称一界了。
不过与此相应的是,若结界当真被破,反噬之重便足以让人望而却步。
这般要命的东西,许多仙家一辈子也用不上一次,便是动用了,也多是设在自家的密室秘境里,保护一些至关重要的宝物。
可谁能想到,显圣真君不仅悄默声地设下了本命结界,甚至一圈就圈足了千里人间?
西海红·龙冷着脸,终于一把甩开了夫君的手。
“你是生怕自己修为太高,之后难逢敌手,还是担心自己在即将到来的战事里死得不够快?”
难怪他会受伤!
这么庞大的结界,也不知道杨戬已经暗自支撑了多久。灵力耗费如此之巨,还要赶去丹穴山与人对阵,他怎么可能不受伤!
“别担心。”
真君被挣脱的双手停在那,似是顿了一顿才能收回——这是相识以来,西海红·龙第一次抗拒他的接近。
可再开口的时候,真君的声调却仍然平缓:“前方情势还稳得住,足有余裕让我疗伤。”
是啊,要不是战事尚不吃紧,一心为公的显圣真君也不可能挑在这种时候离开丹穴山。
说什么疗伤是假,只怕要回来亲自确认她的情况才是真!
西海红龙眯了眯眼,突然便往后退了一步,与杨戬拉开些间距。
那现在问题就来了。
敖灼的夫君、神宠,连带着她的双生哥哥,或许还有西海乃至于四海龙王,都在向她隐瞒同一件事。
——他们不想让她发现,天魔大战将要吹响又一次的号角。
可是……
“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
西海红·龙的目光忽然平静下来,这一次,终于再没有任何的情绪流露,连先前那些蓄势待发的怒火都一并消失了。
“二爷怎么就认定,这件事,三界之中随便什么神鬼精怪都可以知道,却唯独要瞒住我?”
“阿灼……”
“二爷早早做足了准备,不肯让我发现浊气开始异动,连素来与你不和的敖玉都在配合这个计划。但你们为何要联手做这个局,我也算是龙族数得上的高手了,你们为什么不敢让我卷入战事?”
“……”
西海红·龙再退一步,冷静到了极致,竟让她整个人显得无比漠然,如同瞬息间冰封万里的海面,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冰冷。而她就带着这般让人心生寒意的神情,偏偏还要勾起唇角。
“因为你们知道,天地十万年一轮回,这一次正该清降浊升,敌方实力必然大涨。而上一任魔君亡故后,嫡系随之断绝,王座才空悬了三万年。这新近上位的魔君,要么便是幸存的嫡系遗脉,要么便是资质骇人,总之是一路踩着同族尸骨登基,无人能阻。”
魔族破出丹穴山,其实远远算不上什么惊天开局。
毕竟若是连这一道防线都打不开,攻入上界就更是痴人说梦,更别说还要引发历次仙魔大战了。
但是一朝动手,便杀的凤凰合族涅槃,不曾留下一个活口。这般一出山就往仙界脸上甩耳光的示威,自初代魔尊以后,数遍魔族历任君主,也再没有比这更大的手笔了。
这位新君是何等实力,又是怎样作风,由此便可见一斑。
众仙家难免胆寒。
——魔域出了一位耸人听闻的新君,虽然还未照面,但看他这势若雷霆的阵仗,或许真能与初代魔尊并驾齐驱也未可知,但是仙界这边,要上哪里变出第二条清气化生的祖·龙?
天庭这便有些忧心忡忡了。
而人间灌江口,敖灼感受着丹田里流转不息的龙珠,说话的语气却已经透出了了然。
“二爷心里很清楚,这世上,未必有复活龙族始·祖的办法,却还有西海的一尾红·龙,勉勉强强能算作是他的半身。”
——天道早就选定了她,总有一天要重走祖·龙的老路,与魔族新君一决生死。
这便是西海敖灼的天命。
所以显圣真君宁愿违背新婚之夜的诺言,费心费力地设下这一场骗局,也想替敖灼多拖延些时日。
他知道,一旦西海红·龙握住神剑,化出鳞铠,奔向的便不是战场,而是她这一生的终点了。
“……抱歉。”
显圣真君背在身后的右手,在敖灼看不到的地方,终于紧紧攥成了拳。
“我未曾想到,阿灼自己也是知晓此事的。”
红·龙出生之日发生的一切,是四海龙王龙后从不肯外传的绝密。他们一直以为,阿灼对此一无所觉,就连奉命前来陪伴她的敖玉,或许也被他们这些长辈想法子骗过了。
——糊弄白龙崽子的借口简直不要太好找,敖灼脑筋一转,随手就能编出十个八个。反正只要告诉他,这些日子不太平,显圣真君不在家的时候,他这个做兄长的应该多去照看一下妹妹,那条傻头傻脑的白龙就会眼巴巴地跑过来。
就算敖玉看出了事情不简单,但是既然把这个任务交给他,可见阿灼那边确实是有危险,只这一条,就能让白龙崽子寸步不离地过去守着妹妹了。
有他在,便是多出了一双能看住敖灼的眼睛,也是一道套在敖灼身上的束缚,让她安分守己些。
——不管红·龙什么时候才能发现真相,又想要做些什么,只要无法甩脱白龙,她行事便会有所收敛,毕竟总不能不顾及同胞兄长的性命。
作为夫君,显圣真君确实是摸到了敖灼为数不多的软肋。
“那二爷呢?”
被丈夫好一番算计的西海红·龙语声淡淡:“二爷又是何时发现了我的身世?”
“……”
不知为何,这个问题突然让显圣真君沉默了许久。敖灼眼也不眨地一直盯着他,半晌,才看见自己的丈夫慢慢换过一口气,轻声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是有多久?”
“……阿灼年近八百岁,成年之礼前,我曾以太虚玄光鉴为你占命。”
真君给出了一个不知道算不算意外的答案。
“那时,我便什么都知道了。”
那一日,显圣真君独自一人登上昆仑绝顶,先向元始天尊隐居的秘境行礼问安,因不想打扰自家师祖,他挥手在太虚玄光鉴的周围设下了结界,才开启了这座由日月星辰之辉凝聚的至宝。
然后,他看尽了敖灼的一生。
在倒映天机的玄光鉴中,西海红·龙身负祖·龙真元,一生煊赫,享尽荣宠,过足了被三界艳羡的好日子。直到六百岁那年偶遇一人,爱而不得,以致引生心魔,龙珠之内浊气渐长。
千余岁时,凡间岭山郡,敖灼终于被魔将魇魅的残魂所惑,险些堕入魔道,却被同行的显圣真君阻拦,以两败俱伤的代价擒下敖灼,显圣真君修为被损,西海红·龙内丹受创。
自此,敖灼假借在昆仑山悟道之名,实则自愿被囚于真君殿。
——即便双双重伤,但她心结未解,若是当真入魔了,天上地下,三界六道,除了一个显圣真君,还有谁能拦住身藏鸿蒙清浊二气的红·龙?
这个道理,敖灼自己心里清楚,杨戬同样明白。
他便为她长镇真君殿。
那样的日子似乎与从前也没什么不同,好像她还是那个闷头闯上来的“仙侍阿绯”,唯独喜欢跟着显圣真君。每日与他说说话,再与哮天犬斗斗嘴,打坐修炼,闲来切磋,只要能与杨戬待在一处,便好似能在一眼之间过完一生。
显圣真君也确实把她照料得很好。
他就像是当年看顾阿绯一样,为敖灼做足了所有的准备,想什么要什么喜欢什么,她不开口也会送到手边。因知道敖灼贪恋人间美食,真君还常常让哮天犬下界搜罗,好让她大饱口福。
哪怕是真君万不得已要出门的时候,也不会用镣铐抑或锁链困住她。
——因为,从敖灼自囚于真君殿的第一日起,杨戬便在这里布下了本命结界。
每一时,每一刻,他都在为敖灼消耗着灵力,不让任何人闯进去看到曾经半步入魔的红·龙,以保旁人乃至于三界万全;也不让红·龙曾经半步入魔的消息传出去,以免祸及四海敖氏。
而显圣真君甚至旧伤未愈。
当年岭山郡一战,敖灼的本命神剑已经快要刺入杨戬的心口,他却不退不避,反而自己迎着剑锋逼近西海红·龙,任由掌珠只差些许便要穿·透他的胸膛。
他甚至是一手紧紧攥住了敖灼握在剑柄上的手,另一手也牢牢抓住了她,将这无法无天的小魔头钳制在掌心,补天诀的清正灵力自她的两处脉门同时迫入,直逼丹田,要为敖灼压制龙珠里的浊气。
那一日,显圣真君的血沿着掌珠的剑刃滴落,像是一条绵延不绝的红·河,汇聚在西海敖灼的脚下。
他却没有低头看上一眼。
真君只是抿了抿泛白的双唇,隐去了所有可能流露的痛楚,这才稳着声音,道:“三公主。”
他看着敖灼血气弥漫的双眸,冷静地,和缓地,一声声地唤着:
——“三公主,醒来。”
那是太上忘情决大成以后,显圣真君从未有过的重伤。
可他不曾为此记恨过西海红·龙。
真君殿里,敖灼偶尔夜间难寐,他陪她对坐品茶的时候,显圣真君还曾温言劝解,让敖灼也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那种时候,无论三公主做了什么,都不是发自本心。杨戬已经忘了,三公主也忘了罢。”
西海红·龙却只是笑了笑。
被囚真君殿的日子,她没有吃一点苦头——显圣真君绝不会亏待她的。可是那一日,头顶繁星闪烁,脚下仙山巍峨,敖灼坐在显圣真君的面前,一笑之间,似有飞跃天地,红·龙回归深海时的安心与疲惫。
“其实,二爷若是能一直记得……”
她为心上人续了一杯茶,伴随茶水注入杯盏的声响,敖灼慢慢地说完了后半句。
——“……长长久久也不要忘记,那就好了。”
真君接过茶盏的手似乎突然一顿,又似乎是没有。
那一夜,他陪她彻夜观星,两人之间却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等到天亮之后,外界便突然传来消息,言道魔族新君率众突破丹穴山,凤族被屠,形势危急。
——仙魔大战,在这世上又一次重演。
身负补天诀的显圣真君自知责无旁贷,即刻上书天庭,请命出征。甚至不等天帝封他为将的旨意下来,杨戬便已经要赶赴前线了。
替他整理行囊的人是敖灼。
那时,她画地为牢已逾五百载,对真君殿几乎比杨戬这个正经主人还要熟悉。因实在没有别的事好做,显圣真君对她又一向容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敖灼便开始照料杨戬的日常起居,顺带打点一下真君殿的内务。
“二爷一向轻简,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西海红·龙递出一只形似香囊的乾坤袋,上面绣的是昆仑山,祥云瑞卷,霞光氤氲。
“这里面装的都是灵药和衣物。二爷出征在外,想来也不会时常饮酒了,我便多放了些提神养气的茶饼茶团,大小正好,方便些。”
她像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仙侍,又像是一个惦念夫君的妻子,没有絮絮叨叨的叮嘱,却也没有掩饰言语之间的关切。
真君接过那香囊,收入怀中,耐心等她说完了才应答道:“好,我记得了。”
对他了若指掌的敖灼低垂眉眼,等着真君再说一声“多谢三公主”。
但那一日的杨戬,偏偏没有如她所料。
他说的是:“多谢阿灼。”
西海红·龙一怔。
显圣真君却只是凝眸注视着她,目光温和,不曾有过什么绵绵情意,也不曾泄露过一丝一毫的缱绻。可是他这样心怀万物的人,垂首一顾,眼底只装着一个敖灼的时候,有多平静无波,便有多专心致志。
“照顾好自己。”
话音未落,真君已经化作一道流光,如同一只离弦的箭,瞬息没入三界风云之中。
敖灼便站在那儿,隔着显圣真君设下的结界,目送着他远去。
“三公主。”
第一次没有随同主人出战的哮天犬走上前来,狗爪子把头发挠成了一堆杂草,才憋出几句干巴巴的安慰:“主人说了,他不在的时候,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我,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
这话一说出口,哮天犬自己都有些心虚。
他实在不是会照顾人的性子,至少做不到像自家主人待敖灼一样体贴入微。
现如今能与西海小魔头和平相处,也不是他这条疾犬敢对堂堂真龙心生同情,而是岭山郡之战中,他亲身见证过敖灼对显圣真君的情意,那般炽烈,那般火热,那般义无反顾,连他这个情窍未开的神宠都不由不动容。
没有亲眼看过的人哪里能相信呢?
众所周知以龙珠为本的西海公主,周身魔气暴涨得仿佛即刻就要杀去魔域称王了,却在显圣真君不肯放弃的呼唤下,一点一点地,重新把自己的神志从无边泥沼里拖拽回来,甚至一手剖出了自己的内丹。
若不是作为本命法器的掌珠拼死护主,一直强行吸取敖灼的魔气,再把神剑里的真元反哺给她,又赶在敖灼彻底自毁龙珠之前,抢先碎做了两半,只怕敖灼真能成为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条因为自损内丹而丧命的敖氏真龙。
只是可惜了掌珠……
哮天犬心智单纯,从没有试过入魔的滋味。但他每每想起那一日,那个冷汗不停从额头滑落,把嘴唇咬出了深深的伤口,就着满嘴的龙血,逼迫自己重回正道的敖灼,只觉自己再没有见过比这更惨烈的酷刑。
而她恢复神志后,亲手捧起掌珠断剑的模样,更是让哮天犬都默默侧过了头,不忍再看。
他对敖灼完全改观,便由此而来。
哮天犬依然不知道情为何物,但是那一日过后,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这世上,恨杨戬入骨的人是敖灼。但拼尽所有都要让杨戬活下去的人,也是敖灼。
他再不能对这样的人视若罔闻。
敖灼在真君殿的五百多年,哮天犬甚至渐渐有些恍惚,仿佛敖灼原本就该是他主人的妻子,是哮天犬的女主人。每日里一处生活,彼此相伴,若是再加上一个三圣母,便也能算作是阖家团圆了。
连没心没肺的哮天犬都开始沉溺。
反而是身陷其中的显圣真君与西海红·龙,从始至终地清醒着。
他们彼此都很清楚,纠缠着他们两个人的症结,表面上已经愈合,内里却永远都在隐隐作痛,乃至于撕心裂肺。
——因为杨戬待她再好,也不等于就是爱她了。
情劫未破的西海红·龙垂首一笑。
转身看向哮天犬的时候,她还能若无其事地调侃几句:“吩咐倒是没有,只是你主人出门了,这真君殿里只剩下你能陪我说话,往后时间长了,可不要嫌我烦才好。”
哮天犬憨憨地挠头:“我可不敢。若是惹三公主不高兴了,主人回来是要与我算账的。”
“……那就等他回来再说吧。”
西海小魔头转身进了房间。
如此又是数十年的光阴。
凡间不少战争尚且耗时长久,对于寿数无尽的神魔而言,一场大战便是打上几百年也是常见,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
足不出户的敖灼更是显得尤为淡定,从前怎么过日子,如今还是怎么过日子,好像真君殿里不见了显圣真君,也不能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敖灼甚至还能反过头来安慰哮天犬。
“放心吧。”
又是一夜不眠,她抬头看了看天空,也不知道是从杨戬的本命结界上看出了什么,还是干脆就夜观星象了,总之口气是十分笃定。
“战局焦灼,暂时谁也奈何不得谁。不过有你主人坐镇,天族虽然没有讨得便宜,姑且也没有输得太惨。”
哮天犬瞪大了眼睛,用与敖灼一样的姿势仰起头,视线也尽量落在同一个地方。可是除了结界坚固,星河浩瀚以外,他再没发现别的什么了。
“三公主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还是在随口哄我啊?”
“天机不可泄露。”
敖灼似乎是故作高深,慢悠悠地送了他六个字。
哮天犬很是气结。
只是过了还没有两日,这狗儿突然就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围着敖灼边转圈便说话,一个劲儿地追问着:“三公主是有什么占星秘术不成?刚刚主人的传音符到了,向我询问三公主的近况。我也特意问了问战事如何,居然与三公主之前说的分毫不差!”
哮天犬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不经意间说漏了什么,也不知道西海小魔头听到其中一句话时,突然便挑了挑眉。
神宠只是自顾自地兴奋着。
“如此本事,三公主能否教教我啊?我也想学!”
敖灼看得出来,哮天犬这般手舞足蹈,未必就是因为她说中了前线战局,只是怕她没了显圣真君的陪伴,一个人被囚禁在真君殿里烦了闷了,才故意耍宝逗乐。
“……这可不行。”
西海红·龙便配合着摇了摇头,为难道:“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我还指望着多吊吊你的胃口,让你下次再替我买些人间话本回来呢。”
“好说好说,只要三公主肯教,我给您搬个书局上来都成!”
敖灼莞尔一笑。
而见她展颜,哮天犬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在心中有些不确定地想着,这算不算是完成了主人在传音符中的嘱托?
“她原本极爱热闹,如今长久不与亲友相见……我也不在,只怕她要孤单。”
“若是可以,你便想想办法。”
——“……让她开心些。”
显圣真君这短短几句话,可是把傻不愣登的神犬为难坏了。
他实在不是哄人开心的材料,没这经验也没这脑子,常常抓耳挠腮也还是一筹莫展。
好在数百年的幽禁,似乎已经磨平了敖灼的棱角,竟让西海小魔头都比从前好相处了许多,有时候看着哮天犬愁眉苦脸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幸灾乐祸还是怎么的,她竟然也真的愿意笑上一笑。
哮天犬便以为自己摸准门路了!
他与敖灼已经相处了很久,从前也被这天资卓绝的红·龙狠狠打击过,自觉什么丢脸的样子都被敖灼看全了,如今在她面前反而挺豁得出去。
左右也没别的招数可想,哮天犬一咬牙,一跺脚,干脆今日摔一跤,明日撞个门,后日干脆化出原形,任由西海红·龙撸一撸他的黑色犬耳。
——花样很是百出。
到后来,敖灼与真君传音的时候,都忍不住想要追问:“二爷可是给哮天犬下了什么死令?”
这一句话里,神宠有多努力便已经呼之欲出了。
灵光闪烁的传音符文里,显圣真君略微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是和煦地问她:“那三公主开心了么?”
敖灼斟酌了下,诚恳道:“……还行?”
显圣真君一下子笑出了声。
不同于哮天犬,他与敖灼传讯时,几乎不会主动提及仙魔大战。幽居昆仑山的敖灼好像对此也并不关心,至多问一问他们四海敖氏有谁上阵,是否受伤。
真君便耐心地一一告知。
但是他鲜少说起自己,既不谈论战场上的凶险,也不会抱怨自己一边支撑着真君殿的本命结界,一边与魔将搏杀,究竟会不会力有不逮。
杨戬从不肯让别人为他担忧。
敖灼便也不说。
就好像仙魔大战打了许多年了,她一次都没有问过真君,当年出征之时她送上的那个乾坤袋,除了日常所需的零碎,真君有没有翻出过一块赤红色的玉珏?是把那玉珏戴在了身上,还是任由它在暗处蒙尘?
敖灼也没有告诉过真君,其实那玉珏是一方法宝,是她剜了自己的逆鳞化出来的护身法器,里面藏着敖灼的一缕神识,还有岭山郡之战真君滴落的心头血。
那是西海红·龙一生只得一件的逆鳞结。
敖灼自然与它互有感应,也知道真君找到了它,曾捧在掌心看了许久,最后却还是放回乾坤袋,再把那袋子好生收在怀中,从此再也没有取出来过。
——他没有戴上。
所以敖灼不必多问。
每次的传音里,她都只是问一些日常琐事,比如真君睡得好不好,吃得香不香。还曾突发奇想地好奇过,神仙打架,个顶个的不老不死,该不会压根就没有伙头军的配置吧?
“只让打仗,不给吃饭?”
这么惨无仙道的么?
“倒也不是如此。”
显圣真君只能哭笑不得地替仙族大军正名:“战场厮杀,法力损耗过剧,总是要补回来的。魔族刚有所动作的时候,各家洞府便已经贡上各色灵物,灶神星君领人做了,再分发给将士们。”
敖灼便恍然大悟道:“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看来这道理放诸三界皆通啊。”
显圣真君被她这一咏三叹的语气逗笑了,刚想说些什么,便听到那边的西海小魔头似是一时嘴快,紧接着就说了一句:“有机会,我倒也想尝尝仙族伙头军的手艺。”
“……”
两个人突然同时陷入沉默。
军帐之中,显圣真君突然轻轻搁下了笔,将尚未完成的布阵图也放到了一旁。
他是真的不得空闲。
众仙皆知,太上忘情诀乃是惊天绝世的功法,杨戬修炼有成,便是数一数二的战力。且他足智多谋,成名之战便是武王伐纣,让杨戬建下不世之功,在众多前辈高人面前也未见失色,自此威震三界。
仙魔大战是波及苍生的浩劫,显圣真君又是这般绝无仅有的人物,岂有闲置的道理?
——所以自他离开昆仑山后,数十年间,也未曾回去过一次。
就连与人传音片刻,都可以说是忙里偷闲了,常常是一边说着话,一边手中还要忙些军·务,唯恐下一瞬战鼓催响,他这边的一点耽搁都要影响战场大局,连累同袍。
但此时此刻,即便是显圣真君也知道,自己暂且不能一心二用了。
“要劳烦三公主再等等。”
真君温声安抚:“等我天族取胜,杨戬便邀灶神星君去昆仑,请他露上一手。”
“……哦?”
敖灼笑了笑:“那二爷可得更用心些,早日带着灶神凯旋,也好让我早日解解馋虫。”
她这回应实在很不靠谱,仿佛仙魔二族抵死相拼的大战,在西海红·龙的眼中,还比不上灶神星君的一桌好菜来得要紧。
显圣真君却点了点头。
他望着帐外的无边夜色,遥想着昆仑山的万千繁星,还有星空之下夜夜难寐的西海红·龙。
“……好。”
真君轻声应着:“我早些回去。”
哪怕是尚未成仙的时候,杨戬作为凡人,也向来一言九鼎,从不肯失信于人。
可他唯独骗了敖灼。
旧伤未愈,接连征战,即便是身负太上忘情决,也经不起如此消耗。何况魔族新君确实法力通天,用兵诡谲莫测,是他一生未有一遇的劲敌,哪怕是鼎盛之时,真君也不敢妄言能轻易取胜,更何况他如今伤势沉重。
甚至早在上书请战的时候,杨戬便已经隐隐有了预感,这一场,就算最后赢的是天族,曾经战无不胜的显圣真君也要败了。
——因为他回不去了。
所以临行之前,显圣真君看着送上乾坤袋的西海红·龙,才会唤出那一声“阿灼”。
他一生都没有这么唤过她的名字,不愿死后还要把这个遗憾留给她。
西海红·龙,是一个为他痛了苦了千百年,什么样的劫难都受过了,时至今日都还不肯放弃他的傻姑娘。
杨戬想要与她好生道别。
再没有第二个人的大帐中,显圣真君伸手抚上怀中的一处,隔着衣料摸了摸那精致的乾坤袋,终于极轻极缓地叹了口气。
——真君不曾沾染过私情小爱,敖灼送上那方赤红玉珏,背后的心意太过贵重,他既然不能以情相报,便不能贸然收下。
所以,乾坤袋上已经被真君施了术,等他身死魂消的那一日,便会自己回到敖灼的身边,把那玉珏送还给她。
“……到那时候,还希望你不要太难过。”
显圣真君在心中默念着:“愿你早日解开心结,为这玉珏寻得真正的主人,夫妻二人和美平安,一生顺遂。”
从此以后,再不要想起杨戬这个人。
他死得其所,痛哉快哉,不该惹你伤怀,更不需你用余生铭记。
“……天道在上……”
尸山血海之中,一身银甲的显圣真君握紧三尖两刃刀,让这本命法器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他依然站得笔直,也依然冷静从容,对面是将要与他殊死一搏的魔族新君,这么近的距离下,真君却觉得对方的面容有些许模糊。
泊泊涌动的鲜血,不止浸透了真君的铠甲,也在迅速带走他所剩不多的体温。
——在此之前,谁能料到身负天下生机的显圣真君,也能与人血战到法力几近枯竭的地步?
真君清楚地意识到,这一战,无论是胜是负,应该都是最后了。
“若杨戬这一生,所经所行,当真积攒过什么功德……”
他突然抬起手,隔着被血染红的已然残破的铠甲,最后一次抚了抚怀中完好无损的乾坤袋。
“……还请尽数交予一人。”
三妹有宝莲灯相护,哮天犬依然能长留真君殿,同门好友各有归处,拟定的布阵方略已经交由西海大太子,他也是四海出了名的战将,想来能带领同袍取得胜利。
而魔族新君自有杨戬对付。
即便不能与对方玉石俱焚,但拼着死前一口气,他总能让魔君败退,千万年间再不能兴兵作乱。
苍生万物便得以休养生息。待到岁月轮转,沧海换过桑田之后,又该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如此,显圣真君才不算辜负了“补天”之诀。
他走到如今,丝毫未曾吝惜过自己,终于也再没有什么能做的了。
——只除了一件事,一个人。
“……只求西海敖灼……”
肉身成圣之后,性命将尽之时,杨戬第一次向天道无声请求着。
——“年年欢喜,岁岁无忧。”
这八个字终于在他的心中落了地。
真君缓缓敛起眉目,收起了最后一点惦念与柔软,也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将三尖两刃刀指向对面的魔君。
魔君便轻轻一挑眉。
“本座的对手,可不应该是你。”
他分明也在真君手下伤得极重,只这一挑眉,便有蜿蜒的血珠顺着他的眉尾不停滚落,将将只说了一句话,便忍不住连声呛咳,让他口中的每个字似乎都裹满了血腥气。
魔君却半点也不在乎。
他甚至是带着满身血气,向着天地,向着令他血脉沸腾的某一处,向着只有他这魔君自己才知道的那位命中注定的死敌,冷笑着呼喊:“堂堂龙主,总不该是怯战的鼠辈!”
——“你还要让本座等到什么时候!”
这一句斥问,几乎要响彻寰宇。
临死尚且不惧的显圣真君却陡然神色一变。
他迅速抬手按向铠甲,似乎想要阻拦什么。
无奈杨戬重伤在身,法力匮竭,那一点红光像是终于找准时机欺负他似的,突然从真君的怀中飞出。只见赤红玉珏悬停在半空中,像是划破暗夜的第一道天火,又像是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灵气充盈,呼吸之间便化出了一副身躯。
——眉目无双,红衣如火。
“劳魔君久候。”
红衣美人像是一阵风,一朵云,落地时姿态轻盈得过分,仿佛根本没有重量。她自己却若无所觉,只是向魔君敷衍地福了福身,问了声好。
“西海敖灼,这便前来应战了。”
话落之时,竟有海水涌动之声自四方翻卷而来,仿佛天下水脉都在为龙主呐喊助威。
“……还算过得去。”
魔君没有立时应答,只是上下左右地打量着红·龙,挑剔半晌,才勉强满意似的点了点头。
“以自身龙鳞作引,渡送身躯,再化入元神,至少占得住‘新奇’二字了。”
敖灼便眯了眯眼眸。
“多谢魔君夸奖。”
这一问一答之间,西海红·龙与魔君没有丝毫的剑拔·弩·张。若是旁人听了,或许还会觉得这魔君好生熟悉西海敖氏,只这一眼,便看穿了敖灼的招数,一开口就能道破,仿佛知己老友一般。
——要知道,即便是将赤红玉珏贴身收藏了几十年的显圣真君,也不知道那是敖灼的逆鳞结。
但西海红·龙毫不意外。
此时,她与这魔尊面对面站着,明明身负天眼的人是被她挡在身后的显圣真君,可敖灼这么抬眼望过去的时候,几乎不用细看,本能就已经在急不可耐地告诉敖灼,这位魔君真身为何,他的伤势是轻是重。
就像是浑身上下的每一块骨头,每一条经脉,乃至于流动的每一滴血液,都叫嚣着要与眼前这人不死不休,找准了弱点就要扑上去一口咬住,哪怕是死了,也是要与这人同归于尽。
这感觉奇怪极了。
杀意猛烈得近乎失控,似乎生吞活剥也不能解恨,却又如同了解自己一般了解对方,一眼之间看穿所有。
西海红·龙在心里咋舌。
——清浊二气,天生死敌。
原来竟是这般的感受啊。
一瞬间,敖灼看向魔君的眼神太过复杂,简直显得有些微妙了。
对方看她时也是一样。
他二人这样对峙而立,一招未出,一剑未动,却仿佛有山河日月都碎裂在他们之间。凝望着彼此的时候,仅这一点不远不近的距离,却好像容得下三界六道,四海八荒。
“……也是巧了。”
敖灼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我真身是一条红·龙,魔君却是一尾凤凰呢。”
“龙凤龙凤,龙在上。”
她面上带笑。
“凤在哪儿?”
一瞬间,对面的魔气逆卷冲天,遮蔽日月,苍穹之大再无一点光芒,似乎整个天地都陷入一片黑暗。
真君的眉头皱得更深。
可他没有说话,只是暗自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把三尖两刃刀攥得更紧些,再用这一副遍体鳞伤的身躯走上前来。
——然后,把敖灼护在了身后。
西海红·龙的眼前,便没有了魔君,没有了战场,没有即将到来的逃不开的死斗。
只剩下一个显圣真君的背影。
清俊,挺拔,像是撑起天空的连绵山脉,也像是翠草生花的无边阔野,让每一个被他护在身后的人,都再安心不过了。
——显圣真君此人,才是这世间最坚不可摧的防线。
他多好啊。
哪怕敖灼这么贸贸然地闯过来了,还投机取巧地突破了他的本命结界,搅合进这场事关天下苍生的战事,显圣真君的第一反应也是要护着她,保住她。
……他多好啊。
以显圣真君的才智,单凭刚才的几句话,猜也猜得到,究竟谁才是真正要与魔君一战的人。
此时敖灼已经到了,撑到这般地步的真君便可以功成身退,把战场留给这对命中注定的死敌。
杨戬早就做尽所有能做的了。
可他走到敖灼身前的时候,依然没有丝毫的犹豫。
“……你多好啊……”
凝望着这个背影,西海红·龙突然上前一步,用额头贴了贴真君不曾弯曲的脊梁。
显圣真君一顿。
却听得身后的敖灼又笑着说了一句:“若是你肯把我放在心上,永远不要丢出去……那就更好了。”
这也是西海红·龙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