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部天龙有他奔波忙碌的理由,显圣真君自然也不会平白无故消失不见。
——确认宋坊主性命无忧后,又把喜棺仔细查看过了,他便回了一趟昆仑山。
自泾河龙宫一役后,柳毅一直被扣押在真君神殿。杨戬与他同为四海敖氏的驸马,且敖灼与敖清素来要好,柳毅被看押在这个妹夫手下,除了行动受限以外,基本上没有吃过什么苦头。
显圣真君也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狱卒。
他未曾对柳毅严刑逼供——别说这个姐夫姑且还算是个凡人,即便是从前投身天魔大战的时候,三尖两刃刀下斩落多少魔族将领,也从不曾试过虐·待俘虏那一套。显圣真君只是将柳毅关押在后殿一处书房,宽敞得很,昆仑灵泉的波光每日从窗棂处摇曳而来,与封禁结界上属于杨戬的灵力交相辉映,仿佛是一副神秘莫测的星图,再出类拔萃的画手也描摹不出这样华美的图景。
因这个凡人尚未辟谷,真君殿寥寥无几的小仙侍还要负责他的一日三餐,每天好饭好菜地做出来,再由哮天犬亲自送去柳毅的房间。
“……哪有这样当大爷伺候的囚犯啊……”
日子一长,连忠心耿耿的神犬都不禁犯了嘀咕。
他不是不明白,当日泾河龙宫中,敖清与柳毅虽然已经决裂,可顾忌着女儿柳琢的存在,还不曾正式和离,更遑论把这个消息公告四海了。柳毅一日是敖氏驸马,自家主人便一日不会苛待他。
作为敖灼的丈夫,这是杨戬自认应有的胸襟。
可哮天犬看不过眼。
他素来以忠心护主闻名三界。柳毅设阵囚困显圣真君,害他身受重伤一事,显圣真君自己不曾放在心上,一转身就任它风吹云散了,哮天犬却何止是耿耿于怀!若非主人下令不得伤害柳毅,哮天犬恨不能弄个一模一样的白日舟阵法回来,也让柳毅试一试被自身法力反噬是什么滋味!
端着饭菜走在去柳毅房间的路上,哮天犬犹自愤愤不平。
前几日主人匆匆下界去了,却把他留下来独自看守犯人,这让南征北·伐时都和主人并肩作战的神宠如何忍得?
“吃饭了!”
哮天犬没好气地招呼,却还是没有如先前预想的一般直接用脚踹门,只是粗鲁地一手推开,任由受不住力的门板“砰”地一声撞上墙壁。
屋内,坐在卧榻上的柳毅放下书,抬起了头。
“劳烦。”
与敖清闹到如此不可调和的地步,人都被带离泾河龙宫了,柳毅却仿佛一朝变回了从前的样子,眉宇间满是清淡的书生气,放下书卷时还细心地倒扣过来,以防弄乱了已经看过的页数。
说来也奇怪,真君殿这般清净出尘的地方,不知为何竟囤积了不少人间书册,满满摆了四面墙的架子还不够,还用上好些个书箱。只是架子上设了结界,显而易见不许旁人翻动,倒是箱子虽然一尘不染,却没有上锁。
柳毅被困在这里,闲来无事便逐箱逐箱地翻阅过去,发现全是些打发时间的杂书,志怪传奇乃至于话本不一而足。
他自幼读书习文,求的是早日金榜题名,每天悬梁刺股尚且不够,还真没有翻看这些的闲情逸致。此时人被关押在这里,左右无事可做了,一时竟颇为热衷起来。
哮天犬给柳毅送饭的次数多了,便发现他近乎是手不释卷,且有些好奇这些书的来路。
“与你无关。”
替主人记仇的神宠一句顶回去,多一个字都不想和这人废话。
倒是显圣真君某一日前来探望时,听柳毅当面问起这件事,沉默片刻,竟当真如实回答了。
“这是从前敖灼的书房。”
柳毅闻言面露惊讶。
他与敖清相识时,敖灼早不知道魂飞魄散了多少年,柳毅当然无缘结识这个威名赫赫的西海小魔头,更不可能了解她的为人。而他的妻子虽然与西海红·龙姐妹情深,但也因此更为心伤,鲜少与他说起敖灼的旧事。
柳毅又怎么能知道,金尊玉贵如西海三公主,还曾单刀直入地勇闯昆仑山,以“仙侍阿绯”的身份祸害了真君殿足足几十年。更有甚者,连“阿绯”这个名字都是显圣真君帮她取的,取名水准不知被敖灼打趣过多少次。
那时,西海红·龙不过七百余岁,距离成年礼都差了好些,卓绝天资却早就崭露头角。一个障眼法套在自己身上,整个真君殿的仙侍都休想认出她的真身,敖灼自觉连累不到四海敖氏的威名了,就再无顾忌地放飞自我。
她名义上是仙侍,照理要鞍前马后地服侍显圣真君才对,可杨戬从没有呼奴唤婢的习惯——他成圣前不是没在凡间生活过,日子又一向过得很清净,所以自己就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真君殿屈指可数的几个仙侍,与其说是来侍奉人,倒不如说是来打扫屋子,且个个都是被他的同门强送过来的,美其名曰给他的真君殿“添点人气”。杨戬左右推脱不得,这才哭笑不得地收下了。
在“阿绯”到来之前,真君殿的房间、回廊乃至于每张桌椅板凳,早就有各自负责的仙侍了。她一个自荐上岗的新人,突如其来地,其实也没什么活儿能分派给她。再者说,显圣真君收留她是一回事,把她当做奴婢还是晚辈就是另一回事了。
西海红·龙便被迫赋闲。
而与此相应地,她也有了大把时间用来造作。
从此,真君神殿再无安宁……
这原本是杨戬从前在凡间的住处,在他受天庭敕封的当日,随之一同升入昆仑山。若以凡间的眼光来看,真君殿无疑是处极大的宅邸,丝毫无愧于这个“殿”字,尤其是仅有一个主人独居于此的时候,竟越发显得空旷。
可若是放诸昆仑玉虚宫,便不太一样了。至少比起他师父玉鼎真人的洞府,真君殿既没有一步一世界的环环相扣的阵法,也没有方寸纳藏千万里的结界,清简从容得一如显圣真君本人。
西海红·龙来了没多久,便把无人居住的空房间挨个逛了一遍,期间路过显圣真君的寝殿时还颇有些踌躇,若非意志力惊人,说不定她贼心上来真能溜进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对显圣真君“一记绝杀”……
当然,以她那时七百岁的稚龄,但凡敢做出这种事,恐怕从此以后都休想再接近杨戬。
小魔头只能暂且偃旗息鼓。
彼时,显圣真君修炼的太上忘情决早已至大圆满,看待三界生灵皆是一视同仁,西海小红·龙闷头闷脑地突然找上门来,他也没有生气,反而让她自己选一间喜欢的屋子住下。
哮天犬却化作原身,趴在地上满眼警戒。
——早在敖灼六百岁的时候,“西海小魔头待显圣真君不同寻常”就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当着杨戬的面,她也确实不止一次亲口说过“喜欢”。
真君看她年纪尚幼,觉得这敖氏小龙尚未成年,有些话虽然能说出口来,却未必能明白其中的意义,心中便涌上一丝无可奈何。
可杨戬从没有随意打发过她。
敖灼每次说了,他便也每次都认真婉拒了,甚至从不会忘记支开哮天犬。
这是显圣真君悄然无声的体贴,哪怕是他自己的神宠,也不该冷眼旁观心意被拒时的敖灼。
哮天犬却暗暗记了一笔。
他原身为疾犬,最是忠诚耿烈不过,虽然也算是个正经神兽了,但每日只知道围着主人打转,对人情·爱意尚且不甚了了。他那时不懂什么叫做“喜欢”,只知道这尾西海红龙总是莫名其妙就出现在主人身边,仿佛是一团无人可以熄灭的火,烧·穿了海水还不够,非要再把高居昆仑山的显圣真君也拽入热·浪,直到天地都见证这一场舍生忘死的奔赴。
或许是出于兽族的本能,或许是陪着主人征战积累下来的直觉,总之,哮天犬曾一度觉得敖灼危险至极。
——她对他的主人另有所图。
所以显圣真君让“阿绯”任选房间的时候,哮天犬便默默想着,她一定会借机占据主人的隔壁,到时候他可不能放任不管,哪怕要被主人责罚,也得想法子把这个祸害赶到远处。
能逼得她离开真君殿就最好!
神宠已经打定主意。
谁知道敖灼最后选了很偏僻的一处,距离杨戬的寝殿不算太远,但也实在说不上近。
“我看中的,怎么会差?”
七百岁的敖灼推开窗户,放眼望去便将昆仑灵泉收入眼底,满含灵力的水气被微风送到她的鼻尖,让出身西海的小红·龙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回首之时,她眼眸之中依然收拢着一缕波光。
“这是你家最挨近灵泉的一处,我便占了这里。邻间次一些,倒可以用作书房。真君以为如何?”
她问的明明该是住处,语气却仿佛另有深意,看向杨戬的目光坦然又直白,像是只凭这一刻的这一眼,便要占尽他漫长无垠的余生。
与她三步之距的显圣真君却只是笑了笑,颔首应下了。
“阿绯”自此在真君殿扎根。
她在四海敖氏作威作福惯了,到了外面也没有委屈自己的意思。
比如敖氏真龙生而为仙,顺理成章地也就天生辟谷,进食不过是满足口腹之欲。敖灼在这上头或许比不上她的双生哥哥——敖玉为了吃是真的悍不畏死,每次冒着被龙族老父亲抽打的危险跑去凡间,都恨不能一道法术挥过去搬空人家半条街,但敖灼自小被捧在掌心长大,想要的东西从没有得不到一说,区区几顿饭的事还不是任她挑拣?
结果一朝闯入昆仑山,杨戬这么个肉·身成圣的真君,竟比她这秉天地清气而生的真龙还要清心·寡·欲,别说一日三餐了,若非好友同门常来与他相聚,敖灼怀疑真君殿的膳房一百年能不能派上一次用场……
即便杨戬待客一向周到,专门让擅厨的仙侍负责她的饮食,但西海小魔头早就被同胞哥哥带回来的凡间美食养出了兴趣,私心里便觉得真君殿的菜色有些没滋味——事实上,真君本人的口味也确实清淡,只是他从不在意这些,茶与酒或许还会用心挑选,饭菜却只要能“入口即可”。
这就对龙很不友好。
关键是不合口了她也不和杨戬说,只是偶尔会告诉膳房的小仙侍,某一日便不用准备她的饭菜了。
然后慢悠悠地独自下界。
真君殿仙侍们还很是纳闷过一阵,不知道这位新鲜出炉的“阿绯”到底是什么来路,大家同为打工人,怎么她就能有专人负责的小灶?
一度还壮着胆子猜测,真君待她这么特殊,总不会是……“金屋藏娇”?
“阿嚏——”
发自本心就想要被藏的“娇娇”走在去往人间食肆的路上,突然莫名其妙地打个喷嚏。
“……龙骨居然不防风寒???”
她这也是第一次做龙,不带这么驴她的啊。
深刻质疑自己种族天赋的敖灼一脑袋雾水,脚步却迈得很轻快,大饱口福后,还不忘顺手拎上点人间特产回去,大方地要和显圣真君分享。
杨戬凝视她片刻,心中无声长叹,却会站起身子用双手接过。
倘若不是对他心怀不轨,就算是西海小魔头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做长辈还是当朋友,显圣真君都算得上无可挑剔。哪怕面对一个无·法无天的敖灼,都已经直面突·击到打上门了,在他看来也不过就是尚未定性的小辈活泼了些。
真君·胸·怀三界,自然不会和她计较,还记得叮嘱她:“你资质不凡,法力已然不弱了,但来去人间还是要小心。人·妖二族若是修炼有成,通天彻地者亦不少,魔族更不需多言。阿绯身份贵重,自身安危不容有失。”
龙女却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样的魔族能比得过我?”
苦追他百十来年了,显圣真君还对“西海小魔头”这个名号有什么误解吗?
极有自知之明的龙女骄傲地挺·起·胸·膛。
真君只是这么看着她,便无奈地弯了弯唇角。
他与人相交从不在意对方的身份,辈分年纪更是不值一哂,哪怕是初出茅庐的后辈,只要投缘了,张口就能唤他一声“杨二哥”,杨戬也会欣然应允。但显圣真君毕竟积威已久,数遍三界,也从没有人敢像敖灼这么闹腾他。就连他的亲妹妹杨婵,自受封华山圣母后,也不是那个只知道跟在兄长身后追着跑的小姑娘了。
那些旁人对他不敢做、不该做、不能做的事,只一个西海敖灼,便让杨戬通通试了个遍。
她在真君殿过得无拘无束,分明是被收留的不速之客,也没有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却好像比杨戬这个正经主人还要自在。兴致上来的时候,转头就能让显圣真君陪她切磋,若是他不得闲,敖灼眼珠一转,三两句就能把哮天犬逗得跳脚,宁愿暂且离开主人身边也要先和她打上一架。
“在你这个主人身上丢的面子,还不许我从神宠那里找回来么?”
从没赢过真君的西海小魔头自觉理直气壮,另一边是龇着满嘴尖牙战意昂·扬的黑色疾犬,居中调停的杨戬顿觉啼笑皆非。
这日子过得就很多姿多彩。
没有龙族老父亲的管制,敖灼下界的次数很快便追上了敖玉。她倒也明白贼不走空的道理,没有一次是空手而回的,除了人间美食,还不知道从哪里搜罗了许多闲书。
原先被她占去做书房的屋子,很快就从空空荡荡变得满满当当,摆满四面墙的书架把桌椅围在正中央,若非还要给门窗留下余地,简直像是什么书册砌成的古怪牢笼。
“我这不是没办法么。”
西海小魔头还要苦着脸叹气:“二爷的太上忘情决如此霸道,一颗道心清净无尘,我搜肠刮肚能想出来的情·话都说得差不多了,可不得再虚心学习一二?反正修炼也要有张有弛啊。”
——也是显圣真君这个对手当得好,每次与他切磋完了,西海小魔头便常有体悟。她察觉到自己的灵力增长过快,在成年之前,对还没有彻底融会·贯·通的真身和龙珠而言都不是好事,便有意放缓步调。
顺道补补恋爱课程。
忙里偷闲的龙女为自己找着借口。
她也确实读了满脑子墙头马上、夜会私奔、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反正你死我活依然痴情不改的老套桥段,这也就算了,作为一条货真价实的敖氏真龙,小魔头居然连志怪传奇都没有放过,三不五时就能看到几个眼熟的名字。
比如杨戬啊、杨戬啊、还有杨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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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刀敷粉牙似玉,鼻梁高正似胆悬。”
敖灼看到这一句时,心道这写书人还挺会夸,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亲眼见过显圣真君,结果下一句“立生一目三只眼,额下风飘三绺髯②”立刻闯入眼底,竟把她唬得一愣,随即大笑不止。
“二爷!二爷你快看!”
她自己乐了还不够,非要捧着书一路跑到正主跟前,玉白的指尖点在书页上,笑得连手指都在颤抖:“不必去当面问了,这人定是没有见过你的,哈哈哈……”
单看他斩杀了多少兴风作浪的妖魔鬼怪,也该明白显圣真君在人间留下了多少传说。凡人建庙供奉犹嫌不够,就如留名青史的许多先贤豪杰一般,一定要把显圣真君也写在书上,以便流传后世。
没想到写着传着就和正主相差甚远了……
西海小魔头手上拿着书,目光却下意识落在显圣真君的额心,又是一阵压不住的笑声。
杨戬修成天眼确有其事,却着实不是什么长在脸上的立目。那东西与其说是眼睛,不如说是他太上忘情决中的法·门,观阴阳,查十方,洞悉无可言说之玄妙,倘若全力施展到极处,甚至能与昆仑镇山之宝“太虚玄光鉴”互生感应。
先前某一次真君婉拒她的时候,因要解释太上忘情决,便提过这件事。敖灼听过了就再没有忘记,后来掌珠长成了,她跟着真君出去斩妖除魔,也曾见过他动用天眼的样子。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暂且不提。
化名阿绯的龙女站在杨戬面前,坏心眼地用凡人编写的书卷打趣他。她素爱红衣,哪怕不言不动的时候都美得十分张扬,到这般开怀而笑的时候,竟像是乍然降落的一场天火,席卷长空,连烈日明月都被她压下了光辉,直要把自己烙印在云霄之上,让无数后来者非但不能与她比肩,连仰望起来都要抬高了头。
甚至她还未满八百岁,远不是最美的年纪。
“实在不行的话……”
龙女眨了眨眼,不怀好意地问着:“以后我得空了,亲自给二爷著书立传,包你满意。”
这话她说得很是自信,只因三界之大,也再不会有人像她一般亲近过显圣真君,乃至于死后还能被他郑重求娶,以灵位入主真君殿,衣冠冢封葬在杨戬寝殿外的灵池之下,乃是连哮天犬也不能轻易踏足的禁地。
比起三圣母,从开头见证到结尾的神宠更加懂得,西海红·龙在自家主人心中的地位。
也所以,当柳毅被关进敖灼从前的书房时,哮天犬第一个瞪大了眼睛。
“主人!”
敖灼在成年礼前被接回西海龙宫,但这并不代表她在真君殿的房间便从此空置了。至少当年掌珠断毁后,为了不让家人担心,也因为放不下同样身受重伤的杨戬,敖灼就曾回来秘密休养了许久。
就算是她魂飞魄散了,这两间屋子也再没有住过别人。更有甚者,哮天犬陪着主人下界时,总能看见他去挑选杂书,如此日积月累地,竟愣是堆满了许多个大箱子,却又不往外面摆。
——那些敖灼自己买回来的书仍摆放在书架上,在结界下保存得很完好,这么多年了,连边角都还光洁如新,仿佛只要它的主人愿意回来,便可以随手拿起来翻阅。
“主人,万一他弄坏了三公主的东西……”
哮天犬曾迟疑地劝说。
其实那一处本来就是书房,除了几面书架以外,敖灼私用的东西并不多。只要收回她从前的桌椅茶具,换上新的,再加一张供柳毅休息的卧榻,便可以算是大功告成了。
但只要想到有外人住进去了,哮天犬便满心不自在。
显圣真君却另有所思。
“柳毅法力单薄,他随五公主修习水族功法,至今仍无法远离水系灵力。”
——而杨戬不可能让他靠近殿中灵池,也不会让别的男子占据敖灼从前的卧房,只能退而求其次,把靠近昆仑灵泉的书房暂且腾了出来。
这是他说与哮天犬的理由。
神宠当然不会怀疑主人的话,虽然依旧不满,却到底不再多说了。每次给柳毅送饭时,他也尽量克制着自己,不要为难敖清尚未和离的丈夫。
“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因要等着收回碗筷,柳毅用饭的时候,哮天犬通常会化作原身趴在门外的地上,耳朵没精神地耷拉着,忧愁烦闷得不得了。
然后被再熟悉不过的灵气惊醒过来。
他看见前几日匆忙离去的主人终于回来了,顿时兴奋地迎上前,短·鞭似的尾巴几乎摇出了残影,跟在真君脚边不停打转。
“这些天辛苦了。”
真君和下界前好像没什么不同,至少面色上看不出任何不对,习惯性地弯腰摸了摸哮天犬的头,抬眼时,目光才落在书房的门上:“情形如何?”
“……安静得很。”
哮天犬欢快的尾巴一顿,不是很情愿地回报:“他破不开架子上的结界,还是只能看看箱子里的书,每天按时用饭休息,没闹出过什么事。”
真君目色微转,直起身点了点头。
“在外面等我。”
疾犬喉间滚出一声低沉的声响,亦步亦趋地跟在主人身后,等到房门开了又关,他才重新趴伏回去,毛茸茸的双耳却突然竖得笔直,时不时还要抖动两下。
而比起好不容易等回主人的神宠,柳毅与杨戬再见时的表现,便要冷静得多了。
“真君。”
他放下吃到一半的饭菜,笑着起身相迎,仿佛他并不是真君殿的阶下之囚,也不曾设计伤害过真君殿的主人。
可显圣真君只会比他更加从容。
这个千百年来心系苍生的男子缓步走来,他自己设下的结界当然不会阻挡他,反而趁真君穿行之时洒落细碎的灵光,像是开在玄衣之上的暗纹,好看得极为干净透彻。
“我回来得不是时候,你先用饭。”
杨戬抬手示意,便自顾自地站去一旁,视线在书架上逐层梭巡,仿佛是在清点查看着什么。
柳毅却没有当真落座。
他看着显圣真君负手而立的背影,便如同直面着一片连通天地的山脉,仰头不知其高,俯首不知其深,在顶天立地的同时滋养着万千生机,连日月也要从此升落,厚重而清朗。
甚至这只是真君平常的样子,波澜不兴间尽显峥嵘,只是站在那里就能以气势压人。
——或许他是可怜我这一点微薄道行,说不准进门前还刻意收敛过灵力。
柳毅的脑海中突然跃过这一个念头,面上竟带起一个微笑,自己三两下把碗筷收拾干净:“真君过来坐吧。”
真君回首,见柳毅已经把桌子整理出来了,正在倒茶,便没有推辞。
两位敖氏驸马相对而坐。
这场景对他们而言都不陌生。
——四海敖氏中,除了敖灼出生的西海之外,泾河龙宫便是显圣真君最常造访的地方了。一来是泾河比邻云河镇,而镇中住着三圣母的后代,杨戬从没有忘记要照看他们;二来是敖清先前龙珠损毁,伤势恢复起来极为缓慢,膝下却还有一个小小的柳琢,杨戬便时常前去探望,搜罗到合用的灵丹妙药了才会送过去。
因敖清时常陷入昏睡,作为她的夫君,柳毅自然要站出来接待妹夫。
他起先还很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能和传说中的三界翘楚说些什么。自己这区区两百余岁的寿数,所见所闻,有什么能够拿出来和显圣真君说道的呢?
便只能硬着头皮聊些琐事。
说小琢担心娘亲,修炼的时候都经常走神;说西海叔父前些时候也来过了,还特意带上了三太子,拎着他的衣领催促他试试佛门的办法,能不能尽快治好敖清;说敖清不知做了什么梦,某一日突然哭着醒来……
“……嘴里喃喃念着‘阿灼’。”
说到这里,柳毅突然自觉失言似的住了口,面露歉疚之色。
坐在他对面的显圣真君默然片刻,温声道:“她与五公主一向感情深厚。”
——于是,敖清在他这里的分量也与旁人不同。
在她昏迷时,杨戬还曾帮忙教导过柳毅。毕竟他能踏上修炼之路,全赖敖清以龙珠为其洗髓,一旦没有了这只推手,柳毅的衰落几乎是肉·眼可见,整个人的精气神再不能与从前相比。
这个凡人曾经服用过杨戬当做新婚贺礼送上的昆仑灵芝,面容永不老去,但是有一段时间,杨戬在泾河龙宫见到他时,却觉得眼前的柳毅已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气息枯朽得像是从根系开始发黄的野草。
可显圣真君不想让敖清醒来的时候,看见的也是这样一个柳毅,不想让敖灼的五姐姐也承受一次挚爱死别之痛。
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比杨戬更懂得那般滋味。
显圣真君便开始指点柳毅修炼。
敖清天资不比敖灼,不能像敖灼教导栖光一样,为自己的丈夫量身打造出一门功法来,柳毅便跟着妻子学些龙族的法·门,好在他体内本就有敖清的龙珠真元,也算得上是两相契合。
不过显圣真君身为玉虚宫三代首徒,便是再如何的触类旁通,但信手拈来就能指点他敖氏的法门,柳毅还是忍不住有些惊讶。
杨二爷却只是笑了笑。
“她从前常与我切磋。”
只这一句,便不再往下说了。
那些他们在真君殿朝夕相伴,就着一招剑式、一个阵法,便可以有来有往说上许久的日子,胸襟宽广的杨戬不想拿出来与任何人分享。
“我原先受真君照拂颇多,也一向知你法力高深,终我一生也难望项背。”
柳毅递过去一杯茶,看着杨二爷接过了,这才慢声道:“可这些日子闲来无事,回想前尘,却发觉我还是低估了真君。”
显圣真君将茶杯捏在指间,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杯壁上,任由清淡的茶香染上他的手指。
他一时未答。
柳毅便自顾自接了下去:“你对四海敖氏的了解,远超我的预计。那时泾河邪气已然泛滥了,我在龙宫设下白日舟,又在小琢的寝殿准备了可使兽族昏睡的沉金木,以真君的本事不可能察觉不到一点异样。可我请你单独前去大殿,你竟真的把哮天犬留下来陪伴小琢,任由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我以为是自己藏好了手脚,侥幸骗过了你,可醒过神来,才知道原来真君一早便发现了。”
柳毅长叹一声。
“真君那时配合我,是要当面拆穿我?”
显圣真君抬起头来,目色浅淡,未曾有一丝自得,平淡得仿佛一切只是柳毅的臆想。
但好歹做了两百年的连襟,柳毅知道,这便是真君的回答了。
或许以敖清为阵眼驱动白日舟,确实出乎杨二爷的预料,也成功压制了他的反击,可杨戬的后手同样不在柳毅的料想之内。至少供奉在云河镇刘氏后人家中的杨戬与三圣母的神像,柳毅在泾河龙宫长居两百年,也没有丝毫察觉。
就算三圣母无法及时赶到,但倘若拼个两败俱伤,以真君一人之力,当真就破不开柳毅篡改后的白日舟么?
——不可能。
敖清外表看上去再柔弱,也是执掌一方的敖氏真龙。她可以耽于梦境,舍不得梦中那个笑着唤她“五姐姐”的阿灼,但她不会永远沉溺于此,迟早还要背起她身上的重责大任。即便敖清自己醒不过来,杨戬也不能坐视她被抽空灵力,最后虚耗而亡。
两害相权取其轻,重伤了还能休养,丢掉性命却难再复生了。
至于显圣真君自己,征战杀·伐都没有让他后退过半步,何况面对一个法力浅薄的柳毅?
可他也从不是只知蛮·干·的莽夫。
当年道心损毁要闭死关,他都能云淡风轻地瞒过亲人好友,除敖灼外无一人能够看破。这般心性与智计,连仙魔大战都能建立定鼎之功,几乎未经风浪的柳毅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何况……
“……我说过,我从前常与她切磋。”
真君饮过一口茶,嗓音便更清润和缓几分。
西海小魔头不仅是资质力压同族,脑筋灵活得也很是有些不一般。她在真君殿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因那时还没有本命法器,便只能专注于自身,顺手捣鼓敖氏祖传下来的五花八门的玩意儿。
比如白日舟。
她敢想前人之所不能想,也敢做后人之所不能做,连一个简单造梦的阵法,都能被她玩得耸人听闻,先是一点点拆解了,再一遍遍重新拼凑。
以弱困强算什么?抽取阵中人的灵力算什么?以邪气污浊后再反噬回去又算得了什么?
倘若是敖灼施展白日舟,甚至能化虚为实,以自身灵力为其搭砖架梁,将梦中幻景投放到眼前,伸手可触,呼吸可闻。
——她以此阵法变换空间,曾在昆仑山真君殿搭建过一个西海龙宫,带着杨戬一点点看过她长大的地方。
显圣真君毕竟不是龙族,包括逆鳞结在内的许多敖氏隐秘,即便是他也无从得知。
可谁叫柳毅偏偏用的是白日舟。
显圣真君几乎是站在敖灼身边,看着她把这阵法玩出了花,柳毅再如何暗自筹谋,难道还能比得过冠绝四海的西海红·龙?
“所以真君早就怀疑我了,顺着我的计划走,是想看看我究竟所图为何?”
柳毅神情自嘲,语气却没有想象中的激烈:“可笑我自以为万事俱备,原来不过是一场笑话。”
显圣真君却平静地摇了摇头。
“我并非如你所想的一般算无遗策。”他一顿,似乎是不经意间回忆起了往事,又似乎只是整理了一下思绪,“时至今日,我仍不知道是谁教你篡改白日舟。”
柳毅距离飞升成仙遥遥无期也就算了——这种事本来就不能强求,但是,只看他这点微不足道的灵力,也该知道他的资质如何了。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栖光以敖灼龙鳞为食,还能硬挨三道化形雷劫,而柳毅受敖清龙珠洗髓两百年,又有夫妻双·修之助,但凡一道天雷劈下来,他大概就能去鬼域拜见意安了。
如果说当初抽取柳琢的神骨纳为己用,柳毅还能依仗父女之间的血缘,但改动阵法这等精细的活儿,但凡他能自己琢磨明白,进境怎么还会如此艰涩
——别看敖玉提起邪气阵不以为然的样子,那是因为这阵法的威力困不住他,而非阵法本身不值一提。要知道,古往今来,永远都是学习前人整理完善的功法容易,标新立异自立门户者更为艰难。
否则四方水族,千万年来,自龙王之下,为何再无人能与敖灼匹敌?
自知深浅的柳毅陷入沉默。
显圣真君并非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了。
柳毅在泾河作乱一事,本就疑点颇多,杨戬带人回来就是要详加调查,不动·刑不等于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事实上,连曾经让敖灼忍俊不禁的天眼他都用上了,以磅礴灵力压镇柳毅心神,逼得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再不能掺假。
然而没有用。
——柳毅的答案,与当日在泾河龙宫相差无几。
他依然说没有勾结魔族,只是自己生了心魔,能篡改白日舟是灵光一闪想出来的,泾河河水深入沿岸,正好方便他聚拢周边尸·身的邪气。不杀柳琢只是将她赶出龙宫,因为那是他和阿清的女儿;已经困住了杨戬,却没有死斗到底,是他还没有下定决心玉石俱焚。
这一番说辞,听起来也算合情合理。
可惜显圣真君一个字都不信。
因顾忌着敖清的存在,真君不会搜查柳毅的记忆,他也做不出这么不择手段的事。如果柳毅当初真的殃及凡人,造下杀孽,情况也许会大为不同,但有一件事至少是肯定的:
——杨戬不会把杀·人·凶·手带回昆仑山,很可能直接把柳毅押送鬼域,交由阎罗问罪,那里自然有让他不得不说实话的手段。
事情便就此陷入僵局。
好在显圣真君一向耐心充足。
他把柳毅扣押在手中,供人好吃好喝,半点也没有着急的样子。若非掌珠剑冢出现了第二个相似的聚气阵,恐怕不知道要过多久,他才会再来与柳毅相见,说出这一番话。
“……你为何认定幕后另有黑手?我一个人便不能苦心设局么?”
半晌一言不发的柳毅突然抬高视线,他生得文质彬彬,眉眼温和,看上去和敖清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他此刻一开口,便是咄咄逼人的语气:“堂堂显圣真君,就要如此看低我们凡人?”
半盏残茶已凉。
显圣真君放开不再温热的茶杯,被这般冷嘲热讽了也没有生气,看向柳毅的目光平静得不带一点波澜。
“看低你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柳毅一怔。
显圣真君却已经轻声道:“我笃定你身后有人,不为其他,只是当日泾河龙宫中你身上爆·发的魔气……”
——“许久之前,我便见过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