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照不宣, 一如既往。
用这八个字形容宋坊主和西门吹雪的相见,大概再合适不过了。
她依靠在床头,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 神情平静得不曾流露一点忧虑,却让宋坊主一眼望过去就不由叹气,与他还差了两步远呢, 已经自己慢条斯理地掀高了衣袖。
“若是不放心,你过来诊一诊脉也就是了。”
重伤之人主动递出手腕, 还记得要打趣他两句:“能请动西门庄主出诊, 我这医药费想来也是好大一笔开销。”
西门吹雪看了她一眼。
乌鞘长剑碎毁,原本剑不离身的人现在手无寸铁,宋坊主看了都觉得别扭, 他自己却好像无甚异常, 落座在未婚妻子床沿时,第一个动作竟不是为她切脉,而是握了握她的手。
他常年练剑不辍, 十指修长劲美,指根与掌心却生有老茧, 覆在宋坊主柔嫩的肌肤上,像是平白为她添上了一重甲胄。
宋坊主却更觉无奈。
“我身上比前几日暖和多了, 就是损了点气血,养一养就能好起来。”
她任由这人试探自己的体温,见元正还安静地站在一旁, 便对他笑了笑:“不用陪着我了,我方才见桑落脸色不好, 你替我看着她, 两个人都快休息一会。”
这世上, 再没有比她更会操心的伤患了。
自己还下不得床,口口声声却只惦记着别人,一边安慰未婚夫婿,一边还要着急青梅竹马的身子。
“……小姐不必记挂。”
元正抬起头,他面色也有些白,弯唇而笑的样子却让人看不出半点疲惫:“我这就去盯着些。”
他的目光平静而轻浅,似乎掠过了宋坊主和西门吹雪交握的手,又似乎是从始至终只凝视着她,认真查看了一番宋坊主的气色,确认她暂且无碍了,这才告退。
房门在元正手中无声关合。
芝兰玉树一般的少年转过身,对着不远处的回廊一角摇了摇头,只见原本守在那处的桑落面色微暗,僵立半晌,还是一扭身去了灶间。
元正目送着她的背影,不用多说什么,只这一眼间的交汇,他就已经明白了双生手足内心的愤慨,桑落也看懂了他这个兄长没有说出口的劝阻。
先前是小姐还昏迷不醒,桑落一颗心放在她身上,便没有多余的精力跟西门吹雪较真。如今宋玉红的情况渐渐好转,她跟着腾出手了,也就把秋后算账的计划提到了眼前。
那日酒窖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宋坊主自己没有细说,西门吹雪更不会对除她以外的人多费口舌,似乎就要成为他二人之间的又一个秘密了。
至少脱困而出后,冯如海这个塞北掌柜就只觉满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前脚还跟在儿子身后,为他输送内力化解摄魂之术,后脚再睁开眼怎么就已经躺在自家床榻上,早就下学归来的冯冬生正扒在床沿,见父亲醒来惊喜得一蹦三尺高,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叫他娘亲了……
时至今日,冯如海仍然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可同样陷入幻境,江氏兄弟比他这个空耗内力的重剑客醒得早。
——当日,那七零八落的酒窖废墟之中,敖玉还在为宋玉红与河蚌疗伤的时候,不知为何,元正桑落已经慢慢恢复了意识。
他们亲眼看见了宋坊主浑身浴血的模样,也看见了西门吹雪沾满血迹的白衣。
而剑神身上并没有明显的外伤。
那他沾的是谁的血?
答案已经不言自明了。
——他们几个人各自被困,但西门吹雪应当是一直陪在宋玉红身边。
然而,如此寸步不离地守着,最后竟没有真的守住宋玉红,乃至于是让她在鬼门关前走了个来回,这让一向护短的桑落怎能不怒?
元正私下也不是没有劝过、
“那般诡秘境况,便是你我跟在小姐身边,恐怕也一样无能为力,又怎么能全怪西门庄主?”
何况,若是易地而处,换做是他们兄弟眼睁睁看着宋玉红重伤、濒死,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连以身相替都做不到……
只是这么稍加设想,元正便觉得,大抵万箭穿心之痛也不过如此了。
那何必还要苛责西门吹雪?
“可惜我与兄长不同。”
彼时的小丫鬟却扯了扯嘴角,清清淡淡道:“我自知是在迁怒,也知道西门吹雪不会好受。但他怎么样与我何干?”
“桑落。”
“他不好受……”
小丫鬟抬起头,看向兄长的眼瞳里泛起一点闪烁的暗光,似是泪水涌动,又似是深海翻卷。
“我难道就好受了么?”
这一眼,这一句,让和她心有灵犀的元正再也无法劝说。
宋玉红与西门吹雪相知相许了多少年,桑落便咬着牙忍了他多少年。
之所以能始终如一地按捺,不是她怕了这位震铄武林的剑神,而是不想让宋玉红夹在中间为难,更担心被宋玉红看穿了她不能坦露的情意。但凡能抛开全部的顾虑和束缚,桑落甚至觉得,她会抢先所有剑客一步,把一纸战帖狠狠拍到西门吹雪的面前。
——她确实对他积怨已久了。
而宋玉红一朝伤重,简直无异于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这件事,连宋坊主自己都心里有数。
“……好在给你引路的是元正。”
主屋里,宋坊主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若是桑落,我这宅子今天就要热闹了,她这几日脾气可急得很,我都不敢轻易招惹。”
——所以这位前夫哥哥啊,您老人家也得小心点。
西门吹雪却只是道:“随她。”
他从不在意这些。
别说是一个桑落了,世人或是赞誉,或是毁谤,或是卑躬屈膝以求讨好,或是眼角斜睨不屑一顾……凡此种种,于西门吹雪而言,不过就是他所行之路上的一块碎石,不用低头去看,只需抬脚就能跨过,无法撼动他分毫。
宋坊主:“……”
好家伙,感情你是真不知道《怜花宝鉴》的厉害。
按照这个见鬼的次元时间线,王怜花为祸四方的时候,剑神大人有没有出生还不一定。而今他毕生心血传到了桑落这里,千年苦工虽然还没有亲眼见识过她的本事,但是以桑落的聪慧,想也知道不可能学得太差,很有可能还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要是让她动了真格……
——嚯,一杯毒·酒,情敌送走。
千年苦工心底一跳,几乎已经预见将来那个你死我活的修罗场了。
“在烦忧什么?”
西门吹雪先前为她暖了暖手,正在切脉,将要收手之时,突觉未婚妻子的脉象隐隐急促了一瞬,面上也有些心不在焉似的,便问道:“有心事?”
“啊……”
宋坊主一顿:“只是看见你,便难免想到了柳伯,他可好转些了?”
这也的确是千年苦工正在惦记的事。
毕竟血怨缠身非同小可,且柳伯年事已高,又和孙拓这个事发源头无冤无仇,居然莫名其妙就卷进了这件事,和“宋玉红”一起成为被城门之火殃及的两条池鱼,实在也是没天理可讲。
更憋屈的是,作为导致他们俩被血怨盯上的罪魁祸首,击杀孙拓的剑神可能还什么都不知道,就算他每日过来探望,千年苦工之前竟也找不到切入口去问……
“无须担心。”
果然,西门吹雪回答她的时候,平稳得看不出一点不对:“柳伯已经饮食如常,也能自己下床走动了。”
“那就好。”
那就说明,当时那么混乱的情况,敖玉和杨戬也没有忘记收尾,好好处理了酒窖里残余的鬼气血怨。
千年苦工悄悄松了口气。
——显圣真君就不用多说了,敖玉那个小崽子,从这几日的行事来看,虽然傻还是傻,但多少也有点长进,没有太丢她老敖家的脸。
起码面对凡人的时候,他也知道了什么叫仙凡有别,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句都不能多言,再不是当年偷溜去凡间买桂花糕,却用不惯凡间的银钱,直接就敢拿夜明珠抵账的小笨蛋了。
千年苦工老怀甚慰。
谁知她一口气刚松到一半,就听见对面的西门吹雪突然说道:“我今日来,也有件事要问你。”
“……”
行吧。
宋坊主在心里倒了个气口,抬眼去看,只见西门吹雪也正直视着她,目光不带一点逼迫,沉静得一如他们从前在万梅山庄朝夕相处的时光。
他看着她,依然像看着要与他携手一生的妻子。
弱水尚有三万里,可西门吹雪那双清冷孤绝的眼眸,从以前到此刻,统共也只收拢过一个宋玉红。
若说还有谁能与他推心置腹,这世间,恐怕也就只有陆小凤能与她并驾齐驱,连柳伯都要屈居次等。
——所以,他既然当面问了,便是笃定能从她这里得到答案。
他知道,宋玉红不会瞒他,亦不会骗他。
“告诉我,你这些天发生的事。”
西门吹雪从不是多话的人,但他看进未婚妻子的眼眸,直言询问时,却仿佛要从她澄澈的目光中,找到解开近来所有疑问的密钥。
“有人告诉我,那天在酒窖假借你身体的人,名唤敖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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