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盏孔明灯自塞北宋府缓缓飞起。
元正看着那灼灼不息的灯火越升越高, 耳边是桑落和宋坊主的说话声,小丫鬟放了祈愿灯还不过瘾,正一迭声地问着要不要再来个对月穿针, 或者捉两只小蜘蛛来装进盒子,来个喜蛛应巧。
“桑落姑娘可饶了它们吧。”
眼见着小丫鬟边说边挽袖子, 马上就要去祸害无辜小生灵了, 宋坊主只好一手按下她, 苦笑着给蜘蛛求情。
桑落却跃跃欲试道:“蜘蛛在哪儿织网不是织,明天一早就放生还不行么?”
两个姑娘家软语轻笑,孔明灯还没升过屋脊, 桑落已经把她知道的七夕风俗再三筛选了,撇去那些祈求姻缘的习俗, 只挑捡着有趣的说与自家小姐。看着她被逗得眉眼舒展,小丫鬟花样百出之余,目光却一时更比一时温柔。
她知道宋坊主心情欠佳, 便想方设法地哄人开心。什么世家名门的架子, 什么江家小公子的脸面, 她从不在乎。
她只求宋家人和安宁, 宋玉红长命百岁。
“好了好了, 咱们过会儿再说。”
不肯消停的小丫鬟终于被忍无可忍的小姐轻轻捂住了嘴,那温软的掌心一贴近她的唇瓣,桑落便如同被点住哑穴般突然没了声音, 整个人定在那里不动了,任由那只手再抚上她的侧脸,像是一缕拂面而来的微风, 所过之处却让桑落快要不敢呼吸。
隐约感知到的那些尖刺已经快要割开她的皮肉。
桑落却只闻见了心上人的指尖香气, 醇如佳酿, 余调悠远。
小丫鬟抿紧了唇。
逗趣的玩笑话被一口气吞了回去,她安静下来,只是顺着宋坊主的力道抬高视线,眼底映入三团明亮的火光。
“你张罗着要放的祈愿灯。”
宋坊主说着话,自己也跟着看向天际:“这都快要飞远了,还不赶紧多看……”
看。
她剩下一个字还没出口,另一盏不知谁家的孔明灯突然从北边升入他们的视野。而今夜吹的是南风,宋家三盏灯便向着北飞,以三敌一,放灯的时机似乎也大差不差,那盏眼生的灯便毫无意外地撞入宋家包围圈。
桑落便眼睁睁看着自家兄长的无字灯被撞得一歪,底盘倾斜,燃烧着的松脂瞬间点燃了纸张,连带着与它相撞的那盏也着起了火。
两灯烧做一团往下沉。
元正桑落同时神情微变。
——倒不是心疼东西,毕竟宋坊主从不在银钱上亏待自己这一双“弟妹”,但如果是旁的也就罢了,这向天祈愿的孔明灯……
“别愣着。”
江氏兄弟觉得此非吉兆,尤其是自知所求为何的元正,心中更是不由一坠,却又突然听到宋坊主有些着急的声音:“北边有人家住着,可不要引起火灾再伤着谁。”
说话间,她已经抢先迈开一步,难得行色匆匆地往外头去。
桑落立刻跟上,伸手扶稳自家小姐:“小心脚下。”
元正却快步越过了她们,替宋坊主打开大门后也没有后退,反而一直走在侧前方,竟然是在替她带路。
他提醒道:“小姐,看落下的方位,应当是李二爷的宅子。”
不会武功所以夜不能视的女坊主匆忙点头,可是借着夜色的遮掩,她的目光却不着痕迹地从元正身上掠过。
年少时,元正曾告诉宋家父女:从此以后,他要跟着云河镇镖局的镖师习武,书在家里就可以念,所以不必送他去学堂了。
这当然是真心实意在替宋家打算:以后走商运货,一个武林高手总比一个软弱书生顶用。而在宋老爹病情渐显的时候,省下来的束脩可能就是来日的救命钱。
此番心意拳拳,连自己清闲安稳的科举路子都亲手断送了,这个少年却仍是轻描淡写地笑着,还能转而安慰宋老爹,说男儿郎么,比起读书,原本就更喜欢舞刀弄剑。
他本来就是这般知恩图报的性子。
可这并不等于元正说了真话。
他确实去了镖局,也确实跟着镖师练习拳脚,可他这一身深藏不露的功夫,却是天下第一剑燕南天倾囊相授的心血。
八年前的城隍庙会上,十二岁的元正桑落支着小摊子,一个迎来送往,上菜沽酒,一个不停手地做着些下酒小菜。
他们非要把宋玉红留在家里照顾父亲,自己却在人潮涌动的市井里忙碌,赶着云河镇最热闹的盛会,想法子多赚些银钱贴补家用。
——再艰难落魄的日子也经历过了,如今能用自己一双手报答宋家,两个江家小公子心甘情愿,并不觉得有什么丢脸。
清隽少年弯着腰,正在收拾客人用过的碗筷。当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笼罩下来时,他熟练地将碗筷叠在一起单手捧了,另一手用抹布迅速擦干净桌子,这才抬起头:“您要用些什么?”
问出这话时,元正没有想到,自己会看见一张异常熟悉却暌违多年的面容。
当啷——
简陋的摊子上,四五个碗碟突然碎了一地。
吓了一跳的少女险些被菜刀切到手,流民生涯养出的警惕却立刻就被重新唤醒了,循声望去的同时,她已经牢牢握住了菜刀,这把刚刚还切着酱牛肉的厨具眨眼间就变成她的兵器。
明明已经换了身体和名字,但是那一瞬间,无数个不好的猜想仍然从她脑海中闪过。从未真正放下心的桑落甚至想着,若是自己和兄长被人认出来了,他们要怎么做,怎么逃,才能不牵累宋家?
将将金钗之年的少女心弦紧绷。
于是,当天下第一剑英伟的面庞映入眼底时,桑落的神情便乍然空白了。她天生聪慧,灵动奇巧更甚胞兄,可是意外重逢燕伯伯的那一刻,看着世上仅剩的属于“江家”的亲人,她竟然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兄弟两个齐齐愣在当场。
恰巧途经此地的燕南天面露不解,随即像是恍然了什么,摸了摸自己久未修理的胡须,以为是自己满面沧桑的落拓样吓着了不经世事的少年人,便苦笑道:“两位莫怕,我只是走得久了,想来喝一壶酒。”
论酿酒之道,宋老爹纵然没有独女的天赋异禀,但也是多年的老师傅,酿出来的酒味道正宗,香气甘醇。
燕南天是闻香而来。
不过许是上苍垂怜,许是江枫在天有灵,他顺着酒香找到的,不仅是日后扬名四海的宋氏酒坊,还有他失散多年的两个侄儿。
——甚至还是他的衣钵传人。
二十岁的元正走在宋坊主身前,背影挺拔,衣衫清素。即便是这样快步而行的时候,他看上去仍然举止得宜,在暗夜里也行走如常,没有半点慌乱失措的样子,连轻扬起来的衣角都透露着云淡风轻。
这样的小公子,哪里像是一个神剑决已有所成,以至于和灵犀一指陆小凤未分胜负的高手?
千年苦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夜路。
麻哒,宋玉红这个“不会武功”的设定简直要了命了,害老子连夜视能力都得捂着,白瞎了她西海敖氏出品的龙眼。
那可是童叟无欺的真·龙眼!
就着天上的遥遥灯火,宋家一行三人急忙忙往李二爷的宅子赶,好在两家本就离得近,只隔开了一户。经过中间那家时,桑落还特意安慰道:“傍晚时刚好听到动静,应该是一家人出门玩耍去了。”
所以不用担心被更多人撞见。
并未易容的倾城美人却不关心这个,只是蹙眉:“夏日本就干燥,若是李二爷也出去了,恐怕就得闯一回空门了。”
不然桐花巷这么些人家,一旦扑救不及时,说不好便是火烧连船的场面。
“……小姐放心。”
前方的元正突然轻声道:“想来不会有事了。”
他停住步子,为防自家小姐来不及反应,立刻边转身边伸直手臂,在她身前虚空处拦了一拦。
鲜少这般疾走的宋坊主果然还保持着向前赶路的架势,一时收势不及,好在桑落眼明手快,她这略微踉跄的一步还没迈出去,已经先被小丫鬟扶稳了。
宋坊主抬眼一望。
暗夜深处,小李探花正向她行来。
他眉间轻锁,分明长身玉立,却显出了几分单薄,乍一看像是快要消散在无边夜色里,滑落在肩上的头发里甚至已有几根泛了白,与那双鲜活的眼眸毫不相称。
可他半点也不在意。
他只是看着宋坊主,目光满含歉疚,一边走到她面前,一边道:“毁了宋姑娘的祈愿灯,真是对不起。”
——听这话的意思,竟也是立刻就从家里出来了,就为了当面和她道歉。
嗐,就咱俩这关系,你这就见外了不是?
何况老子放灯求的只是财,李二爷,你求的又是什么?
千年苦工不知道江氏兄弟有没有看清,她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飞出李府的那盏孔明灯上,也写了一个心愿。
——魂兮归来。
她咀嚼着这四个字,七夕佳节,却盼着与亡魂相见么?
李寻欢,你莫名其妙出现在塞北,又把自己搞成了这幅样子。
你是在等谁?
“您不要这么说。”
在小李探花眼里,他只看见宋家姑娘摇了摇头。她显然是急忙从家里出来的,形容匆匆,发上更是只有一枝松松挽就的银簪,实在不是见客的礼数,但那张素净的脸上却很郑重:“二爷若是这般,那我们不仅毁了您的灯,还差点烧了您的宅子,更该和您道歉才是。”
李二爷唇角微扬。
——并不是怀疑她的诚意,只是见了这姑娘两次了,说的最多的便是道歉,怎么像是生来就欠着什么一般?
两个互相对不起的人站在一处,为表真诚,便比昨日初见的距离更近些。李寻欢感受着从宋坊主身后徐徐吹来的夜风,正想说让她不要担心,灯笼落在院子里,没烧着什么,他还留了铁传甲下来,她只管放心回去就是。
“宋姑娘……”
只来得及说出三个字,汹涌的咳意便全无征兆地没顶而来,李寻欢立刻低头掩唇,剧烈的呛咳声顿时撕裂了桐花巷的寂静。
他只觉肺腑处像是突然被人扎入了一千根长针,前所未有的剧痛席卷脏腑,甚至让自以为已经习惯的小李探花眼前陡然一黑。
李寻欢弯下了腰,背脊猛颤。
桑落便觉得自己手中突然一空,被她搀扶着的小姐神情担忧,想也不想地,第一反应就是帮助眼前这个病人。
——爱操闲心的女坊主一把挽住李寻欢的手臂,下一刻,便有濡湿的血迹溅上她的衣袖。
“李二爷!”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