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来说, 其实他们不该这么快就离开。
以楚香帅每逢怪事、必管闲事的性格,自己的三桅船都差点沉在泾河了,他少不得要留下来查明真相, 还这一地百姓安宁。
可一来他这些日子早就查探过了,甚至背着三个姑娘家, 暗地里几次下水——托这个的福,非但没找到什么人装神弄鬼的痕迹,盗帅自己反倒也有些心浮气躁, 最严重时气血沸腾, 几有走火入魔的征兆。要不是之前某一日突觉天地清朗,一扫心头燥郁,只怕威震江湖的盗帅真能在泾河里翻船。
也正因如此,就算他已经没有大碍了,也还是被苏蓉蓉赶回来休息。
“……”
自知大意了的楚留香默默望天,半句话也没有反驳。
他和蓉蓉已经再三确认了, 河水没有被人下··毒, 也没有传言中能“自己变换位置”的礁石。而且这么多的病人,无一人出现过中毒的症状,更无一人伤及性命。
这场爆发得莫名其妙的疫病, 消散得也突如其来,饶是以盗帅的智计, 都未曾发现有所谓“幕后黑手”存在的迹象。要不是他向来对鬼神之说置之一笑, 搞不好也要跟村长一样,捏着鼻子请个道士来做法了。
如今病人皆已痊愈, 从医者的角度而言, 他们真的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
二来则是……
“蓉蓉, 你放心, 咱们的船行得快。”
李红··袖关切地注视着女医,轻声道:“定能用最快的速度陪你赶到神水宫的。”
苏蓉蓉目含暖意,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我知道的。”
她身世孤苦,在这世上仅剩下一个亲人,便是她的表姑母,正是神水宫门下。二人虽因着种种原因天各一方,联络得也不算多,心中却总是彼此惦念着的。昨日突然接到表姑母传信,只道是有急事寻她,苏蓉蓉嘴上不说,神情却顿时添上了些忧虑。
作为与绣玉谷移花宫并列的武林禁地,神水宫素来以神秘莫测著称,没有人知道它具体的位置,更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进去。若非像苏蓉蓉这般有亲人至交引路,便是花上十年也休想窥得门径。
其宫主水母阴姬,与移花宫宫主邀月被武林中人并称为“天水孤月”,意指这两位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冠绝当世,旁人望尘莫及。
苏蓉蓉实在想不到,到底什么样的“急事”是神水宫解决不了的,竟让有意隐瞒亲缘关系来保护她的表姑母不惜千里传信,只求一见……
“我们明日出发,走水路,最多半月就能到了。”
楚留香放下空酒杯,微微伸展背脊,原先懒散的气息便霎时变得沉稳。他虽没有说一句安慰之词,可是这样泰然自若的神情,更让人觉得世上没有任何事能难得倒他。
“正好借此机会,我们也前去领略一番桃源之美。”
苏蓉蓉曾亲往神水宫探望姑母,她说过,那里不仅不像江湖传闻中那般森然可怖,反而瀑布高挂,百花如锦,恰似第二个桃花源仙境,景色之美令人心驰神往。
“你以为是去踏青么?”
尽管满腹心事,女医仍被这不着调的言论逗得一笑,她本就生得美,这乍然展颜之下,便也是一处人间美景了。
“怎么什么事到了你嘴里,都让人着急不起来了呢?”
楚留香眼眸清亮,唇角微弯。
——古往今来,女子生存总是更为不易,往往越是美貌,越是坎坷。若是能多笑一笑的时候,又何必吝啬这一点轻松?
第二日天未大亮,劳累多日的姑娘家还在沉睡,承载着她们的三桅船却已经早早起锚。
昏昧光线中,楚留香正在桅杆处调□□帆,挽到一半的衣袖下,他肌肉紧实的小臂看上去没有一点青筋虬曲的凶悍,就好像没有人知道这幅身躯里潜藏着怎样的力量。
至少在临近的宋氏商船上,偶有早起的船工偷偷投来视线,也是在好奇这么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百姓,又乘着这样一艘漂亮的船,怎么会自己扬帆掌舵?
“昨日停泊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哥出来游玩……”
一青年船工压低了声音,与年长些的同伴耳语道:“今天看来,怎么感觉又不像了?”
不是,那些应该和他们一样被雇佣来的船工呢?还有伺候主家的下人呢?这大清早的,公子哥一个人在那准备出航是怎么回事?
“你少操闲心。”
同伴仰头打了个呵欠,一边走向跳板,一边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皮:“别人家的事与你何干?还不赶快方便过了,回去就收拾收拾赶快出发?”
倒不是说真的没有好奇心——这么华美又眼生的船,眼瞅着就不可能是渔船或商船,也没有悬挂标识,谁见了不得多看两眼?
只是他是宋氏商船上的老手了,长年累月为酒坊运货,走得远了,见得多了,自然也就长了些见识。像他们这样的小老百姓,若是想要多活些日子,头一件事就是要关好自己的嘴和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做的不做。
年长船工头也不回地走下跳板,沿着码头就走远了。
“哎,大哥你等等我啊!”
青年船工忙紧赶着追上去,得了这么一句教训,倒真的不敢再多说什么。
反观三位船上那位“公子哥”,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样,依然自顾自忙活着,动作有条不紊,显然也是个经年的熟手。三桅船在他悠然自得的摆弄下,似乎不过是个掌上玩物,轻轻松松就驶出了码头,即将乘风远去。
“香帅且慢。”
一道并不熟悉的男声突然自宋氏商船上传来,楚留香闻言侧了侧身,只见昨夜跟在宋坊主身后的少年正从舱室里走出,右手还拎着一酒坛,在他回望过来的视线里颔首见礼。
“在下元正,乃坊主仆役。”
……仆役?
楚留香的眼底划过一丝浅笑,他怎么记得,宋坊主昨夜介绍的时候,说的可是“自家弟妹”呢?
此刻两船就要擦身而过,掌舵的盗帅自然不能突然撒手,只好站在原地,笑着问:“小兄弟可是有什么事吗?”
“坊主眼下不便见客,只是听着您这边似要起航了,便让在下替她过来道个别。”
元正走近船舷处,将拎着的酒坛改为双手捧起:“坊主说行装简便,随身只带着这一点解馋的酒水,若是您不嫌寒酸,还请品评一二。”
酒坛确实不太大,至多不过五斤的样子。楚留香是何等的目力,一眼扫过,立刻就把贴着的红纸上的字迹看清楚了。
此酒名为,回舟。
盗帅顿时笑出了声。
“多谢宋坊主美意。这可真是……”他颇觉玩味地又摇了摇头,“……我见过的最好的送行酒了。”
别管原先是怎么个含义,分别之际送出此酒,楚留香立刻就领会到宋坊主的弦外之音。
人海回舟,终将再会。
天边第一缕晨光破云而来时,盗帅隐约听见一个闻之难忘的声音响起,像是一朵开在他耳边的花,轻声说着:
——楚留香,我们后会有期。
“请替我转告宋坊主。”
盗帅扬手接过元正抛来的送别酒,挽好的衣袖纹丝不乱,冲破暗色的日光恰好落进他的眼底,那一瞬间,正说起宋玉红的楚留香也正洒然而笑,眼眸似乎前所未有的明亮着。
“楚留香不日叨扰,酒逢知己,只盼与她开怀畅饮。”
元正拱手道:“自当转达,香帅一路顺风。”
这一日的清风晨光中,三桅船终于再次出航,洁白帆布似是惬意舒展的羽翼,载着来去如风的侠盗迎向下一个传说。
“……是么,他这样说了啊。”
专属宋坊主的舱室里,她坐在镜前,任由身后的桑落为她梳理长发,话却是在回答门外的元正:“若陆小鸡知道了这个消息,恐怕能乐坏了他。”
心心念念的三人鏖战可算要成真了。
门外的男声应了声“是”,声音不高也不低,恰好能让房内人听清楚。
但是他的同胞手足就没有这么好脾气了。
小丫鬟一边麻利地为宋坊主梳妆,柔顺的黑发在她指间灵活穿梭,一边已经提前念叨起来:“这下可好了,陆小凤一个酒鬼还不够,再多凑上一个,小姐难道真打算喝空库房不成?”
镜中的美人眨了眨眼:“不然桑落陪我喝?”
“……小姐还是饶了我吧。”
桑落被噎得险些要翻个白眼,接过宋坊主递来的素银钗,轻轻插··入发髻:“把我灌醉了,就得要小姐反过头来伺候丫鬟了。”
他们兄妹还真不是没陪宋坊主喝过。
毕竟陆小凤这个四海为家的浪子,指望他成日里待在陕中,还不如指望院子里的老桂树突然成精了,来给宋坊主当酒友。作为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宋坊主兴头上来的时候,元正和桑落自然不可能跑掉。
但是结果嘛……
大概就是“他们兄妹俩加一起抵不过半只(?)陆小鸡”的程度吧。
“那就没办法了。”
理不直气也壮的宋坊主当即抿唇一笑。
小丫鬟不由气结。
她气哼哼地鼓起左边脸颊,摆出了一副“我很不高兴”的样子,可是俯身为宋坊主点妆的时候,那力气已经轻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好像摆在她面前的是天下最精美绝伦的瓷器,连指甲都绝不敢划过,生怕磕碰出一点瑕疵。
“差不多就可以了。”
闭着眼随她发挥的宋坊主,似乎有些好笑:“用不着这么麻烦。”
“……小姐先别说话。”
明明更亲密的时候都有过,可每每这样面对面地贴近了,桑落仍是每每屏息,唯恐砰砰作响的心跳声会被心上人听见,连声音都不由自主低了又低。
“若是化得与昨日不一样,多少也是个麻烦。”
宋坊主无奈道:“所以我是真的不喜欢出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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