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穆并非不懂人情世故。
他在宋氏酒坊当了四年伙计,除却最初闹腾的那一阵子,平日里其实真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哪怕上门的主顾只是要打半斤酒,他也不会看不起这对于宋氏而言只是九牛一毛的生意,迎来送往时永远脸带笑容,殷勤招呼。
——手里既然拿了月钱,自然就不好再去砸人家的招牌了。无论他自己承不承认,这个年方十七的小伙计确实做得尽职尽责。
但今天显然出了些意外。
“您大驾光临,有何指教啊?”
少年郎挡在店门处,笑容冷冽,眼神里也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完全没有请客人进门的打算。再说了,合芳斋的掌柜怎么能算是他们宋氏酒坊的客人!
可惜“不速之客”好像不是这么想的。
“这不是之前凑巧看见刘夫人过来么,手里还拎着药箱,我就想着是不是家里有人病了。”
两手满满的青年憨厚一笑。
他名唤赵远复,今年还未满三十,自塞北到云河镇却已有六年,远近邻里就没有他叫不出名字的。此刻赵掌柜就像是感觉不到阿穆对他的敌意,只是老实回答着:“正巧铺子里有些药材,我让人收拾收拾,就赶紧给夫……坊主送过来了。”
放屁!
阿穆听着那硬生生打住的一句“夫人”,气极反笑,这下子竟是连眼角都弯了起来。
——好端端的糕点铺子,上哪儿能收拾出这么多药材?还不是上赶着过来套近乎,紧赶慢赶备好了东西,想要讨好未来的“万梅山庄女主人”吗?搞不好还看上了陕中宋氏的分量,毕竟万梅山庄远在塞北,这家合芳斋却开在了云河镇,自然得巴结巴结宋坊主这条地头蛇。
脑子里一瞬间就转过了无数念头,却没有一个是往好处想的,阿穆看着赵远复的眼神简直像是在防贼,他也并不打算掩饰自己对这人的警惕。
“多谢赵掌柜的好意。”
小伙计活似门神般拦在那:“只是我们酒坊里个个好得很,昨天是东家觉着天气不错,请刘夫人过来聚一聚,歇一歇。您实在是多想了。”
赵远复看着这撒起谎来面不改色的少年郎,露出了有些为难的样子。
——他扎根云河镇已久,对此处的风土人情早已烂熟于心。比如仁心堂的刘夫人,每日坐堂尚且忙不过来,所以轻易不会出外诊,就怕有急重病人求上门来却扑了个空。换言之,若是想要请动她,那必然是关系足够亲密,也必然不是打喷嚏咳嗽这般的小病症。
合芳斋本就开在宋氏本家对门,昨日赵远复不经意往外瞅了一眼,就看见阿穆引着手拎药箱的刘夫人往里去,两个人脚步匆匆,看起来都很是着急。他稍加思索,便猜测十有八···九是未来的当家主母病了。身为分铺掌柜,这哪里还能坐得住?
“各位身体安康自是最好。”
小伙计拦着不让进,赵远复自然不好硬闯——他是想要探望未来女主人的病情,以便往后庄主问起来了,才好如实回答,可不是要来砸场子的!
苦哈哈的掌柜只好站在门外,将手上的药材递过去:“只是这些,还请小兄弟能够收下。虽不值什么,好歹也算是合芳斋对宋坊主的一点心意。”
谁稀罕啊……
少年郎正要直接拒绝,在二进盘货的宋叔却已经听到动静出来了,他一见这情形,再看看自家伙计满是戒备的眼神,当即就什么都明白了。
“阿穆。”
宋叔提高声调唤出一句,就成功让愈加不耐的小伙计顿在那里,看过来一眼,便往后退了两步,把位子让给本家掌柜,低眉顺眼的模样全然没有平常上房揭瓦的调皮劲儿,在外人面前捧足了宋叔的面子。
这让宋叔心中颇觉安慰。
但是,当他走到赵远复跟前时,宋氏本家掌柜虽神情沉稳,用词有礼,却也一样不打算让步。
“在下替小姐谢过赵掌柜,劳您费心了,但东西我们不能收,还请您见谅。”
赵远复无奈地皱起眉头:“宋叔,这些年坊主对我照顾颇多,您就当这是我谢礼,还不成吗?”
他这说的也是实话。
宋玉红十三岁时,陆小凤就被她的一坛“玉马”酒勾走了魂,又因两人彼此脾气相投,迅速引为知己。那时宋老爹的身体已经不好了,作为他唯一的独女,宋玉红难免要提早接触些生意上的事。
到了她十四岁的时候,因天生聪慧,虽然年少,却已经算是个挺靠谱的商人了。一次陆小凤犯了瘾··头,又来偷酒喝,宋玉红就看似随口地提起,说对门布庄的老板要迁去外地,就把店面盘给了一家糕点铺子,近日即将开张。
“招牌送过来的时候,我刚好看到了。”
豆蔻年华的小商人妆扮素简,乌黑如缎的长发上连个像样的头饰都没有,可她托着腮看人时,眸光明亮,胜似晨星,仿佛这家传承百年的酒坊已经藏不住绝世的娇娥。
她有些好奇地说:“那铺子,好像叫合芳斋?”
陆小凤眉梢一挑。
他当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如常说着些江湖轶事,好从宋玉红手中多换两坛子酒。可隔了一段时间,这四条眉毛的家伙又突然寻了过来,大咧咧地带着宋玉红往对门的糕点铺子里一钻,指着白衣胜雪气质清冷的剑客,告诉十四岁的小姑娘:“这就是合芳斋真正的东家,也是我与你说过的那位……”
——“西门吹雪。”
最后四个字,是宋玉红自己接上的,神色从容,语气笃定,好像她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
这便是万梅山庄剑神与天下第一酿酒师的初见。
彼时,宋玉红身量还未长成,比西门庄主的心口还要再矮一些。她为重病的父亲用尽家财,对自己就不太上心了,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襦裙,头发随随便便就在发尾一束,因是酿酒途中被突然拉过来的,身上还带着些刚刚蒸熟的谷饭香气。
原本该是再狼狈不过的样子了。
可她站在大名鼎鼎的剑神面前,却不见半点不安与局促,只是睁着一双清亮的瞳眸,目光直白到好像把“终于见到活人了”写在眼底。但也正因为这份直白,让她的好奇都显得无比纯粹,完全不会惹人厌恶。
没有畏惧,没有胆怯,没有一丝一毫的算计。
——就好像是说书先生每日讲上一回的本子,她···日··日··听,回··回等,在最平静无波的一天,却突然撞见话本里最出彩的人物迎面而来。
从这一刻起,所有故事得以鲜活。
陆小凤特意引宋玉红去见西门吹雪,当然不只是为了让她看看剑神真人这么简单。
合芳斋是万梅山庄的产业,西门吹雪执着剑道,对生意实在是很不在意,但他每次难得出门的时候,若是到了有自家铺子的地方,也不会说视若无睹地就直接走过去了。
那次是他去寻一剑客比剑,路过云河镇,陆小凤跟着本是要去做个见证人的,见机遇难得,便忙着把宋玉红往他面前一带。
意图不言自明:
——两家铺子离得近,让你的人多照看这姑娘。
这原本是陆小凤的好意。
他想的是,自己在生意场上帮不了宋玉红太多,且他居无定所,又总有麻烦缠身。便是他愿意暂且留在云河镇,以宋玉红的脾气,也不会同意用她自己的家事牵绊住陆小凤的脚步。
其实陆小凤已经愁了好些个日子了,可赶巧的是,合芳斋竟自己开在了宋氏酒坊对面,不正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吗?
陆大侠焉有错失良机的道理?
然而,饶是聪明绝顶的陆小凤,只怕也预料不到,由他引见的两人日后会牵扯出怎样的情··爱纠葛。
就好像他也没有料想到,明明一开始是让合芳斋帮衬宋玉红的,可宋氏酒坊开疆拓土之迅猛,竟让一旁的赵远复看得目瞪口呆,帮不上手就不说了,反而掉过头来被宋坊主照拂良多。
——比如,哪家酒楼饭馆前来订酒,她时常会让宋叔以合芳斋的糕点待客,别人场面上夸一句,宋叔就会顺势跟着多说两句。这一来二去的,合芳斋的生意竟也水涨船高……
所以赵远复这一声谢,虽然是借口,却也真心真意。
宋坊主也确实当得起。
“宋叔,您就当可怜可怜我。”
想起这些年的种种,赵远复脸色更苦,语气近乎是在请求了:“不然我不好交代啊……”
虽然去年的婚礼无故推迟,但婚约毕竟还在那,一日不解除,里头那位就一日都是未过门的庄主夫人。他一个小小的分铺掌柜,若是明知主母病了还毫无表示,不是擎等着好看呢嘛?
何况……
赵远复回想着曾偶然撞见的情景,心里更加确定:西门夫人就是宋坊主了,准没跑。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冷冽如剑的西门庄主,也曾在塞北漫天纷飞的大雪里,亲手给未婚的妻子戴好斗篷上的兜帽,然后伸出手,再为她折下最艳烈的一枝红梅?
作者有话要说:弦哥说句很破坏气氛的话啊。
就是每次写到剑神姓氏的时候,其实,弦哥经常会下意识想起“大官人”与“小金莲”。
捂脸。
有毒。
真的,贼有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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