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外, 皇后听后,只是淡笑着问道:“太子,你是不是听谁乱嚼舌根子了?那国师与本宫何干?他听命于我做什么?”
司徒衍的视线, 一直落在皇后身上。
那双曾盈满潋滟水光的凤眸里, 已是氤氲了散不开的郁色。
“国师一直听命于你, 不管是一年以前还是今天, 都是你命他指认葭儿是妖星的对吗?”他再次开口,声音如同被风沙擦过一般,“而秦淑妃,不过是替你背了锅。”
在听他说话的时候,皇后坐下,一只手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一只手端庄地搁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小几上,青釉瓷瓶里斜插了几枝杏花,这是宫人在清晨刚采下的。花儿经过宫人的悉心打点后, 花叶饱满,色泽素净, 一点点地吐着露珠。
皇后喜静,她如这花一般, 看起来, 高洁淡雅, 身为一国之母。身为一国之母,她没有像秦淑妃那般,用最奢华的摆件来装饰, 反而采用了素洁的风格。
此刻,她听完司徒衍的话,面色依然淡然,只是,眼中却是漾出几分迷惑。
“已故的沈夫人对本宫有救命之恩,本宫也是对沈夫人感到愧疚,是真心想要弥补葭儿,把她当成女儿看待的。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而已,本宫为何要跟她过不去?”
眼见着皇后那与世无争的淡然态度,司徒衍的眸色愈发阴郁,胸口处闷闷的。
他也很想相信皇后说的话,可一想到他这阵子让人探查到消息时,眼前那张和蔼慈爱的脸又是被她自己一点点地撕裂开来。
司徒衍深几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有件事,想必,母后比儿臣更清楚。”
“什么?”
司徒衍缓缓地叙述道:“有关前朝公主的事。当年,前朝未亡之时,父皇身为国公之子,时常出入于前朝宫廷。前朝公主喜欢下棋,父皇又擅棋,他便时常与她对弈。久而久之,他对前朝公主心生情愫。但父皇当时已经娶了你,前朝公主也有未婚夫,这段朦胧的感情也不了了之。可当前朝覆灭后,他却是不管不顾地将前朝公主掳走,囚禁在皇宫之中,并将她占为己有。”
皇后的眸光微漾,秀眉间划过异色,但她又是镇定自若地说道:“本宫有些忘了,你为何忽然对这事感兴趣?”
司徒衍哑声道:“因为,此事与儿臣方才所说的有关系。”
皇后低叹道:“是有这么段往事,但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前朝公主也早已香消玉殒。这事与你无关,你如今再提也是无意。”
“母后真的认为没有重提的必要么?你真的没有一丝愧疚之心吗?”说到此处,司徒衍再是深吸了几口气,“她确实是香消玉殒了,但是,她是死在母后你的手里。”
皇后怔然,而后,她的话语里添了恼意,“太子,你为何非要挑这么个日子,与你母后作对?”
“作对?”司徒衍细细地品味皇后这句话,再看她那无暇可击的神态,忽然有点想笑。
停顿了片刻,司徒衍才继续说下去,“当年,父皇为她痴迷。有一阵子,父皇与母后闹不快,动过另立新后的念头。母后憎恨她已久,对父皇说的话也甚是介怀。于是,在父皇与她争吵完的一天,你索性让宫人放倒烛台,由一把火将她所住的宫殿烧得干干净净,再制造出她是自我焚灭的假象。”
皇后听他说的这般详细,面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
“太子,你这是怎么了?竟然为本宫编出这般荒谬的故事来?”
却听司徒衍又道:“被火烧死的那天,她刚诞下一名女婴。那名女婴就是葭儿。当时,你以为一把火将她们母女都烧干净了,但是,你没有想到,她被一名婢女从火海里救出,连夜送到了武安侯府在城郊的别院里。当时,沈夫人由于诞下的是孩子是死婴,整日里郁郁寡欢。沈夫人见这女婴可怜,干脆将她收下,当成是自己的孩子。”
“而母后,你在多年后,得知葭儿没死,还成了沈夫人的女儿时。你又是想出毒计,让多位王侯夫人陪你前去上香,并在上香途中,安排了杀手。等杀手出现时,你将沈夫人推到自己面前,对她痛下杀手。之后,你再以要弥补沈夫人的名义,将葭儿接入宫里。”
皇后的手指打了个哆嗦,无懈可击的神态趋于崩裂。
她冷嗤一声,“若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本宫为何要那么麻烦,直接杀了她不好吗?为什么还要将她接到身边来,给自己找不快?”
“或许,对于母后来说,折磨仇人的女儿,就是对仇人最好的报复吧。这么长时间以来,父皇那么厌恶葭儿,也有你的功劳吧?”司徒衍掀眸,见皇后没有任何反应,又是垂下眼睑:“母后若是觉得,儿臣大可以将当年牵涉到此事的宫人都找来,与你当面对峙如何?”
起初,皇后还会担心露出马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惶恐之意,但听他说罢,她却是没什么感觉了。
皇后保持雍容的仪态,唇角所牵扯出的笑容多了分冰冷的感觉。
她颇有一种训斥儿子的架势,“太子,本宫以为你在权力场中打磨多年,早就懂得权衡利弊了。没想到,你还是如此天真。古往今来这么多年,哪朝的皇室没点见不得人的勾当?哪朝的后宫没点尔虞我诈的争斗?本宫这么做,无非也是为了保住我们母子的地位。她们若不死,遭殃的只会是我们。”
“太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没有对任何东西倾入任何的感情。那个丫头是给你灌了什么**药,让你连分析利弊的能力都丧失了吗?”
皇后很冷静,语调也是不疾不徐,落入司徒衍的耳里,却是那般的刺耳。
司徒衍只觉心口处钝钝的。黑暗中,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狠命地揪住他的心脏,活生生地将心撕扯开来,让他明白血淋淋的事实。
皇后说的其实都对。身在帝王家,若不为自己谋利,就是在给他人让路。
他早该知道,自己的母亲稳坐了那么多年的皇后之位,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的端方大度。
可是,沈葭……她又做错了什么?
她曾经是他的明珠,可他的亲生母亲,却让她蒙上了尘埃。
仿若心尖一朵荼蘼的花茎被人无情地折断,司徒衍的呼吸急促了几分,低醇的嗓音里,亦是裹了风沙。
“母后,你那么做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见不得父皇心里有其它女人,出于私人的报复欲,而不是你所谓的顾全大局。”
皇后的面色僵了僵,盯了司徒衍良久,唇齿间迸出一丝冷嘲。
“本宫当年倾尽家族之力,为你父皇提供助力。可他给了我什么回报?帝王后宫需要妃子,用来平衡朝中势力,所以,他要宠幸其他女人。看到后宫的女人一个接一个地进来,我我也无所谓。”
“可当他一心扑在其他女人身上,甚至要为她废后时,我如何能忍?他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母后都算是护住了我们母子,你不需要抓住这些不放。冷血薄情一些,不会有错。”
司徒衍倒退了数步,咀嚼着皇后的话语,自嘲地笑道:“没错,母后是曾让人将儿臣教得自利冷血薄情,这些特点,对于儿臣来说,的确是有利。但儿臣不是小孩子了,从今往后,儿臣和葭儿的事,不需要母后再管。”
“呵,你到如今,倒是心疼起一个小姑娘来了。可你现在跟本宫说这些陈年往事有什么用?”皇后站起来,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
望着他的双眼时,皇后的眼里没有任何愧疚感。
她残忍地笑道:“太子,你要明白现在应该做的事。既然你也知道她是你的亲妹妹,那你对她就不该有任何想法。你现在,应该到你父皇身边,准备成为下一任国君的事。等你成了皇帝,这普天之下,又有谁能给我们母子带来威胁呢?”
看皇后伸出如此锋利的爪牙,司徒衍的喉间涌起一股腥甜。
他将这腥甜的味道压下去,话语间,皆是苦涩的滋味。“母后,你确实够狠,让父皇到死都还没有完全接受她,也不能知道她的身份。”
皇后眼角的笑意更甚,坦然承认:“我就是见不得那贱人的女儿还能无忧无虑地活下去,我就是想让你父皇去憎恨他的亲生女儿,并将她亲手推入地狱,而他自己永远不会知道。等他到了黄泉路上,得知真相,再后悔也没用,这就是我对他最好的报复。”
“不,你错了……”司徒衍倏然抬眸,眼里透出冰冷幽蛰的寒芒,令人倍感森寒。
“你以为葭儿是父皇的女儿,所以,你将自己所有的仇恨都发泄到她身上。可你不知道,当时,前朝公主被父皇带入晋宫时,已经有了身孕。葭儿她不是父皇的女儿,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恨错了人。”
“她不是?”皇后拧了眉,眼里席卷了讶然之色。
她甚是惊讶,一时之间,连笑容都消失不见。
可皇后只是愣了一瞬,就恢复了从容的神态。
“不管她是不是谁的女儿。她和她的母亲都曾给本宫带来过痛苦。一个小姑娘而已,不值得你这一国之君如此费心。天下有那么多美人,只要你喜欢,什么样的类型没有?你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话落,只听“噼里啪啦”一声,殿内的青花瓷瓶被司徒衍打碎。
司徒衍拾起一块碎瓷片,紧握在自己的掌心。
刹那间,碎瓷片嵌入他的手掌心,浓稠的鲜血自他的掌心缓缓地汨出,滴滴答答落到地砖上。
皇后这回是真的没办法冷静了。
看着那血红的颜色,她的面色煞白,冲到司徒衍的身边,颤着声喊了宫人过来:“快去传太医。”
“这样,能让母后减少恨意吗?”司徒衍扯动唇边,怅然一笑,却是在不经意间,透出点点苍凉,“儿臣只是想说,母后的目的是达到了。可母后所做的一切,其实都会反噬到儿臣的身上,只是,母后自己不知道而已。”
皇后顾不得说话,看着司徒衍那被血染红的一只手,眼眶也跟着红了。
“你现在跟本宫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你知道你父皇今日为何会突然发病晕厥吗?”皇后的语声发颤,双手攥在了一起,“因为他今早服用的丹药有问题。而在祭典前的一个晚上,孝敏公主曾去过国师的宫殿。在你过来本宫这里的那一刻,就有人前去抓拿弑君的凶手了。”
话音刚落,一名内侍匆匆跑了进来,边跑边喊道:“太子殿下,皇后娘娘,陛下驾崩了,还请你们过去一趟。太医为陛下诊断过后,说陛下是中毒而亡。”
“母后,你早料到儿臣会发现端倪,来找你质问。你就趁此机会,前去抓人?”司徒衍的厉眸一掀,直直地扫向皇后,眸光晦暗,不带丝毫温度。
皇后的目光微闪,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须臾,她淡淡道:“太子,过了今日,所有的事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太平。”
“母后,你真的是太让儿臣失望了。”司徒衍眼里的光似是两冰寒刃,在此时此刻,悉数落到皇后身上。
他感觉自己或许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母亲,从未想过,两人竟会有针锋相对的一天。
他阴沉着脸,转过身,趔趄着脚步,一步一步地殿外头走去。
司徒衍到高宗皇帝的殿内时,诸多人已是跪伏在门口,发出哀恸的哭声,气氛凝重肃穆,陷入一片的死寂之中。
待司徒衍的步伐临近,众人才是纷纷抬头,眸里又是焕发出神采,注视着面前这位新帝。
“殿下,你可总算来了。”高公公泣不成声,又是迅疾地在司徒衍面前跪下,表明他对这位新主的忠心。
在他的带领下,其余人亦是朝司徒衍跪下行礼。
众人皆是臣服在他的脚下。
而抬头时,一部分人注意到了司徒衍手上的伤口。
“陛下,你的手……”薛仁钺似是不解,去提醒司徒衍。
“无碍。”司徒衍没有将这伤放在心上。
他的目光在殿内环顾一圈,没有在人群中找到那抹熟悉的倩影。
他敛了容色,沉声询问高公公:“父皇为何会忽然薨逝?”
高公公犹豫了一瞬,说道:“是今晨服用的丹药有问题,国师大人已经招了,说有一天晚上,孝敏公主带人去他的宫殿,将他打晕……”
高公公说的,和皇后所说的一模一样。
司徒衍的心蓦然一沉,心尖多了一阵接一阵的刺痛感。
他的好母亲,果然是机关算尽。
“公主现在人在哪里?”他哑声问道。
司徒衍的神情含了些许悲痛之色,旁人只以为他是在为高宗皇帝的死感到悲伤。
高公公低头,回道:“启禀陛下,公主和国师大人都被扣押在侧殿,在等候发落。”
“朕亲自过去审。”司徒衍的眉梢微动,大步往侧殿的方向而去。
在侧殿的门口时,他远远地望见,那被众多侍卫围在中间的少女。
她的衣裳单薄,发髻微微散乱,但面容上倒没有显露出丝毫惧意。
侧殿朝北,此刻,丝丝的凉风透过敞开的窗子,灌了进来。即使是在春日里,殿内依旧冒出凉意。
沈葭正在凄冷的侧殿里,不断地徘徊,偶尔将双手环在胸前取暖。
似是觉察到司徒衍的靠近,她转过头。
在对上他的眼神时,她犹疑了片刻后,往后退了几步,与他保持距离。
“你怕朕?”司徒衍的神态自如,倒是没有显出太多异样,眉宇间,偶尔会流露出欲语还休的感觉。
沈葭轻轻地摇头。
她垂下纤长的眼睫,长叹一声,“皇兄如今是一国之君,我该懂点规矩,不能离皇兄太近。”
她的神情和语气都没什么波动,像是在陈诉一个事实。
司徒衍观察着她的反应,心道,她应该还不知道皇后的所作所为。
思及此处,司徒衍的心又是被骤然揪紧,有些无法呼吸。
“去将窗子都关上,然后,你们去把国师带过来。”司徒衍吩咐道。
继而,他朝她走近几步,轻轻地问“你相信我吗?”
闻言,沈葭慢慢地掀了眼帘,麋鹿般的眸子如往常那般澄澈,不染尘埃,能让人一眼望到底,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嫣红的唇微动,低喃道:“你还是我的太子哥哥吗?”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不,并不想当你哥哥,想当你夫君(¬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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