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足有千字, 嘉帝首先严斥了清屏县县令黄连以弥补亏空为名勒派百姓,侵吞肥己, 不可不彻底根究, 要求程岩代燕来西接任浙省巡抚重审此案,并令庄思宜以钦差之名会同审办。
对于这样的处置众人多少有了心理准备, 但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 嘉帝并未对林阁老等几位钦差从轻处理, 而是怒骂几人偏听偏信,作风不实,办事草率,罔顾圣意, 当场革去了他们的钦差之职, 并勒令四人即刻回京接受调查。
同时, 嘉帝将张怀野宽释,令其随同林阁老等人回京对质。
估计是尚未从程岩没被烧死的惊喜中缓过神,燕来西接旨后居然没觉得很难受, 心底莫名还有一丝庆幸。毕竟他们又没参与浙省亏空, 顶多就是降职丢官罢了, 人头还是能保住的。可如果程岩真的出事,别说是保人头,能争取到一个斩刑已算老天格外眷顾了……
他瞄了眼仍晕在地上的林阁老,心里颇为羡慕——无知是福。
燕来西又看向程岩, 对方年纪轻轻却已成一省巡抚, 尽管只是权宜之计, 但巡抚怎么说也是二品大员,等程岩办完了差事,少说也有个三品的正式官职等着……
二十多岁,三品官,惹不起惹不起。
他惹不起的程岩已迅速适应了自己的身份,一面着人灭火,一面令人前往清屏县抓捕黄连。
带队的乃是庄棋,他比庄思宜先一步返回浙省,为的就是保护程岩。也正是因为他机敏,才让黄连的计划落空。
待庄棋赶到黄府时,黄连正与一众妻妾饮酒作乐,一见来人的神色便猜到程岩逃过了一劫。但他并不惊慌,反而敬业地执行反派该有的使命——倒台前总要讲一个故事,让人知道他的苦衷,从而丰富人设。
“小时候,我也想做个好官……”
黄连缓缓诉说着自己的心路历程,末了还应景地吟了首诗,可谓十分装逼。
庄棋见对方排面不小,自认不能输了阵仗,于是踏步向前,朗声道:“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
“轰隆隆——”
忽而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庄棋森寒一笑:“苍天饶过谁!抓人!”
当日,黄连被擒。
程岩连夜审问,或许是黄连自知大势已去,又或许他心存报复,总之他对自己的罪行是供认不讳,并咬出了浙省上上下下几十名官员。
事实上,这几十人不过冰山一角,浙省官场早已深陷泥潭,但程岩谨记关庭的告诫,也深知惩治贪腐不可能一步到位,于是并未主动扩大事态,而是打算将证词悉数呈报皇上,由皇上来定夺。
堂审过后,程岩下令将黄连收押,并亲自前往狱中释放张怀野。
原本在见到程岩第一眼就想开骂的张怀野,忽见程岩冲他躬身拜下,连连赔罪。
张怀野愣了愣,随即注意到程岩身后被押着的黄连,所有叫骂都憋回肚子里,不可置信道:“黄连怎么被抓了?”
程岩复述了皇上的旨意,听得张怀野是百感交集,半晌,他含泪向北拱手:“吾皇圣明!”接着又对程岩深深一拜:“多谢程兄!”
张怀野从牢中出来时,就见到牢门外围聚了成千上万的百姓,他望着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听着他们口中的感谢之词,只觉得过去半年好似做了一场梦。
好在梦的尽头,终是光明。
三月二十,张怀野和林阁老等人一同离开浙省,程岩也着手处理善后事宜。
他亲自坐镇清屏县,负责审理黄连在任期间造成的冤案,而庄思宜则开始重新清核账目。
根据调查,仅仅是清屏一县亏空就达八百五十六万两,加上黄连所举报的其余诸县,总亏空数额足有两千七百万两!
重审足足耗时三个月,当嘉帝拿到最终奏报时,气得掀翻了御书房的桌子,不久便颁布多道圣旨,宣布了浙省府库亏空案的处理结果——浙省受牵连的官员足有一百六十七人,其中有些人并未被举报,但他们身为受举报者的上峰,也以失察、包庇之罪得到了处罚。
黄连被判斩立决,其余大小官员也是重则丢命,轻则丢官。至于回京接受调查的几位钦差……林阁老从一品太傅降职从三品的光禄寺卿,蒋光祖则从二品都察院右都御史降职正四品鸿胪寺卿,燕来西与曹毅两位原本的六部侍郎更惨,直接被罢免官职,永不录用。
除此之外,在浙省屹立不倒数百年的白氏一族也被连根拔起,包括在外地任职的几位白家人,通通被革职查办。
至此,震动朝野内外的浙省亏空案历时一年之久,终于正式结案!
嘉帝以雷霆手段狠狠震慑了大安官场,但他也意识到财政亏空乃是地方上普遍存在的严重问题,想要从根本上改善,必须从制度入手。
在大安,财权基本集中在京城,地方官员受制严重,加上俸禄、监管等等问题,才导致亏空频发。按理来说,嘉帝可以给予地方官员与责任相称的财务支配权,可几千年来血雨腥风的皇权斗争告诉他,财权乃是最核心的权利之一,谁能控制财权,谁就能在斗争中占据绝对优势。
拿财权开刀,无异于拿皇权开刀。
这件事说来简单,但真要下定决心却十分不易,嘉帝没有问计于任何人,而是在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改!
他认为自己还年轻,如果不趁着有锐气和魄力时动手,那亏空的烂摊子将永无止境的腐坏下去,让后继人即便想救也无力,最终的结果就是江山药丸。
这位年轻的帝王并不知道,他此刻的决定,将对大安以及后世千百年产生怎样的影响,又为自己迎来多高的评价。
不过改制并非朝夕可以完成,就在朝臣们群策群力之际,秋天悄然而至。
八月初二,余杭府刑场云集了大批准备参加乡试的秀才,以及不计其数的百姓,因为今日午时,以黄连为首的数位贪官将被执行斩刑。
监斩的乃是余杭府新任知府张怀野,他于半月前刚刚到任,至于原本留在浙省善后的代巡抚程岩,则被一封圣旨召回了京城……
“皇上这回多半要留你在京任职。”马车上,庄思宜随口道:“岩岩最好早做打算。”
程岩叹了口气,“当初走得匆匆忙忙,以为很快就能回曲州,没想到这一走就是大半年,而且还回不去了……”
三个月前,嘉帝派下一名得力官员接替了程岩曲州知府的位置,而程岩和庄思宜留在曲州的东西以及狗儿子都已被运回了京城。
庄思宜:“这不是好事吗?原本以为要在曲州待够三年,没想到还能提前回京。”
程岩:“你想回京了?”
庄思宜淡淡一笑:“无所谓想或不想,反正你去哪儿,我就在哪儿。”
程岩正欲说什么,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而后便听到了庄棋的声音:“大人,好像是上官姑娘!”
上官姑娘?谁?
程岩好奇地撩开窗帘,就见正前方一匹棕马疾驰而来,马上正是慕容紫魅!
他抽了抽嘴角,心道庄棋真随了主,连女主的姓也能叫错,不过慕容紫魅怎会孤身一人出现在这荒郊野岭?
正琢磨着,慕容紫魅已发现了他,高呼道:“车上可是程大人?”
没办法,程岩只好命令停车。
而等近距离见到慕容紫魅后,程岩才发现对方竟瘦得像个纸片人,好似风一吹就能飞了。他略略一想就猜到和周勉有关,一月前,周勉被封为顺王,已离京前往位于大安最西边的封地。
可想而知,嘉帝给周勉的封地必定极为贫瘠,据说大半区域都是戈壁沙漠,但谁让周勉曾有过不臣之心呢?幸亏周勉早了一两年收手,没有真的做出无可挽回之事,嘉帝也念在手足之情放了他一马,否则他焉有命在?
“程大人,庄大人。”慕容紫魅凝视着眼前两个出色的男人,一个爱慕于她,另一个她曾经爱过,但往事已不可追,余生她只会陪伴着王爷,“殇儿真没想到,还能再遇上故人。”
“殇、殇儿?”程岩一脸懵逼。
慕容紫魅凄楚一笑,“对,殇是殇亡的殇,我已改了名字,那个肆意洒脱的我已随风而逝,从此世间再无慕容紫魅,只有慕容紫殇。”
程岩:“……”
庄思宜:“……”
慕容紫魅……不,紫殇无视两人一言难尽的表情,兀自道:“殇儿这一走,也不知今生能否有再见之日,但殇儿不会忘记二位,殇儿会在遥远的西泉,祝你们安康长乐。”
程岩愣了愣:“静安侯许你去西泉?”西泉正是周勉的封地,可周勉犯了大事,静安侯还能容许女儿和对方牵扯?
“我是偷跑出去来的。”慕容紫殇微微垂眸:“京城再繁华,侯府再富贵,但没有王爷在,于我而言不过囚笼,终究不是殇儿的归处。”她语气坚定道:“王爷去哪儿,殇儿就在哪儿。”
程岩偷偷看了庄思宜一眼,觉得这个去哪儿在哪儿的句式很眼熟啊?果然,就见庄思宜的脸黑了下来。
他干咳一声:“那就祝慕容姑娘一路顺……”
“程大人。”慕容紫殇忽然喊了他的名字,却迟迟不开口。
程岩茫然:“何事?”
慕容紫殇红唇微动,最终只笑了笑,翻身上马:“殇儿走了,告辞。”
程岩:“……告辞。”
马蹄声再度响起,铺满了秋叶的古道上,慕容紫殇渐行渐远。
绝色女子迎着秋风落日,在心中默默道出了方才的未尽之言:今生是殇儿负了你,但愿来生……
留在原地的程岩忽然一抖,并不知道自己已被慕容紫殇预订了下辈子。
又数日,马车终于抵达京城,程岩和庄思宜第一时间入宫面圣。
正如庄思宜所料,嘉帝对两人一番褒奖后,便提出想留他们在京城。
但令嘉帝和庄思宜都很意外的是,程岩在被问到想去哪个衙门任职时,居然选择了工部。
“为何要去工部?”要知道关庭可任着户部尚书,嘉帝以为程岩会选择户部,即便不选户部,也不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工部啊?
程岩只含糊地解释说因为去年大安的洪涝灾害,让他亲眼目睹了天灾中的百姓疾苦,加之大安水旱灾害频发,危害严重,便萌生了去工部的想法,希望日后能在治水上有所建树。
嘉帝仍心有疑惑,但庄思宜却瞬间明白程岩是为了当年许他的承诺——要助他完成晋江上游水库的建造。
等回到府中,庄思宜问:“岩岩,你要去工部可是因为我曾提过的水库?”
程岩点点头:“虽然以大安目前的国力还不足以支撑此项工程,但北方战事渐稳,国库日益渐丰,皇上又有意改革财制,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想,我们可以早做准备。”
庄思宜喉结微动,一时心绪如潮,很想说声谢谢却又觉得太见外,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一句:“岩岩,你真好。”
自重生以来,程岩听过庄思宜说了很多次“你真好”,但他印象深刻的只有三次。
一次,是庄思宜发现未婚妻和他人私奔后的那个雨夜;
一次,是庄思宜得知庄敏先病重的那天晚上;
还有一次,便是现在了。
三句“你真好”,伴随他们从少年逐渐步入中年,在未来的岁月里,他们也将永以为好,相守一生。
建安八年,春。
一艘官船行驶于泱泱江水间,远处青山叠嶂,两岸猿啼莺飞。
甲板上,一对中年夫妇正挨在一块儿作画,他们每每对视都会情不自禁地微笑,交谈的语调也极尽温柔,看上去十分恩爱。
这对夫妇便是方真荣与他的妻子林氏,自林阁老倒台后,上头没人再压着方真荣,加上又有程岩的提携,他的仕途运终于好转,如今在工部任都水清吏司郎中,掌河道、海塘、江防、沟渠、水利、桥梁等事宜,虽然同样是五品官,但却是个很有前途的京官。
因为两个月前,朝廷决定在晋江上游修建一座大型水库,名为晋堰水库。
这项工程是由如今的工部左侍郎庄思宜所提,据方真荣所知,庄思宜为此整整准备了两年,期间实地考察多次,深入研究了防洪、泥沙、航运、移民、环境等方方面面的问题,终于将一份可行的计划呈上了皇上的案头。
此事引发朝野上下物议沸腾,大臣们天天吵,日日争,经过八个月的反复商酌,皇上成功被说服,下旨由庄思宜主持修建水库相关事宜,右侍郎程岩从旁协理。
而方真荣也因为丰富的治水经验,被程岩调任至工部。
如今,他们正乘船前往晋堰水库的选址地——巴省。
一路上,方真荣和林氏琴棋书画,诗酒行令,好不惬意,对比起来,另一对夫妇就显得格外苦逼。
“呕……”
林昭趴在船栏上呕吐不止,林夫人甄氏捏着帕子心焦不已。
为了逃避阮春和不间断相亲安排而选择外放的阮小南见林昭又吐了,幸灾乐祸地跑过去嘲讽道:“真没用,你都晕一路了。”
话音方落,他便听见骨骼咔咔作响声,阮小南警惕转头,就见甄氏掰着手指对他露出了温婉的笑。想到甄氏一拳能打穿桌板的怪力,阮小南猛退数步,扭头就跑。
哼!这样的媳妇儿也就林昭那个傻子才敢娶,我还是去找阿岩玩耍吧!
被阮小南记挂的“阿岩”,此时正和庄思宜躲在船舱里卿卿我我。
尽管已是“老夫老妻”了,程岩还是会被庄思宜某些“奇思妙想”闹得羞臊不已,就比如现在,刚扮完“鲛人”的程岩眼含春水,双颊绯红,任“渔夫”庄思宜为他系好腰带。
“岩岩又瘦了。”庄思宜搂着程岩的腰道:“船上伙食不好,委屈你了。”
“哪儿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大家不都一样么?”程岩试着掰开庄思宜的手,忧心忡忡道:“我们最好收敛一点,船上那么多人,万一被发现了……”
“发现就发现。”庄思宜不以为意,“都是自己人,早就想叫他们知——”
话说一半,忽然响起叩门声,随之传来的还有阮小南清亮的声音:“阿岩!阿岩!”
程岩吓了一跳,赶紧推开庄思宜,理了理外衫前去开门,却未注意到身后之人先是皱了皱眉,接着便露出了个不怀好意的笑来。
待舱门一开,阮小南跟兔子似的跳了进来,正要说话,就见庄思宜一把将程岩扯了过去,冲着程岩的脸亲了一口……
……
…………………………
阮小南石化了,程岩也石化了,唯有庄思宜挑衅地笑了笑。
江水的潮气侵入室内,初春的风冻得阮小南一个激灵,“你们……”他似终于醒过了神,指向庄思宜的手不住发颤:“姓庄的!你这个登徒子,快放开阿岩!”
庄思宜冷笑道:“我与岩岩两情相悦,结契多年,何须你一个外人指手画脚?”
阮小南不可置信地看向程岩,想要听对方否认,却见程岩神情紧张、眼神游移。他顿时明白庄思宜所说都是真的,一时万念俱灰,以至眼睛都红了。
室内沉默良久,就在程岩憋不住想说点儿什么时,忽见阮小南猛地跳起来——
“庄思宜!小南和你不共戴天!!!”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