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省, 甘云府。
文龙山上一座道观的地下室,潮湿而逼仄。
此时,室内焚香袅袅,偶尔传来诵经敲钵之声。
一位身穿僧袍的中年男子正盘膝坐于蒲团上, 他双目凹陷,唇无血色, 看外貌明明只三十来岁, 但已是两鬓斑白, 满面尘霜。
男子下首, 正跪着个六十来岁的老和尚。和尚面形容狼狈, 面颊和僧袍上俱都沾满泥污,他哽咽道:“太子爷, 苏省、浙省、东省、鄂省、湘省五省共四十一处聚点,已陆续被安贼查抄, 咱们足足损失了上万教众!”
“是吗……”被称为太子爷的中年男子淡淡道:“苏省、浙省、鄂省、湘省不足为惧, 但东省分教舵主乃尔亲信,应知我藏身之处, 他, 逃掉了吗?”
老和尚满目愧疚, 泪如泉涌,“他、他也被抓了!”
中年男子:“所以, 这里也不安全了?”
老和尚膝行几步, 来到中年男子跟前, 哭道:“还请太子爷速速撤离, 赴东瀛暂避,以求日后东山再起!”
中年男子讽刺一笑,“东山再起?为了东山再起,我等准备了足足四十年,转眼已损失过半……”他猛地一阵咳嗽,喘息道:“如今我行将就木,哪里还有下一个四十年?或许,这就是天意吧,天命归属于他周家……”
“不!”老和尚双目圆睁,青筋鼓出,似是十分激动:“天命归于我大德,归于北宫氏,太子爷作为北宫氏唯一血脉,切勿再提这等丧气话!只要咱们能顺利抵达东瀛,就能重整旗鼓、卷土而来,如今马车就在外头,沿路都有人接应,太子爷,快走吧!”
中年男子静静望着老和尚,眼底的疲惫一闪而逝。
其实他很清楚,自己不是什么太子爷,只是北宫皇室旁支的血脉。早在四十年前,北宫皇室就被斩杀殆尽了。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婴儿,被几名大德旧臣护住北逃,在他小时候,几乎所有记忆都与逃亡有关,直到快十岁时日子才渐渐稳定。后来,旧臣们说他是什么大德十三太子,又将他送往一处庙宇,开始代发修行。
他们以他的名义创建红莲教,吸纳信徒,聚敛钱财,几十年间,信众已达六七万人。
但这些信众并非各个都对他深信不疑,一些人不过是借他敛财罢了,故此才会发生有教众为了骗取更多钱财,唆使他人变卖家产,自杀追求极乐之事。
人多了,麻烦也多了。
这几年他已深深地感觉到,这个摊子铺得太大,大到他们有些控制不住。
如今被安国朝廷所察觉,他并不意外,事实上,他早就有了预感。
可他并不能做什么,因为他有自知之明,自己不过傀儡罢了,即便那些对他忠心耿耿的旧臣,需要的也只是他独一无二的姓氏。
“东瀛,好远啊。”中年男子忍不住吐露心声,“我想留在故土。”
老和尚急道:“太子爷!如今安贼正到处搜捕我教中人,留在这里就是等死,咱们只是暂避东瀛,终有一日还能回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中年男子沉沉一叹,“既如此,那便走吧。”
他心里却知道,这一走,他再也回不来了,从此,落叶不归根。
建安四年的初秋,紧张的氛围蔓延整个大安,就连往日聒噪的秋蝉都不敢作声。
大安境内,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被抓捕,随时随地都能见到麒麟卫和兵丁衙役们搜捕叛党的身影。百姓们惊惧不安,平时连门都不敢出,就怕被误当成可疑份子。
但同时,各种流言也悄然滋生,有说那红莲教主三头六臂身,也有说对方乃是前朝太/祖死而复生……零零总总不靠谱的流言,传到曲州府就能只能换来百姓们一声“呸”——信他?咱们还不如信程大人呢!
信了程大人逢考必过。
信了程大人生意兴隆。
信了程大人风调雨顺。
信了程大人多子多福。
……
总之,搜捕叛党业绩为零的卫南星已被气得数次小呕朱红血,最近决定消极怠工,已经不怎么在曲州府乱窜了。
但今天,他得到了米大人传来的消息,说是红莲教教主目前人已消失,为防止他逃亡出海,要求沿海各省严加防范,切勿放跑了首恶。
卫南星精神一振——终于,又有事干了!
同样的消息也传到程岩耳中,此时,庄思宜正与他分析:“曲州府境内尚未查出一人与红莲教有牵扯,目前看来十分安全,然而越安全我们越要提高警惕,尤其曲州多地靠海,若那十三太子想要乘船逃往海外,曲州府会是个很好的选择。”
程岩正要回话,忽听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只见庄棋着急地跑进来,“程大人!五王爷来了,如今就在茶厅中!”
“什么?”程岩一惊,“王爷怎么来了,之前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啊!”
庄棋也不知情,只道:“五王爷让大人不要声张,兴许有什么内情。”
程岩和庄思宜对视一眼,同时皱了皱眉,但庄思宜是疑惑居多,而程岩的脸色可以说非常难看了。
庄思宜发觉程岩状态不对,奇道:“你怎么了?”
程岩神情复杂地整了整衣衫,“没事,先去茶厅吧。”
只是心里却在咆哮:少年!那五王爷不是别人,他可是雷剧男主,他一来,我们可能就要直面雷剧的冲击!
要知道,雷剧里周勉也是到过闵省的,当时慕容紫魅不肯嫁他做小,要和他分开,他为了挽回女主,故自请南下与倭寇为战,想让女主心疼担忧,但却倒霉地中了毒箭,险些去了性命。虽说这段剧情发生在建安三年,而现在已经是建安四年了,可雷剧不是改变了很多吗?周勉这回来,究竟是意味着倭寇也要来了,还是意味着他要命悬一线?不论哪一个,对于程岩来说都无异于天降一口大锅,他能不担心吗?
但再担心也没用,他总不能把周勉赶走吧?
没多久,程岩和雷剧男主完成了今生的第一次会面——眼前的青年身形挺拔、面容俊逸……当然了,皇室血脉很少有丑的,何况不好看有资格当男主吗?
此时,周勉正弯腰将跪地的程岩扶起来,态度亲切随和,半点不见天潢贵胄的矜骄。
程岩一副诚惶诚恐地样子,心里却在分辨面前的周勉到底是靠近前生多一点,还是接近雷剧里多一点?对方此次南下,除了清查叛党外,又和慕容紫魅有没有关系?因为他敏感地从对方深邃的眼眸中察觉到淡淡的愁绪,程岩有理由怀疑,那是情伤的痕迹。
好在周勉言谈举止还算正常,两人寒暄后,很快直入正题。
“我此次秘密来曲州府,是因为于叛党口中得知,十三太子很可能会从闵省逃往东瀛。”周勉严肃道:“而要从闵省乘船离开,曲州府应该是最佳之选,如今府中布防如何?”
这番话立刻让程岩收敛心神,专注起来:“回王爷,下官刚接到米大人传来的消息,已着人安排布防。可叛党若真从曲州走,下官担心府中兵力不足,最好能从临近府县再抽调至少五千兵力巩固防御,才算妥当。”
周勉也知曲州驻军加上府兵县兵也不过五千人马,若分散至各个临海村县,只怕平均不足五百。他思索半晌,道:“临近府县同样需要布防,能借调的兵力有限,本王只有尽力安排。但十三太子行踪诡秘,以防万一,你认为曲州府何处需要重点布防,我们可以先将兵力集中在这些地方。”
程岩第一反应就是涠县,一来涠县本就是倭寇经常登岸之地,估计去东瀛也更为方便;二来由于水患影响,今年的海水稻还未能收获。
但这个问题却是个坑,程岩不好直接回答,因为如果叛党并未从他所选的地方出逃,那这口锅他背是不背?于是程岩一边分析,一边引导周勉自己做下决定。
当夜,他与周勉商议了许久,最终得出结论——这个周勉逻辑正常,应该比较接近于前生。
然而周勉来了,庄思宜就不好继续住在府中,虽说他俩的事已在皇上面前过了明路,可对其他人还是保密的。于是这晚,庄思宜一步三回头,满怀幽怨地从院中小门回到了被他抛弃许久的庄府。
至于周勉,自然是住在了程府。
此后几日,曲州府的兵力全数动员起来,其中以涠县囤积兵力最多。与此同时,周边府县的驻军也有一部分调往曲州,眼看着布防即将完成,周勉忽然提出,让程岩坐镇府城,他要亲自去涠县镇守。
程岩当然要劝,除了周勉身份贵重伤不起外,更重要的是他担心对方头上依旧笼罩着雷剧男主光环。这道光环神秘莫测,不但可以在关键时刻保住周勉的性命,还赋予了对方百分百遭遇危险的可能。
一个男主,主动涉足险境,无非就在说四个字——向我开炮。
代入现在的情况,就意味着即便叛党原本另有打算,都会被命运推动着选择从涠县登船。
程岩心里苦,就算不担心周勉的安危,他也不希望曲州府的将士和百姓受此连累。可他实在劝不动一位铁了心的王爷,只能提心吊胆地留在府城,等待着涠县的消息。
转眼便到了中秋之夜,这一年曲州花灯节没有开放,而涠县百川村附近的海面上却忽然燃起了数不尽的灯火——叛党,果真来了!
咆哮的海风吞噬了厮杀声,火光照处,海面处处漂浮着尸与血。
数百叛党被人数远胜于他们的大安士兵包围,犹如网中困兽,死路一条。
战场外一座礁石上,周勉负手而立,凝神望着前方的战况,却不见半点得色,眼中只有化不开的愁。
这一刻,他想到了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人,突然生出一种赢得了天下输了她的感叹——虽然他并没有赢得天下。
忽然,卫南星提着染血的剑登上礁石,喘着粗气道:“王爷,卑职找过了,这些人中并没有十三太子!”
周勉心中一咯噔,“你看清楚了?”
卫南星:“卑职绝不会看错!”
周勉:“不好,我们中了叛党的调虎离山之计!”
话音方落,远方海上忽来一声尖啸,周勉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卫南星急着扑上来,“王爷小心!”
周勉出于本能往后一躲,突然背心一痛,随即感到半身迅速麻痹,意识也逐渐昏沉,他身子晃了晃,直直倒在卫南星怀里。
“王爷!”
卫南星大骇,盖因周勉背上扎着一支长箭,而海面上,突然间多了许多船只,正往岸上汇集。
“不好!那是倭寇的船!”
“倭寇来袭!”
“倭寇来袭!!!”
惊慌的叫骂声伴随哐哐锣响传至四方,岸上骤然一片混乱。
叛党趁此机会冲散了大安的包围,正疯狂往海上逃窜,投向来接应他们的友军。
“大人,怎么办?”
一名麒麟卫急冲到卫南星身旁,接着便注意到对方怀中晕到的五王爷,顿时吓得面无人色:“王爷他……”
卫南星此时也傻了眼,如今王爷生死未卜,叛党又即将逃离,他两边不顾,急得满头大汗,却不知如何是好。
明明他们已有万全准备,为何眨眼间局势倒转?!
一颗心不住下沉,卫南星只要想想可能面临的结局,就感觉两眼发黑——今天份的药丸只怕是吐不出来了。
就在他绝望之际,忽听身后传来嘈杂人声,他转头一瞧,就见火光下不少兵丁和手握武器的百姓正往岸边冲来!
——有援兵!卫南星心中一喜,又顿时感觉不对,那些百姓是怎么回事?不都提前转移了吗?他们来作甚?就凭他们莫非还能对付叛党与倭寇不成?而且,中间怎么还有那么多女人?!
卫南星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如江河汇海般迅速涌入战场,但他预想中送人头的场面并未出现——百姓们不但训练有素,还懂得使用各种阵法,他们将围聚在一处的叛党冲散,并分而围困,转眼重新掌控了局面。
还有一部分人则直接冲入海中,追击意图逃跑的叛党,而卫南星看得分明,入海的那些人,大多都是女人!
此时,海面下。
罗寡妇和林堰村二十来个妇人正憋着气潜在一艘船的船底,她干脆利落地做了几个手势,其余妇人则同样以手势回应——这是她们在武学中学到的交流方式,即便不能发声也能最准确最快捷地沟通。
整整一年时间,她们承受着和男子同样的操练强度,却从未叫一声累,更未喊一声苦。
如今,终于到了验收成果的时候!
罗寡妇微一颔首,其余妇人则分头散开,一部分人稍稍浮出海面,用随身携带的飞虎爪勾住船沿,迅速攀爬而上!
“なにもの?!”
有倭寇察觉动静,质问来者何人?
他们起先以为是要和他们一并前往东瀛的大安人,可没想到却是一群女子。
倭寇们当即大笑调侃,他们本就打算掳些女子回船上,没想到这些女人竟主动送上了门。
罗寡妇等人虽听不懂倭寇的语言,但猜也能猜出几分,她们神色冷静,毫不畏惧地冲了上去!
见状,倭寇们发出兴奋地怪叫,可数名妇人冲到他们身前,却忽然分开,两两间各拉开一张大网,网上挂满尖利之物,以风雷之速将扑上来的倭寇紧锁网中,再用力一拉!
“啊——”
血腥扑鼻,碎肉横飞,惨叫声不绝于耳。
七八名倭寇转眼被缚,他们越是挣扎越是流血不止,那尖刺物上明显染有剧毒,只几个呼吸间,网中的倭寇便面色青黑,口吐白沫。
这时候,其余倭寇才从震惊中回神,当即一拥而上!
但罗寡妇等人早有准备,她们松开网,亮出兵刃,与船上倭寇战成一团。
兵戈声不会让她们恐惧,满身伤口也不会让她们却步,只会唤起她们久远的记忆。
很多年前的那一天,她们失去了至亲至爱,失去了往后余生的恬静与安宁,而今日,正是告慰亡灵之时!
甲板上不断有人受伤、有人倒下,而船尾,几名妇人抓着虎爪钩,稍稍探头观察四周动静。
如今大部分倭寇都集中在甲板,船尾只留下两三个看守之人,此刻正焦急地向前张望,根本没有察觉死神降临。
领头的妇人勾了勾手指,接着做了个横切的动作,其余几名妇人立刻响应,悄无声息地翻身上船。
她们一人一个,从后方卡住倭寇的脖子,手中锋利短刀果决一划,喷洒的鲜血转瞬带走了敌人的性命。
而这些倭寇直到死,都不知道杀死他们的全是女子。
等船尾倭寇全数伏诛,领头的妇人从怀中取出用油布包着的火折子,其他人则解下绑在腰间的酒壶,拔开酒塞,而后相视一笑。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