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庄思宜一解释, 程岩才知对方自来了曲州,就一直和皇上保持书信联系。
说是书信,更贴切应叫做密折,可直接对皇帝负责, 不受同级、上级的干预。从民生到政务, 再到一些街知巷闻的小道消息,庄思宜会酌情上书, 而皇上偶尔也会问计于他。
除此之外, 皇上还赋予了他“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权利, 在特殊情况下, 他甚至可以“便宜行事”。
程岩皱了皱眉, 觉得事情并不简单,“你这是假辞官, 实则干了御史的活?”
庄思宜笑眯眯道:“辞官自然是真的, 不过辞官了还不许我发挥余热吗?”
“我还以为你的余热就是专心当我的幕僚。”程岩见皇上对庄思宜信重非常, 心里酸溜溜的, 但转念一想:“日华兄遇到的难事, 你可提前与皇上知会了?”
庄思宜应了声,程岩心道难怪恩师会叫他放心, 原来连皇上都知道了。
他推开庄思宜,刚迈出一步, 又被人拉了回来, “岩岩, 皇上知道了你我之事,你不好奇他的看法吗?”
“为何要好奇?皇上必不会多言。”程岩起初虽有些吃惊,但方才已经想通了:“一来,皇上为人宽和;二来,你这般坦诚,又亲自递上把柄,皇上只会更放心才是。”
庄思宜看了程岩一会儿,俯身亲了口对方道:“岩岩心思通透。”
程岩笑了笑,也“吧唧”一口亲在庄思宜唇角,抬手抱住对方。
两人静静相拥,一时温情无限。
次日,程岩便以新任知府的身份来到了府衙。
这一次的知府交接对曲州府影响并不大,因为阮春和对程岩不藏私,而程岩对曲州府一应事务也非常熟悉。府中的官员们观察了一段时间,确定程岩并没有什么大肆改革的想法,便都放下心来。
但自程岩上任后,防汛便成了曲州府的一等大事。除了加固堤坝、治理坡面外,各县衙的巡检闸官都须每日轮首,时时记录风向水位,只要有异常必须立刻上报。
到了四月,南方多地干旱的消息渐渐传开了,但这并非水患预警解除的信号,恰恰相反,反常的旱涝天气无一不预示着方真荣判断无误,今年,南方很可能迎来一次洪水浩劫。
果不其然,自五月中旬起,因晋江上游连降暴雨,江水流量迅速增大,湘省、苏省、浙省等沿江府县已全线超过警戒水位。
好在朝廷已提前交代地方上要注意防汛,虽说起初态度并不强硬,但随着反常天象频繁发生,一一应证了阮春和奏疏上的言论,朝廷终于开始重视,短时间内连发数道律令,要求各地务必做好防汛准备。
如今洪灾一触即发,但地方上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不过,一直到五月末曲州府都很平静,往年本该造访的台风也离奇地销声匿迹。
“台风不来,我们更要提高警惕。”一大早,方真荣便和程岩独处议事堂,此时他正声音飘忽地陈述:“以往类似天象反而会促成闵省台风减少,但威力却极强,我们……”
“大人!”黄通判来不及通传便匆匆冲入议事堂,“昨日多位渔民听见了‘海吼’,湖岩洞也传出‘海响’!”
程岩和方真荣同时站起来,神色严峻。
所谓‘海吼’,便是指台风来临前两三日,大海传来的一种类似海螺号角或远雷回旋的声音,于静夜中尤其清晰。而湖岩洞,乃是洪阳群岛某个临海的岩洞,以往台风来临前,洞中偶尔也会发出类似兽吼的声响,当地渔民便称之为‘海响’。
虽说“海吼”和“海响”都不能十成十预测台风,但程岩有预感,台风真的快来了。
这天晚上,程岩彻夜难眠,闹得庄思宜也没能睡好。
次日一早,东方天边出现了一种发光的絮状云霞,向扇子般从地平线延展开来。
庄思宜从房里出来时,就见程岩面无表情地望着天空,他顺势一瞧,心里“咯噔”一下——台母,通常预示着台风已成,且距离海岸仅有千余里!
“岩岩……”
“台风,要来了。”
像是应证程岩的话,此后,沿海一代异象频频,海火、长浪、雷雨相继发生,更有鱼群浮岸,海鸟坠船等现象,无一不在宣告着强台风将至。
不过,某些自认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其实并没有在担心。
“爹,县衙已贴出告示,说台风很可能从米山县正面登陆,且十分凶险,没准儿比三十年前那一回还厉害。如今米山县衙已在组织百姓转移,而洛县又离米山县这么近,万一有个好歹……儿子以为,咱们还是去县衙准备的安置点暂避为好。”
洛县一座大宅内,齐老爷正苦口婆心地劝着他父亲,但齐父的态度却不以为然,“怕什么,台风要来便来,你爹我活了五十多年,什么样的台风没见过?即便是三十年前那次,也不过雷声大雨点小,还未来我洛县便往北偏离了,倒是害我们白白奔波,又累你大病一场,哼!你要知道,洛县可有龙王镇守,台风必不敢来。”
齐老爷抽了抽嘴角,哪儿来的龙王,不就一座龙王庙吗?庙祝还尽会骗香火钱!但他知自家老爹的性子,尽管腹诽不已,也不敢实说,只道:“或许以往只是洛县运道好,可这回真不一样,我听说知府大人连粮食都调出来了,还令各衙门征招郎中,说是以备万一。咱们这位程知府能力非同一般,儿子行商多年,大官小官也见了不少,却最是服他。他说的话,儿子还是信的。”
齐父懒懒吸了口烟袋,“程大人勤政为民,是个好官,但他来我闵省才多少年?又见过几次台风?你看先前那位阮大人,遇上台风从来不惊不慌,从容应对,哪儿像他这般惊慌失措?还是太年轻啊……”
见儿子还想再劝,齐父不耐道:“何况咱们住在县城里,又不靠海,前头还有两三个村子挡着呢,不就是狂雷暴雨吗?熬过去不就成了,慌什么?你要实在不放心,自己走便是,反正我不走。”
齐老爷见状,只能无奈地叹口气,心里却决定让媳妇儿先送三个孩子去安置点,自己留下来陪爹。
曲州府中如齐父一般固执的还有不少,大都住在城里,以往受灾并不严重。毕竟强台风时时有,但并非每个地方都均衡地“照顾”过。
而与这些人的轻松完全相反,曲州府衙此时却极为紧张。
“根据天象判断,此次台风很可能从涠县、米山县,以及吕仙府的四道县、长阳县之一正面登陆,而且风力极强,届时很有可能发生海水倒灌的情况。”
方真荣指着一张图为程岩解说,图上的内容程岩看不懂,但从方真荣难得利索的发言中,也能判断出情况紧急。
他道:“如今各地可通知到位?涠县和米山县两地百姓都转移了吗?”
黄通判恭敬道:“回大人,已通知至各县衙,如今县和米山县派出了所有县兵和衙役协助百姓撤离,若有不配合者,也会被强行转移。”
程岩微一颔首,转而问起了别的事。
此后一两日,一众府官们忙到连如厕的时间都没有,就连在家里“相夫教狗”的庄思宜也被抓来当壮丁。
到了六月初二的傍晚,曲州府一改前几日的闷热难耐,突然刮起了风。
洛县。
衙役们顶着大风走街串巷,敲锣打鼓:“台风将至,勿要出行;关好门窗,小心火烛……”
一遍又一遍,回荡在空旷无人的街道。
“爹,咱们还是把门窗关上吧?”
齐老爷听着外头一声声示警,心里咚咚直跳,他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但齐父依旧顽固反驳:“关什么关!这些日子差点儿没闷死我,好容易来了点儿风,还不许我吹吹?”
齐老爷气得不行,甚至大逆不道地想把他爹打晕了背走,但……也只是想想。
不久,随着风越来越大,天空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这下子,齐父也不提吹风的事了,哼哼唧唧地关上了门窗,否则一家子值钱的摆件都能被雨水给泡了。
但以往台风来时也是这般,齐父并不担心。
他悠哉哉给自己倒了杯茶,对于屋瓦裂响声充耳不闻。可就在这时,院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吓得他差点儿打翻茶盏。
齐父皱了皱眉,正想推窗查看,就听“哐”的一声,半扇窗竟直接给吹没了,雨水直扑入房中,而窗外,一棵十余年的老树已被连根拔起……
“爹……”齐老爷胆战心惊,好像真不对啊,怎么雨都是横着的啊!
“怕什么?不就是风雨大了点儿?”齐父被雨水沾了一身湿,仍老神在在:“我去里屋换身衣服。”
“爹,我陪您。”
齐父摆摆手,“别瞎操心。”
然等淡定的齐父一入里屋,就狠狠皱了下眉——今日这风,好像着实有点儿妖?
可一想到儿子不信任自己,居然偷偷让儿媳带着几个孩子住去了安置点,他心里就憋着口气,不肯服软。
于是冷哼一声,不再多想。
等齐父换好衣衫准备出去时,突然脚步一顿——外面除了风雨声,似乎隐隐还有点儿别的声音?
他微微侧耳,凝神倾听。
“嘭——”
房门猛地被推开,齐父一抖,回头就见他儿子一脸惨白地朝他重来:“爹!海水倒灌了,快跑!”
这一夜,小风先至,大风后来;摧屋破户,揭瓦劈窗。
紫黑的天空伴随狂雷暴雨,好似破了个大洞,有无数星辰坠入海中,掀起滔天巨浪;风声浪声如万马齐奔,吞泥卷沙,响震乾坤。
台风过境,曲州府树倒路淹,锅碗瓢盆、枯枝败叶随着黄污的泥水飘得到处都是,许多房子已是门户不全,歪七扭八,整个府城一片狼藉。
好在衙门早有准备,一应损失尚在预料之中。
连续数日,程岩都只能睡一两个时辰,此时他双眼布满血丝,正接过庄思宜递来的参茶。
“如今雨势小了不少,岩岩可以安心了。”
程岩一口茶入腹,“方真荣也判断未来两三日雨势会停……”他话未说完,就听庄棋在外通禀,原是方真荣找来府上,说有急事上报。
程岩和庄思宜对视一眼,双双皱起眉头——这么晚,多半不是好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原来方真荣从百姓口中听到了些消息,继而推断出与曲州府相邻的吕仙府中,一座名为“千汐”的水库有溃坝的危险!
“千汐水库拦河主坝足有六十丈高,一旦有了决口,临近几县都有被淹的风险,其中吕仙府的汉德、孔丰两县,以及曲州府的洛县尤其危险。若是出现了跨坝的情况……那吕仙、曲州两府,将直接被洪水夷为平地!”方真荣顾不上早已湿透的衣发,面色苍白道:“如今主坝虽稳,但东西两山滑坡严重,连续的暴雨不但减弱了岩层间的摩擦,还增加了山体的重量,一旦有大块山体滑入水库,势必抬升水位,掀起巨浪,如此冲击,主坝多半要溃决!”
程岩猛然想起了前生闵省几县被淹之事,莫非就是因为主坝决口?
很有可能!毕竟从目前来看,此次台风并没有严重到让几县消失的程度。他此前还怀疑是不是自己记忆有误,如今看来隐患就在千汐水库!
程岩对方真荣已是万分信任,他提着心道:“那怎么办?”
“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加固山体、设置抗滑桩,但此时已来不及。故此,下官建议采用重力压坝,另外,以防万一,必须尽快转移周边百姓!”方真荣眉头紧蹙,“不过以上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只能防一时之患,若想彻底解决隐患,必须将主坝削减至五十丈高,减轻东西两山的压力!”
方真荣滔滔不绝地解释根本,那些对常人而言深奥的水利原理,被他说得直白易懂。程岩是早有领教,他身边的庄思宜却是头一回听,不免心生敬服。
但此时也不是闲话吹捧的时候,如何防治灾害发生才是头等大事。
庄思宜看着程岩,道:“可千汐水库位于吕仙府,你身为曲州知府,不好插手。”
“我知道,但事关重大,且曲州府也有受牵连的风险,我不能不管。”程岩想了想道:“山体滑坡一事,多半还未引起吕仙府的重视。时间紧迫,再以书信提醒怕是来不及,我要亲自去一趟。”
他又问方真荣:“不知方大人可愿同去?”
方真荣:“义不容辞。”
于是这天夜里,程岩安排好洛县百姓转移之事后,便和庄思宜、庄棋并方真荣一同摸黑冒雨赶往吕仙府,等到次日下午,一行人终于抵达目的地。
吕仙府知府姓俞,原来态度十分热情,但在得知程岩来意后却微感不满,心道姓程的怕不是有些得意忘形了?手也未免伸太长!但碍于对方背景,他明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只是言谈中却多有拒绝之意。
程岩没空跟他打马虎眼儿,直接让方真荣出马,后者面对正事从来不掉链子,不过花了半刻钟就让俞知府变了脸色。
但不管方真荣说得再言辞凿凿,终究是一己推断,俞知府不过将信将疑。加上程岩乃曲州知府,如今竟指使到他头上,无异于一种挑衅。因此,他仍固执道:“可千汐水库自前朝兴建,至今已有两百多年,洪涝灾害遇过不少,一直没出什么事。若要转移百姓,那可涉及到我吕仙两县和曲州一县,牵扯到方方面面,甚至须调动府兵甚至请来驻军帮忙,如果到时候什么都没发生,所耗人力财力……谁来负责?”
“本官来负责!”程岩不耐道:“此事宁可信其有,若无事发生固然好;一旦有事,而你却不加提防,谁来负责都保不住你!”
见程岩态度蛮横,俞知府心下暗恨,可又不敢随意接口,只怕有个万一。
他既不甘又害怕,正犹豫不决间,就见庄思宜从怀里取出一卷明黄绸卷,展开念道:“皇上密旨!俞山喜听宣!”
俞知府怔了一瞬,双膝“噗通”软倒,而程岩和方真荣同样一愣,匆匆跪在了地上。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