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已过, 初秋的风卷走了京城残余的暑气,缠绵细雨随风潜入夜色,润泽万物。
一大早,赵阁老府上,赵老夫人陈氏正伺候着自家老爷穿戴,随口抱怨道:“这天一日比一日更寒凉,老爷还不多穿点儿, 您可不年轻了,上回太医也说过, 您这身子经不起折腾,万一受了寒……”
赵文博不耐地整了整衣衫,“老夫的身体自己清楚, 夫人莫要担心。”
陈氏知道赵文博是个驴脾气,只叹了口气,不再多劝。
待赵文博收拾好,早膳也都摆上了。
赵文博喝了一碗粥便要离座, 陈氏皱了皱眉, “老爷,太医都说了您的身子得好好养着,我不求您人参燕窝, 可咱们府里又不缺这点儿吃食, 您好歹吃饱了再走啊?”
赵文博皱了皱眉, “今日事多, 我得早些去值堂。何况今年东省大旱, 最近京中米价上浮明显,更谬论其它地方?咱们府里是不缺粮,可皇上富有四海,如今每餐都只食四道素菜,老夫身为臣子也该以身作则。”
陈氏担忧道:“东省可是粮食大省,那今年米价可会大涨?”
“不知,且看收粮的情况吧。”赵文博见自家夫人眉头紧蹙,又安抚道:“我大安地大物博,粮仓也不止东省一省。”
可他心中却知形势严峻,盖因北军正深入草原与幽军作战,尽管目前战事顺利,可后方的军需粮草绝不能断,如今国库与各府库的粮食已征调了大部分,朝廷正为此焦头烂额。
不过这些话他却不好对旁人说,赵文博心中暗暗叹气,都说百姓靠天吃饭,其实一国又何尝不是呢?若大安年年丰收、粮食满仓,不但苍生得以温饱,大安的军队也能少受掣肘,要做任何事都更有余力和底气。
赵文博心事重重地坐上轿子,大安一般是三五日一朝,早朝并非天天都有,因此他直接去了文渊阁。
等到了值房,赵文博便让人泡了壶绿白茶。自他从关庭那儿尝过一次,就想方设法到处搜罗,可惜未果,最后还是皇上大方地赏下了半斤。
每每想到此事,赵文博都会在心中暗骂关庭死抠门。
阁吏离开后,赵文博的视线落在了桌案堆积的奏折上,他拿起最上头一本,恰好就是来自闵省曲州府的。
赵文博一挑眉,曲州府?不就是绿白茶的产地吗?
奏折署名乃是知府阮春和,赵文博打开折子,认真细看。
没多会儿,阁吏端着茶壶进来了,可当他见到屋中情景时,手中托盘落在地上,茶壶也顷刻间摔得粉碎。
只见赵阁老双目凸出,脸色涨红,握着奏折的双手连连发抖。
阁吏心头一慌,忙冲上前,就在他将要挨到赵文博时,对方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赵文博晕倒一事很快传遍文渊阁,首辅张心岚和其他几位阁臣相继赶来,自然也不忘请太医。
此时,张心岚眉头紧锁,他知道赵文博近年身体有碍,之前还晕过一回,原本是想致仕的。可新皇登基不久,朝廷正需要他们这些重臣老臣,赵文博便按下没提。
但这段时间以来,赵文博人已精神许多,为何今日会忽然晕倒?
他找来阁吏问明情况,对方也一头雾水,惊魂未定道:“赵中堂吩咐下官泡壶茶,下官一回来,他就、就晕倒了。”
张心岚:“他晕倒前就没什么异常?”
阁吏思索片刻,迟疑道:“赵中堂手上拿着一本奏折。”
听了阁吏所言,张心岚很快从地上找到了那本奏折,他见奏折来自闽省曲州,心道赵文博若真是看了奏折才晕倒,那必然是天大的事。
会是什么?倭寇?海匪?赵文博不至于承受不住吧?
张心岚一脸凝重地翻开折子,但很快,他的神情骤然一变,捏着奏折的手连青筋都鼓了出来。
其他几位阁臣察觉出异样,各个精神紧张,却又不好打搅张心岚。
室内一片沉寂,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片刻后,张心岚缓缓抬头,张了张嘴,却未说出一个字。
“赵中堂,到底是何事?”关庭先前就瞄到了奏折属地,自是比旁人更紧张,此刻他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就怕听到什么噩耗。
“海水稻。”张心岚木然地蹦出三个字。
关庭一懵:“什么?”
张心岚吞了口唾沫:“曲州百川村,海边滩涂,能种稻。”
几位阁老面面相觑,一时没有接口。
张心岚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他缓了缓心绪:“这份奏折,是说曲州府找到了一种能在盐碱地栽种水稻的方法,他们于今年春天在百川村海边滩涂试种,如今已收获了第一批长成的稻子。”
话音一落,室内再次陷入死寂。
张心岚理解众人所受的冲击,径自补充道:“这种稻,便叫做海水稻。虽然第一批收获的稻子很少,但至少证明盐碱地的确能种稻,若能大范围栽种,便可为我大安人口密集处再增加耕地至少千万亩,增粮更是不计其数!更重要的是,这种稻长期种植,有希望改良土壤,让荒田再度变作良田!如此意味着什么,想必诸位清楚。”
“真有此事?!”
“不可能!”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前者来自关庭,后者则是林阁老。
张心岚递出奏折:“你们自己看吧。”
待奏折从诸位阁臣手中过了一遍,人人皆心潮澎湃,难以言表,也都明白了张心岚方才为何会如此反应。
关庭见奏折上明确提到海水稻乃由程岩一力推行,胸中得意的要上天了,他故作云淡风轻地捋了把胡须:“这孩子,惯爱胡闹。”
张心岚冷飕飕地看他一眼,心中暗骂:矫情!
不说其余几位阁老,就连因为立场问题不太喜欢程岩的林阁老都一脸激动,这可是恩泽千秋万代的事!但他仍心有疑虑:“赵中堂,盐碱地真能种稻?此事我从未听说过……”
护犊子的关庭立马不干了,“天下奇闻异事何其多,纵然是圣人贤者也不敢言尽皆知,而且奏折中不都写了,培植之法乃是从天竺寻来,我大安没有记载岂不正常?莫非林中堂认为,曲州府有胆子谎报此事,邀功请赏不成?”
林阁老面色一沉,正欲反驳,就听张心岚道:“此事事关重大,的确应派人去曲州核实、了解具体情况,毕竟奏折中也只说了大概。”
其余几位阁老纷纷赞同,关庭也无异议,他对程岩信任十足。
正事谈完,几位阁臣们便打算离开,张心岚刚往门口迈出一步,就听先头那位阁吏弱弱道:“那、那赵中堂他……”
张心岚的表情很可疑地僵了一瞬,诶?忘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金鱼脑,他干巴巴道:“奏折上所书乃是喜事,赵中堂多半惊喜过度才会晕倒,且等太医来吧。”
张心岚猜测的不错,等太医来诊过,确认赵文博乃一时心喜导致晕厥,并无大碍,反而因为这回晕倒冲发了体内挤压的邪气,也算因祸得福了。
于是第二天,一位钦差从京城出发,前往闽省曲州府求证海水稻一事。在他行船途中,日子便到了八月十二。
这天是程岩的生辰,而他也度过了重生以来最为平静的一个生辰,唯一收到的贺礼,是庄思宜亲自下厨煮的一碗长寿面,味道很好,可见是费了心的。
其实从今生算起,他俩已相识九载有余,从十八岁那年开始,每年生辰他都会收到庄思宜的祝福,今年是他俩互通心意后的第一个生辰,反而不如往年热闹。
但程岩却觉得极为满足,因为他喜欢的人也同样喜欢着他,他们可以陪伴、相守、共度余生。
所谓长相守,那便是一辈子的事,前生徒留遗憾,今生,他终于得偿所愿。
又过了几日,钦差终于到了曲州,阮春和领着程岩和一众府官热情迎接。
钦差并未在府城停留,而是直接去了百川村,尽管如今百川村的海水稻试验田早已空旷一片,但钦差走访了多地百姓,又在见到数百斤胭脂色的稻谷后,确认了海水稻的存在。
于是八月末的某日早朝,登基不足两年的嘉帝在与百官们议完正事后,忽道:“众位爱卿可用了早膳?”
除了少数知道内情的臣子,其余人皆是一头雾水,不懂皇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此迟迟无人答腔。
但大安上朝早,若有朝臣住得远,那四五更天就必须起床梳洗,稍晚了便来不及用膳。加上官员们担心早朝时突然想出恭或放屁,一般不敢吃太多,如今确实有不少人都觉得饿了。
嘉帝其实并不需要他们回答,自顾自道:“近日闵省敬献上来一种新稻米,朕想让诸位爱卿都尝尝。”
说罢,他转头对先帝留下的总管太监李胜使了个眼色,后者赶紧吩咐了下去。
没多久,十数位內侍端着托盘走入殿中,为嘉帝和文武大臣们各自送上一碗米粥。
粥香四溢,缭绕于奉天殿中,位于御座的嘉帝甚至听到了大臣们肚子里的“咕咕”叫唤声,他微微笑道:“诸位爱卿,快请用。”
有了皇上的命令,不管饿不饿、想不想吃,此时也只能端起碗来。
众臣的动作整齐划一,仿佛训练过似的,但等他们一口米粥入肚,却觉得粥里的米比平常所食涩了不少,口感远不如其它大米。
等等!这种稻米也敢献给皇上?而皇上还兴致勃勃地请他们品尝?
这时,又听嘉帝道:“诸位爱卿以为此米如何啊?”
半晌无人回话,他们还没揣摩出皇上的用意。
见场面微冷,关庭舍身带节奏,“回陛下,此米入口微涩,但却别有甘甜,似乎也比普通稻米更有嚼劲。”
他一开口,又有人道:“此米虽已熬成粥,但就口感而言比寻常大米更硬一些,类似糙米,可又比糙米味甜。”
有了两人带头,朝中诸位身高位显、事务繁忙的大臣们纷纷化身为米店掌柜、菜场大妈,就碗中米高谈阔论起来。
一直到他们口水都快说干了,嘉帝才笑道:“诸位可知我大安有耕地几何?”
张心岚精神一振,知道正戏要开场了,于是上前道:“回陛下,我大安耕地共计六百万公顷。”
嘉帝:“那摊在人头上,又能得到多少呢?”
张心岚:“回陛下,不足一亩。”
“不足一亩?”嘉帝重复了一句,随即笑容渐收:“应该是远不足一亩。据朕所知,若是将耕地分摊至人头,每个人只能分到五六分地,而这些地,要养活大安足足一亿六千万人口,除此之外,还有军需、饥荒、灾害,零零总总,哪样不需要粮?可耕地就这么少,如何满足粮食的供给?”
嘉帝站起身,缓缓踱步而下,“当然,我大安地广,荒地很多,自太/祖以来,朝廷一直在想法设法地鼓励民间开垦荒地,但荒地大多位于人烟稀少处,普通人不愿去,即便愿意也未必有精力、能坚持。”
毕竟开荒不但涉及到地质选择,还包括水源灌溉等等琐事,即便各种条件都满足,可大安并没有太多能够在贫瘠土地中生长的植物种子。因此,垦荒前几年很有可能收成极小,甚至颗粒无收,若无朝廷补贴,农人们完全有可能饿死。
年轻的嘉帝得益于庄思宜三年中接地气的教导和洗脑,和前生已完全不同,他并非困在皇城中的“井底之蛙”,而是真正知民、懂民。
“朕常常问自己要怎么办?也与诸位爱卿商议过许多办法,可惜尚未理出头绪。如今,你们手中的稻米却让朕看见了一条充满希望的路,这条路通往百姓安康,国祚绵延,通往千百年后世世代代的功业,尽管它很可能布了满汗水、泪水和荆棘,但却已有了明确的方向。”
众朝臣们愣愣地望着自家皇上,这稻米有这么牛逼?
下一刻,就听嘉帝道:“这条路,便是以播种海水稻来改良盐碱地,让我大安再增良田千万亩!”
海水稻?什么东西?
大臣们虽然不明白,但听名字就觉得很厉害,莫非是在海水里种稻子?
在嘉帝一个眼色后,张心岚解释道:“海水稻,乃是闵省曲州府所出的一种新品种水稻,它能够在海边滩涂和盐碱地生长……”
张心岚巨细靡遗地介绍了何为海水稻,以及培植海水稻的进展,又讲到了海水稻的优势。
最后,他总结道:“我大安四千万亩盐碱地,其中至少有两千余万在人口稠密处。若海水稻能培育出良种,普及栽种,百姓们不需迁移,也不需要耗费太多精力便能改良荒地,此乃大善!因此,朝廷决定制定相应政策律法,鼓励民间种植海水稻。”
“啪——”
一人手中碗摔在了地上,那是位年迈的臣子,他自知失仪,缓缓跪地,可也忍不住胸中激荡。
他不会去怀疑皇上和首辅所言真相,他只知道,他的家乡就有无数盐碱地,以至大多百姓都在饥荒与贫瘠中度过一生。
但据祖辈们所说,那些盐碱地也曾是好田、良田,他的家乡也曾水旱从人、沃野千里,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好田和良田终究变作了死田。
他被家乡的水土养育,自然深爱脚下的土地,自儿时起就励志要让家乡的田地重焕生机。可随着年纪的增长,他渐渐明白了自己的不切实际,因为良田变荒田乃不可逆转,至少他翻阅无数史书杂记,从未见过。
后来,他考中了进士,入了官场,成为家乡最有地位和名望的人,但已不再做梦。
可今天,皇上却告诉他,他的梦,有人帮忙实现了!
嘉帝并未指责这位老臣,只是宽和地请对方起身,因为他第一次听到确切消息时也曾激动难言,险些失态。
他对着还有些神思不属的臣子们道:“此等功德成就,理应大赏、厚赏、重赏……”
于是十余天后,曲州府衙再次迎来了皇上的大批赏赐,当然,只有参与海水稻相关事务的官员有赏。另外,就连第一批试种海水稻的村民们都得了银钱奖赏,百川村村长还被封了个“农博士”的响亮名头。
至于从天竺带回海水稻种和培植办法的程仲等人也得到了厚赏,程仲甚至凭此谋了个官身,虽只是虚品虚衔并无实权,但朝廷特意派了人前往清溪村宣旨,封了林氏一个诰命夫人。
林氏幸福得哭晕在现场,毕竟程老太太和李氏早在程岩晋升五品官后便有了诰身,可她只是程岩的二叔母,不配有姓名,本以为这辈子只能嫉妒羡慕恨了,没想到她儿子如此争气!
不过此乃后话,此时的程府内,庄思宜正为程岩系上嘉帝新赏赐的只有三品官才可佩戴的金鱼袋,但程岩并不是三品官,这回他只升了半阶,也就是从四品。
不过人人心里门儿清,明年三月阮春和回京述职后,空下来的位置必然会由程岩接任,到时候,他还会再升半阶。
而那时候,程岩也才二十五!
“太招摇了吧。”程岩低头看着腰间,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前生他可没这待遇。
“又不让你出去显摆,不过是让我看看。”庄思宜打量着程岩的一身行头,叹了口气道:“真想看岩岩换身红衣。”
程岩只当庄思宜指的是四品以上才能穿的绯色官袍,笑了笑道:“若未来几个月不出岔子,明年你就能见着了。”
庄思宜似笑非笑:“你想哪儿去了?我是说想看你穿大红喜袍。”
程岩:“……”
庄思宜:“啧,野心真大。”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