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来得猝不及防, 曲州家家挂上白幡, 寺院道观皆敲响了丧钟。
据阮春和说, 皇上是六日前于早朝时突然呕血, 随即昏迷不醒, 当夜便羽化登仙了。
程岩默默算了算日子,这一世皇上的死,比前生足足晚了一年。
但无论如何, 大安的新皇还是与前生一样,正是程岩一心追随的太子殿下——周嘉。
新帝登基, 改元建安。
程岩本以为京中会迎来一番动荡, 但从恩师和友人的来信中得知, 这一回新帝继位, 竟比前生时更为顺利。
或许是今生新政推行更快了一步,改革派势力渐大, 压制住了保守派的趁势反击,而嘉帝支持改革的态度也比前生更为坚定。
对此,庄思宜似乎早有预料, 劝慰程岩道:“阿岩放心便是,这些年林太傅做了多少错误的决定?不止先皇, 咱们这位新皇对他也无多少信任了,敬着他, 不过因为他是皇上的老师罢了。”
程岩想想也是, 前生真帝驾崩时新政不过初露矛头, 朝廷也没有对单、对幽两次胜绩, 也就没机会证明林太傅的短视。加上新帝身边也没庄思宜这类强硬的改革派时时洗脑,保守派先期一度占了上风,两派冲突十分激烈,给了不少人可乘之机。
如今他瞧着庄思宜自信的样子,又想到新帝对庄思宜的信任以及朝廷目前的大好局势,不禁放下了心。
既然朝廷上用不着他来担心,程岩便一头扎在了民生上,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绿白茶树的培植。
陆秀明言而有信,一旦答应了就非常尽心,而普山县的县令不敢违背程岩的命令,也竭力配合。
普罗山上的村民在听了县衙书吏们的宣讲后,大都明白了此举的意义,尽管还是有懒货的存在,但更多人都愿意积极参与。
短短时间,普罗山上最适宜绿白茶树生长的区域已被开垦出大片土地。
程岩每次去“视察”,都能见到陆秀明瘦小的身影挤在人群中大呼小叫,看起来十分有精神,完全可以再战一百年。
这天,程岩和庄思宜刚从普罗山下来,两人找了间茶社休息。
闲谈时,忽听隔壁桌有一青年道:“真的,我都去看了,海边确实长出了稻谷!”
程岩一愣,脑子里顿时闪过点儿什么,注意力也不免被拉走。
细听之下,原来是有人在百川村的海边滩涂发现了几株高约五尺,形似芦苇却结穗的植物。有村民好奇地将植物带回家,却发现这竟是一株野生稻谷,稻米色近胭脂,煮熟后口感较涩、偏硬,类似糙米。
可百川村的海边常年被海水浸泡,根本不可能栽种稻谷,因此其他人都不信青年的话。
程岩拧眉,百川村不就是涠县的一个村子吗?而涠县恰恰正是曲州另一个下县,因为县中大多村落靠海,三十多年前时有倭国海匪从此地登岸,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久而久之,县中人口大量迁移,原本还算繁华的县城渐渐破败萧条。直到二十多年前朝廷下令禁海,县城才重回安宁,但之前十年动荡已伤了涠县的根基,一时间很难恢复。
程岩原本想等普山县培植绿白茶树一事步入正轨,再着手涠县的治理。毕竟涠县与普山县不同,它靠海近海,环境优越,等朝廷开放海禁后机会必然不少。
但他此时听到了青年的消息,隐隐觉得耳熟,总觉得其中隐含着一件关键之事,可他想遍前生也想不起来。
“阿岩,有事吗?”庄思宜见程岩眉头紧蹙,关切地问。
“我在想那几株稻谷。”
庄思宜笑道:“阿岩还真信了?海边的土地盐分极高,怎会生稻谷?而且你没听他们说,那植物竟同时开花、结实、抽穗,这怎么可能呢?”
程岩正欲分辨,突然,他脑子里划过一线灵光,猛地从位置上站起来。
海边、盐分、稻谷……他终于知道熟悉感从何而来,正是来自宅男记忆里的一个名词——海水稻!
“阿岩?”
程岩稍稍回神,对上庄思宜困惑又惊讶的眼神,才觉得自己过于失态,本想解释,可此事说来实在没有可信度。尤其,他只知道海水稻的名字,却并不知海水稻应该如何种植,就连以后世的文明程度也经过数十年研究,才终于找到了种植海水稻的方法。
“没事,我就是想去涠县看一看,那海边的植物到底是什么?”程岩改口道。
庄思宜虽认定青年在吹牛,但见程岩有兴趣,便笑道:“阿岩想去,我自然奉陪。”
于是,二人向青年打听了具体的情况,便直接从普山县赶往了涠县。
两人是第二天中午到的涠县,与普山县不同,身处涠县,一呼一吸间皆是海水的咸腥味,耳畔仿佛也时时能听见潮汐声。
程岩按照青年所说,找到了生长水稻的一处海滩,但稻子早被挖走了,他们一无所获。不过两人从村民口中倒是确认了一件事——这海边上的确长出了植物。
随后,程岩又找到了挖走稻子的几家人,可惜大多稻谷都被煮来吃了,唯有一家还剩几十粒谷子,通通被程岩要了过来。
当程岩见到手心上十来颗长着芒刺的谷粒时,满心的激动之情再难抑制,他可以确认,这的的确确就是稻谷,就是后世所说的海水稻!
“思宜……”程岩声音微颤,“真的是稻谷,你看,真的是。”
庄思宜也颇为震惊,似乎很久才消化了这个事实,他感叹道:“是我孤陋寡闻,我真没想到,海边上还真能长出稻子……”
程岩喜道:“这不就说明有稻子能不惧土中的盐分,海边滩涂其实也能种稻?”
庄思宜皱了皱眉,“可这些稻都是野生的,不知多少年才长了这么几株,足见海边并不适宜水稻生长。而且历朝历代,从未有记载海边能种稻,若阿岩打算在此事上耗费心力,无异于万中取一的机会,我认为不值得。”
程岩知道庄思宜说的在理,若非他能知后世,即便发现了海边长了稻子,顶多就图一个新奇,绝不会想要做什么。但宅男的记忆告诉他,华夏民族并非第一个培育海水稻的民族,早在很多年前,某些近海的外邦就已经培育出耐盐品种的水稻。
如果,他能得到外邦的培育方法,此事未必不可为。
一旦海水稻能够成功种植,受益的绝非一村一县,也绝非十年百年,而是整个民族的千秋万代!
但宅男对海水稻了解得太少了,程岩也不知道所谓的外邦究竟是指哪些国家?他此时不好跟庄思宜说太多,打算回去后查一查相关典籍杂书,看看能否有所发现。
因此,程岩道:“我只是想着,可以找些对此有兴趣、也有经验的农夫来试种,三五年不成,那就十年二十年,只要他们还愿意种,衙门就予以支持,多试一试,或许哪天就成功了呢?这件事又不用我们费什么心思,无非是存一个念想罢了。”
庄思宜听程岩的意思只是种着玩,便笑道:“阿岩高兴就好。”
但等回了府城,庄思宜才发觉自己可能理解有误,因为程岩每日埋首书海,竟拿出了当年科举的劲头来查找关于培育海水稻的记载。
庄思宜几次明示暗示,程岩都振振有词,“国丧期间既不能玩乐,也不易有大动作,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不如给自己找点儿事做。”
庄思宜劝不过程岩,想想最近也确实挺闲,索性随他了。
转眼又是过了大半月,曲州终于添了几分凉寒之意。
这日,程岩正在书房翻看庄棋寻回来的几本杂书。
其实从百川村回来后,程岩看过的书足有上百本之多,但除了某些杂书上记载了哪年哪月某地海边长了稻谷外,其余什么都没查到。
但至少说明了海水稻的生长并非偶然现象,而是以往的发现都未曾引起人们注意罢了。
程岩喝了口茶,耐心翻看,他手中的书是前朝某位书生所写的游记,可惜文辞普通,读起来十分枯燥。
不过,这位书生曾跟着一艘海船出过海,也到过外邦,因此程岩读得格外认真。
就比如现在这一部分,书生写到了一个名为天竺的国家,根据程岩的印象,天竺应该地处于大安的西南面,中间隔着吐蕃,也是个大范围近海的国家。
很多年前,便有华夏僧人从长安西行,到天竺求取佛经。
据游记记载,那书生走遍天竺十八城,见识了与本国迥异的风土人情,听闻了数不尽的历史传说,哪怕书生的辞藻再乏味,所描绘的新奇世界也让程岩颇为神往。
突然,他的视线落在一行字上——
“丁丑,六月十二日。晨餐后登船,顺流而南,曲折西转十里,为河海接口。又二十里,下无尼蒙滩,沿岸碧青,稻浪延绵……”
程岩猛地捏紧书页,来来回回将那几行字读了好些遍,不肯错漏一处。
游记中提到,这类海边生长的稻谷一旦涨潮时就会被淹没,可退潮后依旧长势旺盛,且无需施肥、除草,只要汲纳海水的养料便可生长。更让程岩惊喜的是,这种稻谷能将盐田逐渐转化为良田!
他深吸一口气,卷起书就往庄思宜房中跑,连房门都忘了敲。
“思宜!我找到——”程岩冲入房中的脚步一顿,随即表情僵了僵,稍稍扭过头。
原来此时庄思宜刚刚结束锻体,出了不少汗,正赤着上身擦拭。
原本程岩忽然闯进来,庄思宜还有些小羞涩,但见程岩先不好意思了,他立刻就来了兴致想逗一逗对方,于是一扔脸帕,笑嘻嘻道:“阿岩是来帮我更衣的吗?”
说着,他便朝程岩走了过去。
程岩也不是第一次见庄思宜裸着半身,但心跳却不住加快,他忙小退一步,道:“我找你有事,还不把衣服穿上?”
庄思宜哪肯理会?程岩越是无措,他心中越是发痒,于是故意学着轻佻的动作,勾起程岩的下巴,“我身上哪儿没被阿岩看过,穿不穿有什么要紧?”
程岩一慌,想要推开对方,却在触到庄思宜温热的皮肤时猛地抽回手。
庄思宜被程岩一摸,顿觉心神一荡,只恨不得对方的手将他全身上下都抚遍。只想着那般情景,他便觉得嗓子发干,燥热无比,似乎立刻就要起反应,于是也不敢再逗程岩,赶紧松开了手。
程岩见庄思宜随意取了件袍子披上,偏偏并未穿齐整,露出了大片胸口。如此半遮半掩,更让他心神不宁,差点儿快忘了自己的来意,忙道:“近日天寒,你还不快将衣服穿好,不怕着凉吗?”
庄思宜只笑了笑,便听话地合拢衣衫,“多谢阿岩关心了。”
程岩暗自松了口气,找了把椅子坐下,强自镇定道:“思宜,我在一本前朝的游记中发现,原来天竺早就有人成功培育出了海水稻!”
他将手中书卷翻到那一页,而后递给了庄思宜,后者愣了愣,接过书卷细细一读,隔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道:“天竺可在万里之外,与大安之间还隔着吐蕃,就算他们有培育之法,阿岩又从何处取得?”
程岩抿唇一笑,“你说,朝廷何时会开海禁。”
庄思宜一怔,是了,改革一派早有开海禁之意,如今皇上大力支持新政,怕是要不了就多久就会开放海禁了。
“阿岩想让人出海天竺?”
程岩微一点头,将自己的打算说了,“等朝廷一开海禁,我就写信告诉二郎。”
庄思宜见程岩几乎快喜形于色了,忍不住笑道:“没想到还真被阿岩给找出来了,若二郎能顺利带回培育海水稻的办法,又被你成功试种了出来,那岂不是能将沧海变桑田?”
程岩微微一笑,“沧海变桑田不敢想,能将盐地转为良田我就满足了。”
庄思宜继续说笑:“有如此功绩,阿岩说不定还能青史留名,那我自然要好好巴结你,没准儿沾了你的光,后世的史书上也会有我的名字。”
程岩:“……”
少年,你说反了。
程岩默默地想,后世史书上的确有你我的名字,不过是我沾了你的光,虽然吧,我并不想要。
他见庄思宜面带戏谑,便故作严肃道:“嗯,若你能为本官分忧,本官到时候便赏你一个姓名,让你即便不能青史留名,也能野史留名。”
庄思宜挑了挑眉,他就想和阿岩野史留名,最好还是男男之间不可说的那一种,叫后人都知他情意。
“好,那我就与阿岩野史留名。”
长长久久,永为传说。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