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滞的气氛中, 屋子里其他人相继反应过来, 皆惊恐万状地跪倒,不少人顶了天就见过县令,可眼前这位明显比县令还厉害!话说同知是几品来着?不管了, 反正很大就对了!
陆秀明再不服气, 也只能跟着跪下来,冷声道:“草民见过同知大人。”
程岩也不叫他起来,而是慢慢踱步到他身前, 慢悠悠扫过墙上挂着的一幅字, 以及室内一座屏风, 半晌, 他才开口道:“本官得知普罗山上有一种茶树,名为绿白,极为稀有,也极难培植。据长寿村村民所言, 唯有你可培植此树,是吗?”
陆秀明不假思索地否认,“回大人, 您都说绿白茶树极难培植,草民又是哪儿来的本事?不知是哪个小人信口雌黄蒙骗大人, 大人可得狠狠治一治他们啊。”
程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从他问话之初, 便一直观察着众人的神色, 当然也没错过陆秀明回话时, 陆家少爷心虚的表情。
他心中自有判断,索性不搭理陆秀明,反而点了陆家少爷,“陆老爷说话不老实,陆少爷,你来回答本官。”
陆家少爷听了程岩笃定的语气,更是心慌害怕,他养父明明早就培植成功了绿白茶树,为何要对大人撒谎?可他从小惧怕陆秀明,此时也不敢拆台,支支吾吾道:“草、草民不、不知道……”
程岩:“你可知欺瞒本官是什么后果?其实本官真想查证,只需叫来县令强搜便成,但本官不想大动干戈,你可不要让本官为难啊。”
陆家少爷霎时就白了脸,他战战兢兢地望着程岩,心道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何先前还亲切和善的程公子,转眼就变作了咄咄逼人的程大人?
一想到养父连同知大人都敢骗,还是这等轻易就能被拆穿的谎言,他就心跳加速,呼吸困难,很想就此晕过去。
“我、草民不敢……”
就在陆家少爷心理防线即将崩溃时,忽听陆秀明道:“大人别逼他了,我承认便是。”
陆秀明一来知道自家养子向来是个没大出息的,二来也知道程岩随时都能把威胁转化为事实,纵然他不甘不愿,也只得认了,“数年前,草民就找到了培植绿白茶树的方法。”
程岩心中一喜,面上却淡淡道:“哦?看来陆老爷还真有这个本事,那就带本官去看一看吧。”
小半柱香后,程岩等人来到了陆秀明的院子,他一入此院便觉得眼熟,仔细一想,竟是完全仿照了绿白茶树的生长环境,就连四周植物也跟普罗山上一模一样。
见程岩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陆秀明竟猜中了他的心思,不屑地笑了笑,“大人该不会以为这么简单就能成功培植绿白茶树吧?”
程岩也不恼,反而笑道:“请陆老爷指教。”
陆秀明却道:“指教不敢当,草民就怕说了,大人也听不懂啊。”
庄思宜一皱眉,正要呵斥,却听程岩道:“哦,那别说了。”
陆秀明一噎,把即将出口的后续嘲讽都憋回了肚子里。
程岩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便走到几株绿白茶树旁细细观察,发现陆府中的茶树比之普罗山上的似乎矮小一些,枝叶也不够繁盛,心中暗暗有了计较,可他仍不动声色道:“陆老爷的本事本官算是见识了,本官听说此茶不易制成茶叶,不知陆老爷是否还能给本官惊喜?”
陆秀明眼中闪过一抹得意,“对那些蠢货而言当然很难,但天底下就没有我陆秀明制不出的茶叶。”他转身对跟来的陆少爷道:“去冲一杯来。”
陆少爷迟疑道:“可那二十八道冲泡之法我还没学会……”
陆秀明瞪了他一眼,不耐道:“又不是叫你自己喝,随便弄弄得了!”
陆少爷心惊胆战地看了程岩一眼,见对方并无异色,便委屈巴巴地应下了。
不过片刻,程岩便从陆少爷手中接到了一杯汤色清亮的茶,他见水中漂浮的不再是鲜叶,而是加工过的茶叶,香气也比由鲜叶冲泡出来的更为浓厚。
程岩并未立刻饮茶,而是多等了一会儿,便见茶叶渐渐染绿,茶水也镀上碧色。
他心中一定,抬眼看向庄思宜,见对方微微点头,程岩便端起茶盏,浅尝一口。
入口微苦,却不再像用鲜叶直接冲泡那般难以下咽,而过喉时的鲜爽甘醇却更为明显,程岩回味片刻,忍不住又尝了一口,才将茶盏递给庄思宜。
共饮什么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而此茶同样让庄思宜惊艳,一直偷偷观察着二人的陆秀明心中自得,故意道:“犬子手艺粗鄙,想必入不得大人的眼了。”
程岩笑了笑,“陆老爷过谦了,本官有一事想请陆老爷帮忙。”
陆秀明只当程岩想请他制茶,毕竟绿白茶珍贵显而易见,别说是送上官,便是献给皇上也当得,可却听程岩道:“陆老爷可否指点普罗山上的村民一二,教他们培植绿白茶树?”
“不可能!”陆秀明断然拒绝,等说完又担心惹恼了程岩,对方会直接对他施压,甚至威逼胁迫他。
然程岩却神色平静:“陆老爷不愿,本官自然不会相逼,否则对你不公。”
陆秀明刚要松口气,又听程岩道:“但本官仍想试着说服你。”
程岩也不管陆秀明愿不愿意听,兀自道:“其一,依本官所见,你所培植的绿白茶树并非完全成功,事实上,院中这几株比起普罗山上自然生长的茶树既矮且疏,而你尽力仿照普罗山中的环境,可见绿白茶树只有养于普罗山中,才是最适宜的。”
陆秀明张口就想反驳,程岩却不给他机会,“其二,你多年来也就培植出这几株,显然仅靠你一人是种不出几棵树的,自然也就制不出多少茶叶;其三,你用来培植茶苗的绿白茶树,原本就是不经长寿村村民的允许擅自挖来的——”
“不经允许?”陆秀明显然被刺激到了,不管不顾地打断程岩,“茶树长在山上,并非哪一村哪一人所有,是长寿村村民蛮横不讲理,妄图将茶树占为己有,我为何要经过他们允许?”
陆秀明的话有道理,却不符合情理,但程岩并未就此事与他争辩,而是道:“是本官失言,那我们不谈树,就谈谈人。你从小长于长寿村中,纵然村中人待你冷漠,可也省下口粮救济你,并未害过你。村中贫苦,若绿白茶树能够大范围培植,对他们而言也是一条出路,不止是长寿村,普罗山上其余三村都将受你惠泽,念你恩德。”
他见陆秀明面露讥讽,显然不屑,又道:“其四,绿白茶珍贵鲜有,且只有你能够培植炒制,一旦传了出去,以陆家的背景地位,是福是祸本官也很难断定,若有高位者铁了心威逼于你,你还能像面对本官时这般硬气吗?个中利害,想必陆老爷心中有数,除非,你想将绿白茶一辈子埋没在陆府,你舍得吗?”
陆秀明神色微变,他当然不舍得,他一心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和绿白茶一同扬名传世,否则,又怎会在绿白茶上花费诸多心血?若是为了生计,他有九花茶便够了。
但他也知道程岩所说有理,却仍不肯轻易承诺,只道:“我自能将培植制茶之法主动献给高位者,以求庇护。”
“你的确可以,但茶叶你已制了出来,为何不献呢?”程岩挑了挑眉,“我猜,是你想靠绿白茶扬名立万,而你不能肯定,你口中的高位者会不会将绿白茶占为己有。”
陆秀明狠狠皱了皱眉,却未出言反驳,更让程岩确定心中猜想。
他并非凭空猜测,而是茶厅中那幅陆秀明亲笔所书的字让他初窥端倪,其内容无甚特别,字也算不上多好,但笔势雄浑,字势跌宕,墨断意连,势不可挡,字里行间,野心尽现。
程岩再联想到入府时所见的大气石雕,觉得陆秀明并不甘于平凡。
但一个茶商的野心能是什么?总不能是权势滔天吧?程岩本以为陆秀明意在于利,但等他看过茶厅屏风上的画后,便推测对方意在于名。
因为画的内容乃是两只仙鹤与一名中年男子,其中的男子正是数百年前一位以画鹤著称的大家。
大家一生潦倒,死后却因一幅遗作名留千古,不但其人其画都被收录于画史,更有无数文人歌咏他画鹤的诗文。
即便到了现在,那位大家所画的鹤也被认为是难以超越的典范。
做出判断后,程岩当时就想好用什么来打动陆秀明,便道:“而本官请你亲自教导普罗山中的村民,那成全的必也是你的名声,本官,也可以帮你实现心中所愿。”
陆秀明沉默半晌,道:“你怎么帮我?”
程岩见他问的是“怎么帮”,而不是“为何要信你”,便知陆秀明已有松动,道:“本官会为你向朝廷请功请赏,让你陆家成为皇商,并保证陆家三代内,只有你们可制绿白茶,无人与你们分利。”
此话一出,陆秀明更为心动,这时,他又听程岩身旁的青年道:“陆老爷如此爱茶,想必听过仙女茶之名。”
陆秀明心中存着事,心不在焉道:“当然,此茶乃前朝贡茶,唯皇室能够享用,如今早已失传了。”
庄思宜微微一笑:“若你肯答应程大人的要求,我可以让你见一见这失传之物。”
陆秀明猛地抬头,“此话当真?”
庄思宜只道:“我乃南江庄氏后人。”
南江庄氏,在前朝可是出过皇后的!陆秀明吞了口唾沫,作为一个大半辈子与茶打交道的人,实在很难拒绝这样的诱惑。他左思右想,横下心道:“要我答应不是不行,只要你们让赵成水来跟我磕头认错便可。”
赵成水,便是长寿村的村长。
程岩眉心一皱,正要否决,却听庄思宜道:“好。”
庄思宜应了,程岩不好反口,但一走出陆府,他便质问道:“你为何要答应?”
庄思宜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程岩指的是他答应了陆秀明的要求,便道:“那陆老头子难缠得紧,若他坚持不应,咱们又要耗费诸多精力,如今他既已松口,我自然答应他了。”
程岩气恼道:“可你知道,赵成水并没有错,却要向他磕头赔罪,这是什么道理?”
庄思宜理所当然道:“委屈他一个,但普罗山上数千村民都能得到好处,难道不值吗?”
程岩却不依不饶:“可你有什么权利代赵成水决定是否受这份委屈?你说得如此轻巧,不过是慷他人之慨,若赵成水不愿意,你是不是还会认为他不识抬举?是不是还会以普罗山村民的利益来逼他低头?”
庄思宜不懂程岩为何突然钻了牛角尖,但程岩多年未与他红过脸,此刻竟让他手足无措,小心翼翼道:“阿岩,你到底怎么了?”
程岩并未回答,而是道:“你是不是觉得,赵成水一人的尊严只是小道,能够当舍则舍,随意牺牲?”
庄思宜很想说是,但面对程岩的怒火,他还是改口道:“阿岩觉得不妥,全当我没说过吧。”
程岩死死盯着庄思宜,前生时的一幕幕像烈火般焚烧着他的理智。他承认自己输给了庄思宜,承认对方的功绩,但从未承认过庄思宜牺牲“小道”成全“大道”的手段,因为在庄思宜眼中的“小道”,很多时候都是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在他看来,庄思宜没有权利逼他们为“大道”牺牲。
重生以来他尽力忽视的矛盾,竟猝不及防地在此刻爆发,他和庄思宜,终究是两类人。
程岩深吸口气,甩袖而走,庄思宜彻底陷入茫然,但直觉告诉他不能让程岩负气离开,于是他猛地一动,竟从后抱住程岩,并凑到对方耳边撒娇道:“阿岩别与我生气。”
程岩整个人都懵了,等反应过来忙想推开庄思宜,对方却稳如泰山,让程岩不禁困惑庄思宜的力气何时变得这般大了?
此时街上人来人往,两人的动静引来不少人注目,程岩心急道:“你放开,有话好好说。”
“你真能与我好好说?”庄思宜不信,“你分明还在生气。”
程岩言不由衷道:“我不气了。”
庄思宜:“那你笑一个。”
程岩:“……”
他不想和庄思宜当街拉扯,勉强扯出个笑来,咬牙道:“行了吗?”
庄思宜却道:“暂时行了,但你若还想负气一个人走,我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程岩这下真的被气笑了,“庄思宜,我怎么不知你这么无赖?”
庄思宜终于松开了手,浑不在意道:“现在知道也不迟。”
程岩一窒,又实在说不过对方,无奈道:“走吧走吧,快别在这里让人看戏了。”
庄思宜终于顺了意,两人并肩同行。
而从两人开始争执起就恨不得隐形的庄棋也终于松了口气,他瞪了眼一众围观路人,啐道:“看什么看?也不怕长针眼,呸!”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