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花好月圆。
程岩刚过了生辰不久, 便迎来了中秋。
衙门很早就放衙了, 程岩和庄思宜也难得有闲地坐在院子里品茶。
庄思宜放下茶盏, “今晚上有花灯会,阿岩想不想去逛逛?”
程岩:“当然要去,小时候我看过一本游记, 其中有篇讲的就是曲州的花灯会, 上面说当天夜里, 府中的百姓会备上香果、花烛、斋碗,跪拜上苍, 求天神降下福祉……”
程岩慢慢讲着书中关于花灯会的记载, 庄思宜静静听着, 只觉得那花灯会再有趣, 也不如程岩所描绘。
待两人用了晚膳,便带上庄棋,三人一同出了门。
他们没有乘轿, 也未骑马, 而是步行。约莫走了半刻钟后,便来到了城东的燃灯大街。
燃灯大街的名字, 显而易见也是由花灯会而来,曲州的花灯会历史悠久, 至少比这条街的名字更久。
夜色下, 绵延灯火足有两里长, 仿佛火烧长河, 万花盛开。街道两侧歌舞百戏,鳞鳞相切,管弦鼓乐与嘈杂嬉闹声不绝于耳。
此刻,庄思宜手上提着盏兔子灯,而程岩则将刚买的面具遮在脸上。
面具是个长胡子老人的下半张脸,自然挡不住程岩清隽的眉眼和挺秀的鼻梁,他弯着一双眼冲庄思宜笑,看上去略显稚气,让庄思宜很想吻上他眉间。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
庄思宜饶有兴致道:“阿岩平时正正经经,今日却难得放松,就这么喜欢这些花灯?”
程岩大方一笑,“我不是与你说了,小时候就想来看一看,今日既得偿所愿,自然兴奋。”
庄思宜:“咱们南江的上元花灯节可比这里热闹,阿岩莫非没去过?”
程岩顿了顿,半晌才低声道:“去过。”说完,他又看了眼前方,道:“燃灯寺今日有斋会,我们也去见识见识吧。”
他先一步走了,身后的庄思宜挑了挑眉,总觉得阿岩隐瞒了什么。
两人穿过长街花灯,鼻端便闻到了愈发浓郁的香火气息。
只见灯火最亮处焚香如雾,隐隐可见一座雄伟佛寺隐匿于烟雾鼎盛中。
不少信众正排着队等候,程岩虚眼一瞧,道:“游记上说,这日寺庙会熬煮汤药相赠路人,以结善缘。”
话音一落,前方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回过身道:“两位客人乃是从外地来的吧?说的正是,今日燃灯寺的汤药皆在佛前供奉过,最灵验不过,喝了可强身健体,防治百病,二位莫要错过了。”
程岩笑着谢过,转头对庄思宜道:“去看看吗?”
庄思宜薄唇动了动,似想说什么,但见程岩似乎很有兴致,索性闭上嘴点了点头。
两人排了小半刻钟,终于来到了赠药处。
排在他们前头正是方才那位老人家,只见他先从一个木桶中舀出清水净手,接着对个七八岁的小和尚笑了笑,道:“有劳小师傅了。”
小和尚一手持着把长勺,一手竖在胸前,口念佛号:“阿弥陀佛。”
接着,小和尚从面前的铜盆里舀了一勺褐色的药汁,老人则捧起双手,任对方将药汁倒入他手心。
程岩还当药汁也是用来洗手的,却见老人埋首掌心,将药汁喝掉了。
“……”
老实说,程岩内心是拒绝的。
但此时老人已离开,小和尚正仰着头看他,虽没有催促,但那双清澈的眼睛却让程岩很惭愧了——他要是嫌弃,会不会对佛祖不敬?
庄思宜自是知他心思,有些好笑地拉着他去净手,低声道:“阿岩既看了游记,为何不知斋会上以手接药乃曲州风俗?那药汁都是很干净的,咱们便入乡随俗一回吧。”
程岩心想大不了浅尝一口,其余再偷偷漏掉好了,便勉强点了点头。
待净过手,程岩也学着老人的样子捧好双手,等着小和尚赠药。
很快,他掌心中盛了一勺药汁,程岩忍着不适低头喝了,入口倒只是微微泛苦,没什么怪味。
可就在他想稍稍松开指缝时,却有另一只手覆在他手背下。
庄思宜:“小心,这可是佛祖赐的药呢。”
程岩愣了下,还想给庄思宜使个眼色,又听对方道:“别浪费了。”
说罢,庄思宜竟当着众人的面,微微躬身,就着他的手将余下的药汁喝了……
程岩清晰地感觉到庄思宜柔软的唇触碰着他的掌心,仿若亲吻。他只觉得从足底蹿起一股酥麻之意,将他的脑子也给麻痹了,几乎不能思考。
然庄思宜却跟没事儿人似的抬头,又从怀里取出张绢帕,帮程岩擦了擦手,道:“阿岩,走吧,别挡着后头的人了。”
程岩简直被庄思宜的厚脸皮给惊呆了,“你……”
庄思宜:“快走,小师傅都瞪你了。”
程岩下意识转头,见赠药的小和尚果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确切地说是盯着他和庄思宜,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程岩脸上一热,果断道:“走!”
庄思宜低低一笑,对小和尚点点头,便抬步跟了上去。
唯剩下帮提着兔子灯又拿着面具,却未等到施药的庄棋委屈巴巴:“少爷,等等我啊!”
待几人走远了,小和尚却仍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有信众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小和尚才收回视线,喃喃自语道:“奇怪,他们本该是相克的命数,为何却变成相宜了?”
多半是自己的相面之术不够精湛,虽然师父老夸他有灵气,可他毕竟太小了。
小和尚抓抓自己澄亮的脑袋,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专心施药了。
而程岩自是不知自己遇见了真的神棍,他此时正与庄思宜理论,“你为何要从我手上喝药?”
庄思宜:“我不喝,阿岩就会故意将药汁漏掉,若让人发现了多不好?”
程岩:“那你可以提醒我,大不了我喝完便是。”
“阿岩那般不情愿,我如何舍得逼你?自然要为你分忧了。”庄思宜振振有词,还反问道:“不过区区小事,阿岩为何如此在意?”
程岩觉得很憋屈,但又不好意思直说,正纠结间,又听庄思宜道:“前面是不是在放河灯?”
他一抬眼,就见燃灯寺旁的追星湖畔围满了人,湖上燃放着一盏盏河灯,载着人们的心愿,随夜风飘向远方。
湖面泛着金色微光,好似黎明破晓那一瞬。
程岩忽然一阵恍惚,眼前的一幕好似重复上演的昨天,前生时,他和庄思宜也曾站在南江府的湖岸,望着他们放入水中的河灯,随着清波远去。
正是在那一天,他第一次看清了自己,也是第一次对庄思宜有了秘密……
“阿岩,要不要去放河灯?”
耳边传来庄思宜的声音,程岩摇了摇头,“不去了,没意思,都不灵的。”
前生他所许的心愿,一个都没有实现。
庄思宜一怔,不知程岩为何突然情绪低落,本欲细问,却听程岩道:“回了吧,其实这花灯节也不过如此,或许只在存于幻想时,才格外令人神往。”
说完,程岩转身便走,连湖岸都不曾靠近。
两人并排穿行于人流中,谁都没有说话,后面的庄棋拎着一堆东西,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等他们从燃灯大街拐入另一条街,喧嚣渐渐散去,程岩才终于从回忆的泥沼中挣脱。
他忽然就有点愧疚,觉得自己很败兴,本想跟庄思宜赔礼,却听见一声隐含痛苦的呜咽。
声音是从巷子里传来的,程岩此时正站在巷口,他借着巷中昏暗的灯火,隐隐看见个男童正手持一根木棍,而男童脚边,则是一只蜷缩着的小奶狗。
正疑惑间,他见男童已举起木棍,显然是冲着小奶狗而去!
程岩心头一紧,就想上前阻拦,可他终究离得远了些,就在棍子即将抽向奶狗的一瞬,只听庄思宜道:“庄棋!”
下一刻,无所不能地大佬庄棋将手上东西一扔,飞速出现在男童身前,一手夺了男童的棍子,一手则拎起了男童。
男童似乎被吓住了,整个人呆滞了片刻,但等他反应过来后立刻哇哇大叫,还试图抬腿踹庄棋。
庄棋当然不会被他踹到,反而教训道:“你一个小娃子,为何如此暴戾残忍?”
还不等他训完,就听一道尖利的嗓音响起:“哪个杀千刀的敢欺负我儿!”
随即,巷中一户人家的大门敞开,冲出来个凶神恶煞的妇人,口中还不住叫骂:“老娘可是秀才娘子,有种的你们别跑,看老娘不把你们抓去见官!”
妇人直冲庄棋而去,庄棋侧身一避,随手拍了下妇人,就见那妇人陡然一僵,接着狂笑声不绝,浑身肥肉不住抖动,就跟听了天大的笑话般,可表情却透着痛苦。
程岩此时刚将受伤的小奶狗抱起来,那奶狗颇有几分灵性,或许是察觉出程岩的善意,又或许是没了力气,它并没有挣扎。
奶狗潮湿的鼻子抽了抽,又伸出舌头舔了舔程岩,让程岩心都软了。他一边轻抚奶狗,一边好奇地问庄思宜:“那妇人笑什么?”
庄思宜:“应该是被庄棋点了笑穴。”
程岩:“……”
他琢磨了会儿,确认应该是雷剧中的产物,便很从容地接受了。
就在这时,巷中又出现一人,对方身形清瘦,一副读书人的打扮,然当程岩看清那人的脸时,顿时愣住了。
庄思宜察觉他的异常,奇道:“阿岩怎么了?你认识?”
程岩回过神,表情复杂,“你不认识?”
他这一问,庄思宜更觉得奇怪,于是仔细打量着那人,发现对方正直勾勾看着他,其在灯影下的轮廓确实有几分熟悉。
庄思宜认真回想,脑中忽然闪出个人来:“陆清颜?!”
也不怪他一时没认清楚,一来,他和陆清颜相处时间很少;二来,眼前的陆清颜和记忆里的变化很大,对方明明和他们一般年纪,却十分憔悴,若说过去的陆清颜和程岩还有三四分相似,如今却仅有一分像了。
当年陆家被巡盐御史清算,陆清颜离开鹤山书院后,庄思宜就再没有关注过这个人,可他记得陆家不是在徽省吗?陆清颜怎么会出现在曲州?
而且,听妇人的意思她家丈夫还是秀才?那丈夫莫非指的陆清颜?难道陆清颜仍有功名,并未受家族牵连?
尽管心中千思百转,但庄思宜并未主动询问,而程岩也不打算开口。
巷中除了妇人的笑声,还有男童的哭嚎声,此起彼落,听起来很是瘆人。
半晌,陆清颜终于动了。
他慢慢走上前来,看也不看妇人和男童,而是一直走到庄思宜身前,躬身道:“学生见过二位大人。”
显然,他认出了庄思宜和程岩,也知道他们的身份。
庄思宜眉头紧蹙,“你……”
陆清颜却打断了庄思宜的话,道:“内子粗鄙,犬子顽劣,皆因学生管教不当,都是学生的错,还请二位大人责罚。”
庄思宜愣了愣:“他们还真是你妻儿?”陆清颜会娶这样的人?
陆清颜淡淡地应了声,并未因庄思宜那句明显意有所指的问话感到难堪。
庄思宜和程岩对视一眼,后者道:“算了,放了他们吧。”
庄棋一听程大人都开口了,就知少爷肯定会同意,于是手上力道一松,把男童放下,又给妇人解了穴,便退回到庄思宜身边。
程岩又看了陆清颜一眼,对方衣着还算光鲜,但眼中的沧桑却骗不了人,估计这些年也吃了不少的苦头。想到前生时陆清颜的得意和风光,程岩心情颇为复杂,却并不同情,他对庄思宜道:“我们走吧。”
庄思宜应了声,摸了摸程岩怀中小奶狗的脑袋,轻笑道:“遇上阿岩,你这小东西也算因祸得福了。”
三人一狗前后离开,待他们走出巷子,凶恶妇人便上前捶了陆清颜一下,怨道:“你可真没用,就任他们欺负我们娘俩吗?”
陆清颜面无表情,“他们乃曲州新来的两位同知大人,你若不服,追上去便是。”
妇人一惊,不敢再抱怨,只狠狠瞪了陆清颜一眼,便开始安慰嚎哭不止的儿子。
而陆清颜却始终望着一行人离开的方向,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连指甲都陷入肉中。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