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思宜这次只带了十来个兵丁, 并没有要再次抢粮的意思。
一来, 是他从程岩口中得知,保山县的欧阳县令为人廉洁正派, 也并非像朱县令那般糊涂;二来,有件怪事他想要确认一下。
不久, 庄思宜见到了欧阳文,他观对方身材清瘦, 面相文弱,心中一哂,暗道:果真如此。
欧阳文察觉庄思宜盯着他的目光有些不同寻常,暗自皱了皱眉, 但仍恭敬道:“不知庄大人此来为何?”
庄思宜心中有了底,索性直接道明来意, 说自己要借走城中府库大半存粮。
欧阳文见他如此理所当然,简直都要被气笑了, “大人将粮借走,叫我保山县的百姓如何生存?”
庄思宜不紧不慢道:“欧阳大人莫非不知,一旦云岚县城破, 保山县将直面幽军,以你们县城的防卫能挡得住幽军几天?何不把粮食借给云岚县?若云岚县能撑得住,保山县自然无忧, 将来朝廷知道了, 也要计你一份功劳。”
欧阳文微微一笑, “庄大人何须给下官画大饼呢?您的前提是, 云岚县必须撑住。”
庄思宜眸色稍冷,“怎么,欧阳大人觉得云岚县必破吗?”
欧阳文只叹了口气,便不肯回话了。
庄思宜嗤笑一声,“实话告诉你,朝廷已往宁省发兵,最快一月就能抵达前线。而云岚县城墙坚固,防卫严密,城中有千户所驻守,且不缺水源。只要粮食足够,云岚县完全有能力撑到援军赶来。”
欧阳文却不为所动,“庄大人,您说朝廷发兵至宁省下官信,但不用一月就能赶来?下官虽只是小小县令,可也知朝廷出兵牵扯到方方面面,绝不可能说动就动。别说一月,两月内能来已是不易,云岚县即便得到保山县的粮食,也难以支撑那么久吧?”
庄思宜见忽悠不了对方,转而道:“欧阳大人,听说你来保山县上任不久,便亲自带队剿灭了一窝山匪?”
他说完这句话,便紧紧盯着对方,见此人面上虽无异色,但放在膝上的手却不自觉地紧了紧。
庄思宜微微眯眼,继续道:“你剿匪有功,吏部本有意擢升你为一府推官,可你高风亮节,竟然拒绝了。”
欧阳文神色淡淡:“山匪猖獗,危害的是保山县百姓。下官乃一县父母官,自然要为百姓思虑,剿灭山匪不过是本分,当不得朝廷的封赏。”
庄思宜似笑非笑:“欧阳大人如此爱民,莫非保山县的百姓是民,云岚县的却不是?”
欧阳文:“下官能力有限,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欧阳文!”庄思宜突然提高音量,吓得公堂上一众人抖了抖。
而欧阳文依旧不惊不慌,毫不惧怕地与庄思宜对视,却听对方冷声道:“你莫非忘了,你是为何来到保山县?”
庄思宜从主座上起身,慢慢踱步到欧阳文身前,“你本为苏省金宣府临纱县县令,却因贪赃枉法、聚敛钱财而被御史告发。若非朝中有人护你,你早已是人头不保,还哪儿有机会来保山县装模作样?”
欧阳文顿时心中狂跳,他强自镇定道:“原来大人查过我?可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庄思宜却笑了,“我不但查过你,七年前,本官还见过你呢……”
欧阳文猛地抬头,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恐惧。
然下一刻,堂上几名保山县的衙役纷纷抽出兵刃,乌兰县的兵丁们虽不明所以,但见势不妙,便即刻将庄思宜护住,同样拔刀相向。
双方之间毫无预兆地剑拔弩张起来,但庄思宜似乎成竹在胸,笑了笑,“怎么,欧阳大人想要对本官动手?莫非,你以为杀了本官就能守住秘密?”
欧阳文面色赤白,干裂的嘴唇微颤,半晌,他颓败道:“烦请庄大人随下官去书房一趟。”
庄思宜负手站在公堂中,却未有动作。
欧阳文略带嘲讽地笑了笑,“怎么?大人不敢么?”
庄思宜扬了扬眉:“本官只是在想,欧阳大人居然真的很在乎这个秘密。”
欧阳文森寒地瞥他一眼,换来庄思宜挑衅一笑。
少顷,庄思宜跟着欧阳文进了书房,后者道:“庄大人想要粮,只要直接拆穿下官的身份便可,但您并未这么做,为何?”
庄思宜:“因为大敌当前,保山县作为云岚县后方,此刻不能乱。且本官见你这个县令,确实做得比‘欧阳文’更好。”
没错,欧阳文并非真正的欧阳文,庄思宜在见到对方第一眼时便认了出来。
多年前,欧阳文还在苏省任职时,曾来庄府拜见过庄敏先,庄思宜也偶然见过对方一面,印象中是个身材肥胖的中年男子。但去年,云岚县开设赌石市场后,周边各县县令都陆续去了云岚县观摩,这件事程岩来信告知了他,信中也提到了欧阳文。
而庄思宜因为担心程岩,早把云岚县周边各个官员的来历查了个清楚,他很清楚保山县的欧阳文正是他年少时见过的那一位,对方还跟他二叔有些牵扯。
当年欧阳文贪污一事败露,正是身在吏部的庄明和保下了对方。
可程岩信上的欧阳文不论性格或外貌都与他记忆中的大为不符,且此人还拒绝升官,根本不像贪婪之辈。庄思宜当即便觉得事有蹊跷,但他当时正为自己的感情所苦,保山县的县令又碍不着程岩什么,便没有细查。
这次他要来保山县借粮,事前又向程岩打听了一番,得知这位县令为人正直,厚德爱民,心下更是疑惑。
直到见了本人,才知此欧阳文并非彼欧阳文。
事实上,只要庄思宜当场将欧阳文擒拿,他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地控制府库。但他听阿岩对此人颇为欣赏,且入城以来见城中井然有序,百姓不见仓惶之色,可见县衙治理有方,便决定暂不管这份闲事。
反正他的目的只想要粮,对“欧阳文”的真实身份根本不感兴趣,也并不想为原本的欧阳文伸张“正义”,又何必节外生枝呢?
“欧阳文”听了庄思宜的话明显愣了愣,随即自嘲一笑,撩起衣摆跪在庄思宜面前,“下官……草民赵清源,乃建和三十一年的秀才,家中本经营着几家米铺,但八年前……”
原来,赵清源正是苏省临纱县人。八年前,临纱县县令欧阳文因看上了赵清源大哥的未婚妻,想要强纳其为妾,便陷害赵家米铺兜售毒米,谋害人命。赵家十余口人尽数被投入大狱,赵父和赵家长子被处斩,其余人则发配极北。
“或许我们赵家流年不利,去极北的路上又遇上山崩,只有草民一人活了下来。”赵清源平静地述说着,只是声音中仍有掩藏不住的恨意。
当时赵清源万念俱灰,本想随家人同去,可大仇未报,他便打算偷偷逃回临纱县。
但在途经保山县附近的大关山时,突然遇见了一头山大虫,危急时刻,一群山匪把他给救了。
“他们虽是匪,但还挺有趣。”赵清源想到大当家从某富商手中抢回来位美貌女子,居然只让对方天天给他洗脚,忍不住就想笑。
但匪终究是匪,纵然良心未泯,但干的依旧是打家劫舍的活。
“起初,草民总想逃走,但他们怕草民将他们卖了,一直盯防着草民。”赵清源道:“不过大当家的见草民读过书,对草民颇为尊重,一直好吃好喝地招待着。”
时间越久,赵清源就越习惯,或者说是麻木。
他几乎快忘记了报仇,每天只顾着吃喝拉撒睡,再等待第二天的到来。
就这样,赵清源在山寨一住五年,已把自己当做山匪。本以为日子就会这般延续,但两年半前,他跟山匪们下山抢劫时,竟然见到了欧阳文!
“我亲手杀了欧阳文。”赵清源的表情分外痛快,甚至忘了自称的规矩。
那天,他不但第一次杀了人,还将欧阳文砍成了烂泥。但欧阳文赴任时带了七八十个手下,双方交战间死了不少山匪,就连大当家都伤重不治。
“后来,有山匪从欧阳文的行囊中翻找出他赴任县令的一应凭证,他们这才得知居然杀了朝廷命官,加上大当家又死了,山寨里人心惶惶,不知今后该怎么办。”赵清源道:“若欧阳文迟迟不赴任,必然有官府来查,到时候,山寨危矣。”
庄思宜:“所以,你就拿着欧阳文的凭证,冒充他的身份当了保山县县令?”
赵清源颔首应是,当时他说服了山寨里的人,其他山匪便充作他的幕僚、家丁和佣人,一块儿来到了保山县。
为了不留后患,他一上任便假意带山匪们出城剿匪,一把火将山寨连带着欧阳文等人的尸体,全烧得干干净净。
而赵清源,从此就成了“欧阳文”。
庄思宜语带戏谑,“你当了这么多年匪,做起官来还似模似样的?”
赵清源苦笑:“草民自知罪孽深重,不过赎罪罢了。”
庄思宜:“本官可以给你继续赎罪的机会,只要你愿意借粮。”
赵清源抬头,“大人,草民不可能不顾县中百姓的安危。”
庄思宜略一思索,“保山县最多能挡住幽军三日,我便给你留三日粮,加上县中百姓本有的存粮,也尽够了。”
赵清源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却还是心怀侥幸,“若保山县多撑了几日,而县中却无存粮,岂不是草民的罪过?”
庄思宜冷冷睨他一眼,“五日,只能给你留五日粮。你要知道,府库里的所有粮食,本官有理由全部带走。”
赵清源沉默良久,最终艰难地点了点头。
四日后的夜里,庄思宜带着保山县的大批粮食回到了云岚县,而程岩就站在南城门等着他。
县中的城门兵兴奋不已,三日前,他们已经接收了大批粮食,而庄大人这次带回来的粮似乎还要多些。
但程岩却知道,保山县和天一县的存粮都有限,至少比不上云岚县。运粮车看起来有好几十辆之多,其中一半装的却都是沙土。
他和庄思宜商议过,这样做无非想让县中百姓多一些信心,也多一些期望。
有时候“希望”,比一切都重要。
“回来了?”城门灯火下,程岩眉眼含笑,望着眼前风尘仆仆的青年。
“回来了。”庄思宜走上前,同样带着笑意,“不负所望。”
回县衙的路上,庄思宜跟程岩讲了他借粮的经过,听得程岩咋舌不已。
“保山县姑且不说,可你强抢天一县的粮食,若朱县令将此事上告……”程岩一顿,突然笑出声,“原来如此。”
庄思宜:“阿岩果真聪慧。”
程岩失笑,“你夸我,岂不是在吹捧你自己?”
其实说来简单,如今战事危急,朱县令就算上告,朝廷也来不及处置。至于将来,要么他们守住城池,大功一件,谁还会揪着抢粮之事不放?即便上面要问罪,那也是功大于过;要么他们守城失败,到时候性命堪忧,抢粮反倒是无足轻重的小罪了。
更何况,庄思宜这粮抢得如此容易,朱县令多半不敢上告,否则自己也要吃挂落。
若非此事难以封口,别的县城听到风声必然会有所提防,程岩相信,庄思宜绝不介意多“抢劫”几个县。
他默默同情了朱县令一瞬,道:“有了这些粮,好歹能多撑一月,接下来便听天由命吧。”
庄思宜不置可否,但并未反驳程岩的话。
回到县衙后,庄思宜先洗了个澡,再去书房找程岩议事时,却发现程岩已伏在书案上睡着了。
不过几日没见,程岩又消瘦不少,枕在胳膊上的脸似只有巴掌大。
光与影模糊了他的轮廓,却有一种迷朦的诱惑,庄思宜缓步走近程岩,抬手轻抚过对方微皱的眉心。
指腹触感温热,却让他感觉像被火灼了下。
庄思宜慢慢收回手,静静凝视着程岩,良久,他的视线定在了程岩有些干裂的唇上。
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一点一点地靠近,在即将触到时,却又停下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