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程岩、程仲和庄思宜就在家中吃了顿便饭,席间,三人自然聊起了赵大河一案。
当听庄思宜提到宁省巡抚已接到旨意回京, 皇上要亲自听其解释时, 程仲忧心道:“那哥哥岂不是得罪了这位巡抚?”
庄思宜笑了笑:“怕什么?那巡抚若不蠢, 就该感激你哥哥。”
见程仲不明白, 庄思宜便耐心解释道:“这件事,昭阳知府肯定要吃挂落,但皇上至今没有下达旨意, 那知府必然很不安, 因为越是不处理,越是说明皇上很愤怒。而宁省巡抚则不同, 皇上令其上京解释,未尝不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也意味着还要用他。简而言之,阿岩办的这件事对巡抚并没有太大影响,反而帮他清除了隐患。”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北军夺回六城后, 一直在原地镇守。原本皇上想将北军分散安置, 但云岚县的事让朝廷提高了警惕, 皇上很可能会把一部分北军抽调至各边城,以作防卫……”
程岩一听, 惊道:“北军会来云岚驻守?”
须知大安为了集中控制军权, 也为了更快捷地统筹调兵, 军队大都集中在府城和重要关口,而县城除了衙差和少量县兵,是没有正统兵力的。
因此,一旦遇到敌国来袭,许多县城都是兵民一起上……或是一起逃。
边关丢城已是家常便饭,不过今天你占一占,明天我用别的东西再交换回来,如此反复,已经成了大安与幽国双方皆知的潜规则。
庄思宜:“对,这件事是晁侯爷提起的,且得到了不少北方官员的支持,恩师也是其中之一。”他微嘲一笑,“赵大河的事就连很多南方官员都后怕不已,反对者并不多。”
程岩挑了挑眉,“他们怕什么?以往就连城被占了,他们不也稳如泰山吗?”
庄思宜:“占城,那是明面上的交易,而我大安边城私通敌国,可却进行在暗处,让人不得不怀疑幽国的目的。若多来几座云岚县这样的,他日幽国不再只为占城,而是真想侵吞我大安时,宁省三日内必将沦陷,那京城……呵,对很多人来说,惜命才是首要的。”
程岩不禁好笑,又觉得很可悲。
庄思宜:“如此,宁省白白多了一部分兵力,那位巡抚高兴还来不及。”
程仲明悟,又道:“那庄大哥认为,朝廷会派多少人来云岚县驻守?”
庄思宜:“估计不会多,少则三四百,多则一千。边关几十座城,加在一起也要好几万人,几乎占北军一半兵力了。”
程岩也认同庄思宜的判断,点了点头道:“能有三四百也不错,不过这养兵的钱……越往后越指望不上朝廷,到时候还得各县自己想办法。”
庄思宜:“先别想那么多,不如咱们聊聊你之后的打算?”
程岩莞尔:“怎么,思宜还要帮我办差不成?”
庄思宜拱了拱手,“请大人吩咐。”
烛火下,庄思宜眉眼含笑,眸中只有一个人的影子。
待用过饭,程仲提前回了屋,而庄思宜则提议去小花园里逛逛,顺道消食。
一说完,他就看见程岩神色微妙起来,起先庄思宜还奇怪,直到他进入小花园——光秃秃的也就算了,关键是冷啊!
宁省的冬天比京城还冷上许多,园中草木都结着一层碎冰,风来时,冰花簌簌而下,在灯下看着很美,但庄思宜根本没心情欣赏!
若不是刚刚在席上喝了点儿酒,他怀疑自己立马就能被冻硬了。
这时,就见程岩默默从袖子里掏出个一拳大小的手炉,并对他微微一笑。
庄思宜:“……”
但庄思宜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非常自然地从程岩手中拿过手炉,“多谢阿岩了。”
程岩:“……”要点脸!
不过庄思宜只是搓了搓手炉,便单伸出只手来握住程岩,“这样咱们不都暖了?”
他的掌心很烫,然而指尖却有些发凉,比程岩的手背还凉,冻得程岩睫毛一颤。后者见庄思宜面上一派淡然,好像并不觉得两个二十岁的大男人牵着手有什么不对?
如果我这时候抽回手,会不会显得很扭捏?程岩不禁陷入沉思,一直想到他回了屋,完全忘记他还有另外只手晾在外头,已经冻麻了……
等坐下来喝了口茶,程岩才反应过来,“你怎么跟我回屋了?”
庄思宜答非所问道:“我去叫庄棋去准备点儿山楂桂圆汤,一会儿端来。”
程岩:“喝那个作甚?我晚上没有喝汤的习惯。”
庄思宜:“今天你吃得比平日里多些,刚才外头冷,咱们又没走几步,山楂好歹能消食。”
程岩随口一问:“你怎么知道我吃得比平时多?”
其实他以往和庄思宜一块儿的时候,饭量大概也就这么多,只是他有些吃不惯宁省的口味。虽说厨子都是从京里跟来的,可调料和食材没办法从京城采购,程岩便吃得稍微少些。
可庄思宜,不应该发现才对。
“嗯?”庄思宜开始装傻,“我先叫庄棋过来……”
程岩本来没觉得有什么,可庄思宜的反应未免太耐人寻味了?于是他默默留了个心眼儿。
原本程岩以为庄思宜是想拿喝汤当借口找机会宿在他房中,毕竟这种事对方也没少干,但庄思宜喝完汤,居然主动表示要回房了。
程岩简直意外,不信任的视线追随着庄思宜的背影,就见对方披上斗篷、推开门,然后……
“阿嚏——”
一连数个喷嚏。
程岩皱了皱眉,“你受凉了?”
庄思宜摇头,“我没事,先走——”话说一半,他突然捂住胸口,做出个想吐的动作。
程岩心一紧,想着庄思宜从京城过来,怕是有些水土不服,忙道:“你先别走,我让人请个郎中来。”
庄思宜声音略微虚弱,“这么晚了,哪里来的郎中?”
程岩一想也是,何况云岚县的郎中水平也很……诶?庄棋大佬不是挺全能的吗?程岩道:“庄棋可会一点简单的医术?”
庄思宜:“嗯,会一点儿。”
程岩:“那你先等着,我叫他来给你看看。”
不久,庄棋又来报道了。
路上估计有下人跟他提了缘由,因此他一进门便目露焦灼,“少爷?您觉得哪里不适?”
庄思宜神情恹恹,却仍顽强道:“或许只是有些累……”
庄棋匆匆向程岩行了礼,又迅速走向庄思宜,给自家少爷把脉。
只见庄棋眉头紧锁,面色凝重,程岩不禁揪住了心,莫非庄思宜还患了什么难治之症不成?
上一次,程岩见郎中给人治病时露出这副模样,还是三郎得了冬瘟……哦,不对!今年正月初一,他在宫中庆典偶遇王博,后来王博晕倒,郎中说对方快不行了时也是这副表情……
可庄思宜来时明明好好的,怎么一点铺垫都没有?
“他怎么……”
程岩刚刚开口,就见庄棋沉沉地叹了口气。
程岩顿时更紧张了,“到底是什么病?”
庄棋:“倒不是大病,少爷只是微感风寒,多多休息便能痊愈,不过……”
程岩心下一松,不禁埋怨地瞪了眼一惊一乍的庄棋,又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少爷不能见风。”庄棋顿了顿,“这样吧,我先去给少爷熬点儿药。但今天晚上,少爷可千万不能出去了。”
“不行。”庄思宜看起来更虚弱了几分,他勉强扶着桌沿站起来,“我留在这里,万一给阿岩过了病气,那我于心何安?”
说罢,他摇摇晃晃往前迈了一步。
说时迟那时快,庄棋一个滑跪猛地抱住庄思宜的腿,“少爷不可!若您再吹了风,等到风寒加重,岂不更给程大人添麻烦?”
程岩一怔,也跟着去拉庄思宜,“是啊,你别出去了。”
庄思宜苦笑,“我只是害怕连累阿岩,既然阿岩不嫌弃,那……”就辛苦你了……
剩下几个字,全都被程岩下一句话给憋回了庄思宜的肚子里——
“思宜若担心这个,今晚我便住书房,你好好在这里休息吧。”
庄思宜:“……”
庄棋:“……”
突然安静。
程岩正不明所以,忽见庄思宜飞快睃了庄棋一眼,后者愣了愣,干巴巴道:“可夜里少爷还需要人照顾。”
程岩的视线滑过两人,半晌,他缓声道:“那庄棋你便留下来吧,这全府上下,唯你懂些医术,自然由你照顾他最好。”
庄棋:“……”
于是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等庄思宜喝完一碗药,程岩又安慰了他几句,便起身去了书房。
他一走,庄思宜和庄棋互看一眼,后者立刻道:“少爷,您这回可不能怪我,我都照着您说的演了。”
庄思宜气道:“我让你随便弄碗补药,你倒好,让我喝那么苦的药,还一大碗!”
庄棋委屈巴巴:“我不是担心程大人起疑吗?所以选了味道重的,可真是补药啊!”
庄思宜又沉默了,片刻后道:“你说,阿岩为何要去书房,是不是怀疑我们了?”
庄棋迟疑道:“应该不会吧,刚才我们俩都发挥得很好。”
“好什么好?!”庄思宜又来了火,“你不知道你有多浮夸?”
庄棋不忿,心说你比我还浮夸呢,但面上也只能乖乖认错,“少爷说的是。”
庄思宜心情烦闷,挥了挥手,“你退下吧。”
庄棋:“少爷,做戏做全套,我还要留在这儿照顾您呢……”
庄思宜:“……”
现在重新培养小厮还来得及吗?
当天晚上,庄棋抱着两床厚被子,撅着嘴打了地铺。
地上又冷又硬,他自然睡得不够好,反倒是庄思宜枕着阿岩的床铺,一夜好梦。
次日一早,庄思宜刚洗漱好就听说程岩去了公堂,原来大早上就有一位百姓敲响了鸣冤鼓,不过只是简单的小纠纷。
庄思宜心里叹着,当县令可真不容易,不过转念一想,也是程岩这个县令当得太让百姓有信任感,鸡毛蒜皮的事都能找来,其实大多时候,百姓轻易是不愿意报官的。
此时的公堂外站了许多围观百姓,众人神色轻松,还有嗑瓜子聊天的。庄思宜混进去时,就见程岩一身官服坐在案后,神情肃穆,凛然威风。
他心中忽然就有种自豪感,想象着某日程岩的官服换成仙鹤绯袍,周围的环境也从公堂改到了朝堂上,不知又是怎样的风姿?
等审完案,百姓们纷纷散了,庄思宜便绕去议事堂找程岩,临进门前,正好见两位官员从屋里出来。
由于庄棋早就将云岚县衙门中的重要人物画给了庄思宜,故而庄思宜一眼便认出那两人正是胡成喜和吴一天。
此时,胡成喜和吴一天皆是喜气洋洋,春风满面,不知道的还当他俩升官了呢。但事实上,两人只是从程岩口中听到准话,知道自己险之又险地逃过一劫。
当他们对上庄思宜时都愣了愣,还是胡成喜脑子更快,立即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他昨天便听县衙的兵丁说,程大人一位好友身负钦差之职,来云岚县宣旨了,那人还和程大人在衙门口抱了好久,足见兄弟情深。
望着眼前的陌生青年,胡成喜拱了拱手:“原来是庄大人。”他早没了半年前的倨傲,客气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下官久仰大人之名了。”
“哦?莫非程大人与你说起过本官?”庄思宜自然将胡成喜的“百闻”当做是从程岩那儿听来的,好奇道:“他都怎么说的?”
“呃……”
胡成喜陷入了尴尬的沉默,现在坦白程大人从未谈起过你,都是我瞎说的,结局会不会比较美好?
而他身边的吴一天则勾了勾嘴角,阴暗地想——活该,叫你自作聪明,叫你拍马屁,叫你出风头!
见胡成喜久久不言,庄思宜也明白是自己误会了,他刚一皱眉,就听堂中传来了程岩的声音,“是思宜来了吗?”
庄思宜一听对方召唤,也懒得搭理二人,直接跨步进了门。
然而等他一见到程岩,就听对方道:“你能见风了?”
庄思宜:“……”把这事儿给忘了……
他只好虚咳几声,“昨夜休息的好,庄棋说我可以出来走动了。”
程岩:“哦,那就跟我走一趟?”
庄思宜:“去哪里?”
程岩玩味一笑,“你不是要帮我办差吗?”
到了中午,程岩带着庄思宜来到一处矿上。
这座矿便是赵家先前侵占的私矿,由于四面荒凉,平时鲜有人烟,加上赵家护得严实,煤矿又藏于地下,因此才一直无人发现。
“此地离大盐村比较近,一开始也是大盐村的村民先发现了煤石,可他们不认识,只知道这种黑色的石头可以反复燃烧,但烟雾有毒。”程岩骑在马上,指着一处矿道:“后来有赵家人偶然见到了村民使用煤石,当即就怀疑附近有煤矿,也确实被他们给找到了。”
庄思宜打量着四周的环境,皱了皱眉,“大盐村就是方才我们经过的那个村子?”
“对。”程岩翻身下马,“我云岚县辖下一共七村,其中大小盐村最为贫困。大盐村耕地极少,且都是最下等的田,而小盐村在一处山坳中,平日里出入极不方便。”
庄思宜回想着刚刚见到的那些面黄肌瘦的村民,心中不是滋味,更为程岩感到焦虑。阿岩身为一县父母官,肩负着村民的责任,也背负着村民的希望。
“你打算怎么做?”庄思宜知道,程岩不会无缘无故带他来。
程岩从袖里取出一块石头递给他,“看看。”
庄思宜接来一瞧,并未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但程岩总不可能拿块石头来逗他,于是仔仔细细地观察,突然,他注意到石头上有一点米粒大小的翠绿,“这是……玉?”
程岩笑了笑,“你学过玉雕,你觉得这块玉水头如何?”
庄思宜沉吟片刻,道:“只从露出的这部分来看,勉强能算中上等玉,但包在石头里的部分我无法判断。”
程岩:“你怎么知道石头里都是玉?或许就只有表面这一点呢?”
庄思宜一怔,他倒是没想那么多,只当程岩给他的石头肯定不一般,里头必然都是玉了。
程岩转头看着他,“你说,如果这块石头卖五百两,值吗?”
“那要看玉的大小有多少,若是只有这么点儿必然不值,若是全玉还要再看种水地子……”庄思宜说到一半,突然灵光闪现,“莫非你想让人赌玉?”
程岩笑了笑,“是赌石。”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