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年
十二月二十二, 养心殿
先帝灵柩已移至景山寿皇殿暂奉。照例, 雍正爷当迁到乾清宫宿居理政,但念及先帝在此将近五十年,雍正爷不忍, 顾仍别居养心殿。
张廷玉被特旨授礼部尚书,这一月一直协同怡亲王操办先帝丧礼。
“圣上, 眼下先帝庙号已定,二十七日释服期已至,万岁爷该考虑年关后祭祀郊庙等大事了。”
雍正爷坐在案几后, 仍是一身粗布麻衣的丧服,“一切从简就好,眼下边关还有战事,不宜大操大办。”
“是,微臣明白, ”张廷玉躬了躬身, “年关后, 东西六宫也该迁人了。礼部为太后拟定“仁寿”二字作为徴号,皇上意下如何?”
“寓意很好, 就用这个吧。”
“是,那潜邸的各位主子如何册封,坤宁宫是否要先准备起来?”
一直微微垂着眼眸的雍正爷动了动眉心,“暂且不用,册封礼也不急,待朕再思量思量。”
张廷玉有些诧异, 但旋即也低下头去,应了“微臣遵旨”。
张廷玉退出了养心殿,怡亲王胤祥随后而入。
“臣弟参见皇兄!”
“起来吧,”雍正爷稍稍抬头,看了看他的神色,“身体好些了吗?”
“皇兄不用挂怀,臣弟最近很好,”胤祥浅浅一笑。
雍正爷点了点头,“叶天士的医术如何?他可说能医治彻底了?”
胤祥微微抿唇,摇了摇头,“臣弟此疾时间太长了,毒血已入骨髓,叶神医只说能尽量祛除,却也做不到完全根治。”
“唉,看来还是得找到刘槐才行,”雍正爷眉心皱紧,“不知是不是朕的人让老八察觉到了什么,刘槐已经不在他的府上了,消失的无声无息。”
“皇兄不必苦恼,生死有命。更何况,臣弟如今还好好的呢。”怡亲王倒是很看得开。
“也罢,”雍正爷点了点头,“这天底下也不能只一个刘槐会鬼门十三针,朕再着其他人去找。”
“多谢皇兄,”胤祥躬身行礼。
“今儿找你来,是为了户部库银的事,”雍正爷敲了敲手边的一本奏折,“户部尚书呈上来的账册倒还算清楚,只是账册数目和银库实存能不能对的上,一个个就跟朕支支吾吾了。你也知道,先帝在时宽仁待下,各地税银还未运抵京城,就被挪用的挪用,借取的借取。再加上,这些年八旗宗亲从朝廷支走的银子,多是有去无回。眼下,户部银库还有多少存银,朕不能只相信这一本账册。”
“臣弟明白了,”胤祥拱手,“臣弟明日就带人去户部,清点户部库银。”
“需得防备有些人动手脚。”
“皇兄放心。”
时辰过了晌午,苏公公带着小英子从敬事房出来,路过乾清宫往养心殿走。
乾清宫外的月华门正与养心殿的遵义门隔着西长街斜对,从遵义门进入,是一个狭长的院子,院子东西建有值房,供伺候的奴才们上差和休息。
院子的北院墙正中就是养心门了,养心门是一座琉璃门楼,黄琉璃瓦歇山九脊顶,两侧为随山影壁,红墙黄瓦,金钉朱扇。养心门前陈设有鎏金铜狮和铜路灯各一对。
从养心门进去,东西两侧宫墙边各有一座琉璃照壁,后面是东西配殿,正北就是养心殿了。整座宫殿外围还设有东西围房。
养心殿整体呈工字形,分为前殿、后殿。前殿面阔,进深各三间,前接抱厦。雍正爷一般在前殿理政,后殿休息。前后殿间有穿堂走廊相连,便于往来。
雍正爷登基尚不足一月,苏大公公自是不能让宫内其他内监随意进养心殿的门,所以养心殿内值房上差的都是他们王府的老人。外面看守的侍卫,也都是曾经的王府亲信。
进了遵义门,小英子才开了口道,“真没想到敬事房的事情这么乱,顾问行倒是走得潇洒,留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咱们怎么收拾啊?”
“慢慢来吧,”苏伟叹了口气,“反正是要交给张保的,他能搞清楚就行了。”
“苏公公,”张起麟正从养心门出来。
“皇上用午膳了吗?我在敬事房理名册,忘记时间了。”苏伟道。
“皇上去永和宫了,”张起麟走到苏伟近前,特意压了压声音,“估计是为着迁宫的事儿。马上就年关了,咱们潜邸的主子们得进宫来了,太后总占着永和宫算怎么回事啊?”
苏伟眉头一皱,想了想又转头往外走。
“哎,师父,你不吃饭啦?”
苏伟摇了摇手,“我去趟永和宫。”
永和宫殿外
张保与永和宫总管李勤之相对而站,邱海则立在台阶下,缩着脖子躲在廊柱的阴影里。
虽然奴才们都被遣了出来,但从门内断断续续传出的声音来看,殿里的谈话并不顺利。
那边,清菊焦急地站在窗边,两只手紧攥着帕子,她听得最清楚,也最惊心。
从前,四阿哥虽与德妃娘娘不亲和,但总算维持着表面的母子情分。
可眼下,一个是一国之君,一个是当朝太后,反而连面子上的情理都撕开不要了。
“啪!”
瓷器摔碎的声音伴着太后娘娘的一声哭嚎。
清菊身上一震,不顾其他人的阻拦,硬是闯了进去。
太后披头散发地跌在软榻上,雍正帝一脸冰寒地立在圆桌旁,地上满是白瓷茶壶的碎片。
“皇额娘既然如此思虑,那儿臣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皇额娘想住在永和宫,就住吧。胤禵回来,自然要去宁寿宫拜见太后的。皇额娘能不能见得到,儿臣就不敢担保了。”
“胤禛——”太后声嘶力竭,“哀家当初就不该生你!你就是个冷血冷肺的,你没有心!”
走到门口的雍正帝脚步一顿,转过头去看那榻上状若疯狂的妇人,“皇额娘说得对,可是您到底生了我。您不把我当儿子,我也没必要把您当母亲!”
榻上的妇人脸色瞬间苍白,牙关一咬,撑起身体,就往墙壁冲去。
“太后!”
清菊正好闯进了门,堪堪挡到了太后身前,两人撞到墙上,发出了“咚”的一声。
门外,李勤之也是一抖,刚想进门,就被张保抬手拦住了。
“苏公公!”
邱海突然叫了一声,几个人转头看去,就见苏大公公风风火火地进了永和宫的大门。
这边,苏伟还没来得及走进殿里,那边雍正爷就推门出来了。
院子里的人都俯身下跪,一个个战战兢兢。
“叫太医来给太后看看,多开些安神的药。”
“是,”李勤之头磕在地上,声音都有些颤抖。
院子里只有一个人没有跪下,而是硬挺挺地站在院子中央,盯着雍正爷的脸看。
“回去吧,”胤禛走到苏伟身边,“不用再来了。”
苏伟转头看去,胤禛已经提步往宫门外走去,张保见状,连忙爬起来跟上。
永和宫重新寂静了下来,宫门被重重地合上。
内殿里,太后被清菊搀着,在墙壁边儿坐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站起来,重新走到软榻边。
“太后,您何必要这样啊?您这么做,只会让皇上更生气。”
“他不会放过胤禵的,他话里话外都是这么告诉我的……”
太后流着泪坐在软榻上,“那些人说的没错,胤禛根本不会顾念什么兄弟之情!”
“太后……”
“皇上如果不顾念兄弟之情,就不会如此跟您大动肝火了。”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太后跟清菊都是一惊,往门口看去,才看到门外站了一个人。
“苏培盛?”
“大胆!”
太后目眦欲裂,“谁让你进来的?你仗着得皇上宠幸,连哀家都不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苏伟皱了皱眉,提步迈进了门槛,“太后如此下去,又何须别人不把您放在眼里?您好歹也是伺候先帝多年的嫔妃了,先帝大丧未过,您这般披头散发的面貌,丢的可是先帝的脸面。”
“你放肆!咳咳……”太后急怒,话一出口却又咳个不停。
“太后!”清菊也急了,转头向外喊道,“来人啊,把苏培盛给我赶出去!”
苏大公公扬着下巴站在门口,门外窸窸窣窣了一阵,又很快没有了声音。
清菊的脸色霎时就白了。
苏伟一步步走进了殿内,“太后娘娘,不,看来您不想当这个太后,那么德太妃娘娘。您有一件事别搞错了,您有如此尊荣,有如此地位,是因为您儿子做了皇帝。否则,您就跟其他太妃一样,此时要么等着儿子接自己出宫,要么等着迁到宁寿宫去老死。要论先帝宠幸,您比不上宜妃,要论地位尊崇,您也比不上贵太妃。您现在还能在这儿撒泼叫骂,只是因为,您有一个做了皇帝的儿子!”
“皇帝?”
太后突然一笑,“他配做皇帝吗?为了做这个皇帝,他都干了什么?封锁畅春园,封锁京城,拘禁皇子!先帝到底是怎么去的?你们当真以为满天下里没人怀疑吗?”
“有人怀疑又如何?没人怀疑又如何?”
苏伟停到了软榻前,一把推开了企图阻拦他的清菊,“太后娘娘,奴才不知您听了谁的挑唆,但您实在太傻了。皇上登基已成定局,您凭一己之力,想抗衡皇权?殊不知,您是成了别人手里的刀,亲自把到手的太后之尊埋进了泥里!”
“哼,什么太后之尊?本宫根本不在乎,本宫现在什么都不在乎!”德妃强硬地转开头。
“您什么都不在乎?”苏大公公眯起了眼,“那十四爷呢?”
“十四爷的命,您在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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