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年
四月二十六, 东小院
清晨,张起麟端着水盆, 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正堂里间的门。
卧房里隐隐有了点儿动静, 张起麟知道,这个时辰王爷也该醒了。
卧房内, 放下的软红帐子里, 一个人哼哼唧唧地趴着, 另一个轻轻揉着他的腰。
“爷要去朝会了, 你再多睡会儿, 今天就别四处去折腾了。”
“你别忘了答应我的事!”趴着的人很□□, 见人要下床了, 连忙拉住他。
“爷记得了, 不就一个笔筒嘛,”四阿哥握住苏伟的手亲了亲,“你要什么,爷都给你。”
“别说这种恶心吧啦的话!”
苏大公公唰地抽回自己的手,“像专骗小姑娘的老流氓!”
四阿哥笑了一声, 神清气爽地穿上靴子, 下了床,现在甭管人说他什么, 他都生不起气来。
早朝, 乾清宫
都统法喇与副将岳钟琪,一举击败巴塘、里唐附近的叛军,总督年羹尧遣人安抚了当地百姓。
康熙爷收到军报, 很高兴。
年羹尧同时上奏,言西藏军情叵测,青海形势复杂,四川地处关键,请求做入藏协战准备。
康熙爷允准,这谕旨一下,既意味着将不止青海一路兵马入藏了。
虽然,四川这路兵马也受大将军统领,但两方相隔甚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驻扎西宁的大将军势必很难控制四川这一路兵马。
这也就意味着,原本以王旗出征的大将军,权柄必将有所下移。
下朝后,马车上
隆科多得了边关的消息,暗自前来与四阿哥商讨。
“年羹尧这一手确实厉害,既和了万岁爷的心思,又分了大将军的权柄。”
“胤禵在青海带兵并不顺利,罗卜藏丹津那一伙人已经盯上了西藏,”四阿哥靠在车壁的软垫上。
“皇阿玛有意两路出兵,也是担心青海那边出什么意外。”
“策凌敦多布没有被驱逐前,罗卜藏丹津应该没那个胆子。毕竟,准噶尔对青海虎视眈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隆科多对边关的局势也掌握了很多。
“现在,最关键的是怎么助年羹尧一臂之力,若是四川大军抢先攻进了拉萨,拿下了策凌敦多布,那大将军这一次就是十足十的雷声大、雨点小了。饶是平了西藏,他也分不了多少功劳去。”
“边关战况一日多变,能赢才是最紧要的,”四阿哥并不大认同隆科多的说法,“更何况,胤禵在军事上也有自己的主张,未必就会被年羹尧压制。”
“王爷,西藏战事是眼下万岁爷最牵挂的事,您在边关有年羹尧、岳钟琪这样的好棋,可不能白白浪费啊。”
“这一点,本王心里有数……”
四阿哥低下头,端起小桌上的茶碗,慢慢刮去茶沫。
马车到了内务府,雍亲王下了车,自有内务府总管来接。
这时候掌管内务府的是二等阿达哈哈番董殿邦。
董殿邦家里是正黄旗包衣出身,他自己为官还算勤勉,得了二等阿达哈哈番的爵位,如今与海章同管内务府。
“微臣董殿邦给王爷请安。”董殿邦是个大胖子,躬身行礼时都有些费力,但他仍然做的很标准。
“劳烦总管大人了,”雍亲王背着手往内务府里走,“本王今日来,是想托大人寻个东西。”
“王爷您太客气了,您想要什么,派人来吩咐一声就是了。”董殿邦颠颠地跟在后面。
“今日朝会下来,刚好路过,”雍亲王走进内务府大堂,让随行的张起麟拿出了一小包碎瓷片。
“这是……”董殿邦拿着瓷片,仔细辨认了一会儿。
“是一只青釉底儿的珐琅彩笔筒,牡丹龙凤纹图样的,”张起麟开口道。
董殿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微臣眼拙,一时记不起库里还有没有了。这样,微臣叫广储司的员外郎来好好辨认辨认,若是有,立马给王爷取来。”
“最好是有,”雍亲王抬起头,神色却不大像刚进来时很随意的模样了,“本王应承下来的事,不好落空。”
董殿邦有些呆滞,“是,是,微臣这就让人去找!”
“大人多费些心吧,既是龙凤纹的,应该有两只才对,”张起麟在一旁提点了一句。
“对对,请王爷放心,瓷器都是广储司员外郎看管的,微臣这就叫他过来。”
雍亲王微微点头,董殿邦忙打发人去请员外郎。
片刻后,一个看起来年近四十的中年人跟着小厮走了进来,这人长得还算俊秀,气度很秉正,只是眉宇间有些暗沉。
“微臣内务府广储司员外郎鄂尔泰,见过雍亲王。”
“嗯,”四阿哥微微点头,免了鄂尔泰的礼。
董殿邦俩忙上前,把碎瓷片塞进鄂尔泰手里,“你赶紧看看,库里还有没有同样纹饰的笔筒了?要是有赶紧给王爷拿来!”
鄂尔泰微微皱眉,抬头看了雍亲王一眼,又低头细看了看那堆碎瓷片。
“这是年节时官窑进上来的描金珐琅彩青釉瓷笔筒,确实是双瓶,其中一只上个月被送进乾清宫了。”
“哎,那另一只呢?”董殿邦是深得为官之道,明白不该问的绝对不问。
“另一只在库房里,”鄂尔泰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董殿邦乐了,“赶紧给王爷取了来,别让王爷多等。”
鄂尔泰却是站住没动,又拨了拨手里的碎瓷片,“王爷要另一只,可有宫里的手谕?”
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僵住了,一直没说话的雍亲王抬起了头。
鄂尔泰后退了一步,完全忽视董殿邦频频闪动的眼光,给雍亲王一躬身道,“王爷,微臣奉命看管广储司瓷库,没有相应的章程,请恕微臣不能随意为您支取。”
“你疯了你!”董殿邦终于忍不住了,咬着牙冲鄂尔泰哼哼。
鄂尔泰仍然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回了这句话,就规矩地站在原地,一副任凭发落的模样。
四阿哥此时倒是很欣赏这人的做派,为官清正,秉公职守,不畏强权,这在看多了京里的一堆蝗虫老鼠后,真显得尤为可贵。
不过,他今天必须得把笔筒拿回去!
“鄂大人是个秉公职守的人,难得,难得……”
雍亲王笑着点了点头,“大人放心,本王今天取了这只笔筒,明天定会让人补上条子,不会让内务府为难的。”
“这是哪儿的话,这种事儿哪用劳烦王爷?”董殿邦一边陪着笑,一边冲鄂尔泰狠狠甩眼色。
“补条子并不合规矩,”鄂尔泰仍是不搭理董殿邦,“内务府已经被左一家右一家的条子补成张四处漏风的渔网了。王爷刚查过京通粮仓,难道没曾想过内务府如今的下情也是大同小异了吗?”
“鄂尔泰!”
董殿邦发了火,“你这个员外郎也不想当了是不是?在王爷面前敢胡说八道!”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王爷一查便知!”
鄂尔泰言辞刚正,但是在看向四阿哥时,眼里又多了些失望,“但是,依微臣今日来看,王爷也不会来查了。”
一直跟在旁边的张起麟,从头到尾没敢说话,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位胆子比天大的员外郎,把话中矛头直指到他家王爷身上。
“内务府直属七司三院,专管皇家事务,广储司领银、皮、瓷、缎、衣、茶六库,每年进项何止万两?府府不按份例支取,家家用条子随意支换,这账面上一日比一日大的窟窿理都理都不请。王爷刚刚奉命查过京通粮仓,可知章程混乱,管理不善会造成多大的损失?您身为皇子,该为百官表率,如何能说出补一张条子的话来?”
“鄂尔泰!你好大的胆子!”张起麟都差点被吓住了。
董殿邦冲门口的侍卫一挥手,打算先架走这“疯了”的员外郎。
“放开他!”
头一次被一个不知名的下臣指着鼻子训斥的雍亲王,此时除了耳根有些红,倒也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你说得对,是本王疏于考虑了,内务府的事本王会禀明圣上查处的。”
“王爷?”董殿邦冤死了,就是一个笔筒嘛,早知道他直接去库里找就好了。
“你很有胆量,”雍亲王也没有理会董殿邦,而是走到鄂尔泰跟前,“皇亲以条子在内务府支取用项,是先帝时候的老黄历了,皇阿玛也甚少理会,你还是第一个敢把他说出来的。”
“如果章程制定了却又不能遵守,那这偌大一个内务府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鄂尔泰说的很直白。
雍亲王点了点头,“本王很欣赏你,有时间的话来本王府邸走走吧。”
旁观的董殿邦立时瞪大了眼睛。
鄂尔泰看了雍亲王一眼,却又是低头拱手,“多谢王爷赏识,请恕微臣不能从命。皇子宜毓德春华,不可交结外臣!”
…… ……
内务府的大堂又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中,片刻后,雍亲王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出去。
看清雍亲王神色的张起麟连忙跟了上去,临出门时,还冲鄂尔泰拱了两下手,“这位大人,您真有能耐!咱家佩服,佩服!”
四阿哥头也没回地一气儿上了马车,张起麟跟在外面,左思右想,还是咬着牙上前问了一句。
“主子,那笔筒?”
车上的雍亲王往软垫上一靠,深吸了一口气,“去琉璃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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