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五年
二月末,銮驾进了江南。
江宁织造曹寅与苏州织造李煦奉旨接驾,康熙爷一如往前,带着随驾诸人,住进了江宁织造府。
傍晚,太子院中,侍卫得麟避开众人眼线,进到内厅。
“外面怎么样了?”太子伏在案上,抄着一卷华严经。
得麟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的安排没有白费,民间又渐起朱三太子之言,尤其在江南一地,复明之声日甚。”
太子点了点头,将抄好的一页经书递给书桌旁伺候的小初子,“皇阿玛这几日就要往明孝陵祭拜明太祖,这次的祭祀准备的尤其盛大,可见百姓中的流言已经颇让皇阿玛忌讳。不过,此事切忌过犹不及,你要派人多盯着些,别让那些乱臣贼子借此起事。”
“属下明白,”得麟俯身。
太子接过小初子递来的布巾擦了擦手,将桌上的一封折子递给得麟,“让兵部派人递上去,大理寺按下了景熙的弹劾,老四那儿咱们也不能没个交代。”
“是,”得麟接过奏折,又低下头道,“京中传来消息,托合齐、齐世武几位大人倒很安分,但也常派人往江南而来,不知是打听南巡的消息,还是另有所图。”
太子端起桌上的茶,冷冷一哼,“这些人的胆子是当真缩不回去了。你今晚就派人解决掉卫敏,把尸体给托合齐送去,让他们知道知道对本殿阳奉阴违的下场!”
“属下遵命,”得麟俯身行礼,领命而退。
二月二十七,京城
尹胜容跟着掌柜杜宏进了吉盛堂后院,苏伟正扒拉着算盘珠子与慕辞对账。
“苏财东,”尹胜容浅笑着走进院内,“这几天还有些凉,怎么好坐在外头算账,当心受寒。”
“是尹公子啊,”苏伟抬起头,“我没觉得冷,坐在屋里闷得慌。尹公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余掌柜府上都安顿完了?”
尹胜容弯了弯唇角,坐在了石桌一侧,只对慕辞点了点头,又转身冲苏伟道,“苏财东太客气了,咱们以后都是自己人了,这么公子、财东的叫多见外?不如,小弟称您一声苏大哥,您就叫小弟胜容好了。”
“额,”苏伟有点感慨自己大哥的辈分,又想起了他的大哥王相卿,恍惚了一会儿点点头道,“也好……对了,这位是慕辞,吉盛堂的账房先生。”
尹胜容转头冲慕辞一笑,“慕先生好,一早听说慕先生弹得一手好筝,不知哪日可与胜容切磋一二呢?”
“尹公子谬赞了,”慕辞微一低头,神色清淡,“慕辞弹筝只是聊以□□,不敢与人切磋……”
尹胜容状似无趣地撇了撇嘴,又转头冲苏伟道,“苏大哥今日可有空?我们余掌柜的府上都安顿完了,想请苏大哥过去吃一顿迁徙宴呢。到时候,就算慕公子不肯赏光,胜容的琴也多多少少能添些趣味儿。”
“这个……”苏伟困窘地挠了挠后脑勺,眼前闪过他家四爷近来频频吃醋发飙的画面,后脖颈顿时一凉。
慕辞看了看苏伟,又看了看尹胜容,轻扬眉梢道,“财东,这几日往蒙古的商队就要发了,吴老板送来的绸缎都还没有清点呢。哪些留在京城,哪些发往大漠,恐怕都得苏财东做主才是啊。”
“对对对,”苏伟一拍巴掌,“我这几天走不开,余掌柜那儿我会备上厚礼送过去的,再说,隆盛商号与吉盛堂内在的关系还是不要让太多人注意到为好。”
“好,”尹胜容抿了抿唇,若有若无地瞥了慕辞一眼,“虽说过几日,余掌柜就要南下为贵主跟苏财东效劳去了,但胜容暂时是要留在京城的。我看中了城西的一间铺子,准备开间琴行。到时,苏大哥可一定要来给我捧场哦。”
“额,好……”苏大财东又摸了摸发凉的脖颈,僵硬地点了点头。
傍晚,雍亲王府
苏伟晃荡进东小院时,四阿哥正窝在书房的软榻上看书,一旁的炕桌上摆了两碟奶皮酥饼,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银耳蛋羹。
“这又是福晋送来的?”苏伟蹬了靴子,爬到四阿哥身边,“你怎么不吃呢?我看那酥饼都煎得金黄了,肯定外酥里脆的。”
“你想吃你吃,”四阿哥掀眉斜了苏伟一眼,“这几天爷一闻到□□味儿就想吐。”
“嘿嘿……”苏伟傻笑两声,捡起一块酥饼就着蛋羹吃了起来,“余嘉和吴雪松的亲眷都安顿好了,这两人打算不日就南下,主子要不要他们在江南额外注意些什么?”
“江南的情况太过复杂,爷暂时不想过多接触,”四阿哥放下书册,看着苏伟咬着酥饼,把两颊塞得鼓鼓的,“最近京城内外又传起了朱三太子的谣言,一些埋伏在皇城附近的前明余孽开始借机蛊惑人心。爷总觉得这事出的蹊跷,皇阿玛一向最重视笼络汉心,自三十八年太湖金和尚一案后,这些年天下清平,怎地无缘无故地又传出前明的流言来?”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咽下一口酥饼道,“我从前一直以为朱三太子是一个人,后来才知道所谓朱三太子指的是崇祯皇帝自缢后,流落民间的三个皇子。难道,现在那三个皇子还没抓到吗?为什么一直有人出来冒充?”
四阿哥抿了抿唇,沉默了片刻,吐出口气道,“这些事儿你只自己心下有数就好,千万不要在外面说。其实,当初崇祯皇帝遗留下的三个儿子,如今已经只剩了一个。民间之所以还打着朱三太子的旗号,是因为那两位皇子被抓住后,都是以假冒的名义处决的,所有知道真相的人,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苏伟咽了口唾沫,默默地打了个寒战,“改朝换代的事儿也不是第一次,既然要处置前朝的人,又何必偷偷摸摸的呢?把消息公告天下,不也省的再有人打着旗号闹事吗?”
“改朝换代是历来就有,”四阿哥往后靠了靠,“但满汉之别却是第一次如此突兀。当初元世祖忽必烈率着蒙古铁骑横扫天下,甚至一路打到了西海之滨,开拓疆土比秦皇汉武更甚。可是到了最后,还是敌不过朱元璋的一句驱逐胡虏、复我中华。从大清入关以来,满蒙八旗的心中就一直惧怕什么时候民间再出一个朱元璋,再被赶回山海关外的苍茫草原去。所以,无论是先皇,还是我皇阿玛都尤为注重拉拢民心,削弱满汉之别,不再走元朝的老路。如此,怎样处置明朝皇子就是一大关键,若是公开论处,肯定会引起民愤。可若置之不理,民间反清之声就再难消弭干净。”
苏伟抿了抿唇,低下头搅了搅碗里的蛋羹,“其实,我觉得,满族也好,汉族也好,蒙古族也好,都是中国人。只要老百姓过得上好日子,没必要争什么长短……”
四阿哥慢慢弯起嘴角,轻声一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这是胤禛之愿,苏伟之心也……”
转眼间,三月初,京城渐有□□。
八爷府,瑞珠扶着毛氏在花园里慢慢走着,毛氏眼看就要临产,走起路来愈发费力。
“福晋也真是的,非要您没事儿出来走这一趟,”瑞珠踢走路上的石子道,“怕您生产时没有力气,怎么不怕您怀胎时遭罪啊?”
“行啦,”毛氏瞪了瑞珠一眼,“我整日在屋子里躺着也闷得慌,出来走走怕什么的。以后不许再编排福晋,若让旁人听了去,我可保不住你——”
“哟,姐姐怎么挺着个大肚子在院子里教训起奴婢来啦?”嘉怡带着绣香穿过拱花门而来,“我当初的院子,姐姐住的不舒服吗?我记得那院子里还有个凉棚来着。”
毛氏一手扶着肚子冷笑一声,“妹妹还真是好记性啊,一个院子都记得那么清楚?无怪乎是乌喇那拉氏出来的千金小姐呢。”
“多谢姐姐夸赞,”嘉怡并未靠近毛氏,只远远地站在山石后头,“嘉怡天分普通,就只有记忆好些。什么人对我做过什么事儿,嘉怡都会事无巨细地一一记下,待能回报之日,一样都不会差的。
毛氏吸了口气,腹部突然传来一阵抽痛,额头上渐渐渗出些冷汗,一手扶住瑞珠的手臂道,“我没工夫陪格格说些闲话了,格格好好逛园子。瑞珠,咱们走。”
“诶,姐姐就这么走了?”嘉怡上前一步,“妹妹还想跟姐姐一起去看看张氏呢,毕竟你们都身怀六甲,彼此多相处些,说不定还能分些福分。”
“不劳妹妹操心,”毛氏头也没回地向前走去,“谁的福分谁自己兜着,用不着别人来管。”
“是啊,”嘉怡看着毛氏有些踉跄的身影,扬起声音道,“谁的福分谁兜着,这要是个没福分的,再分也是分不来的。”
正院,八福晋屋里。
金环给八福晋轻敲着小腿,看八福晋越加瘦削的脸庞道,“主子不要太操心了,镇国公的折子递上去,就如同泥牛入海,根本没个音信。就算出事,也出不到咱们家来啊。”
“唉,”八福晋轻叹了口气,“你可知镇国公参的都是谁?再说,凭着贝勒爷的性情,既然让景熙舅舅上折了,这件事就必然不会简单罢了。这要捅了天的变故,还在后头呢——”
“福晋,”守门的丫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后院过来禀报,毛氏要生产了!”
“什么?”福晋猛地坐起,“人抬进产房了吗?接生嬷嬷呢?”
“主子放心,”金环连忙伺候着福晋更衣,“产房和接生嬷嬷都是一早备下的,连茶房都一天烧三遍开水,毛氏又是足月足时的生产,肯定不会有事的。”
福晋披上斗篷站起了身,出门前先走到佛龛前上了柱香,“请菩萨保佑,让信徒此番能够心想事成。”
毛氏的院里一下子沸腾起来,嬷嬷丫头们来来回回地进进出出,八福晋将库里年头最久的人参都拿了出来,只为毛氏能顺顺当当地生下孩子。
“福晋还真是下了大工夫啊,”嘉怡陪着张氏慢慢往毛氏的院子走去,“左了也用不上咱们,咱们只去丁个卯就是了,姐姐一会儿可离远点儿,别让血腥气冲撞了。”
张氏抚了抚微微凸起的小腹,抿着嘴角道,“妹妹放心,我知道这个孩子的分量。只是不知,毛氏这一胎——”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嘉怡接过张氏的话,“无论怎样,咱们都是尽心了的,等有了结果时,总不至于后悔就是了。”
“妹妹说的对,”张氏点了点头,跟着嘉怡进了毛氏的小院。
八福晋扫了两人一眼,也没什么心思说话,只坐在廊下的石凳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频频端出血水的产房。
时过晌午,雍亲王府
难得没有到内阁处理政事的雍亲王,被他家苏公公一路从卧房撵到内厅,又从内厅撵到书房。
“你到底要把爷赶到哪里去?”四阿哥怒视着挥舞着个鸡毛掸子的苏伟。
“你去前院书房里呆着嘛,”苏伟指挥着小英子搬走书桌上的重要奏章,“明儿个,两位小格格要在东花园摆宴,少不得要到东小院来歇一歇了,不先收拾收拾,怎么待客啊?”
“把西厢房收拾出来就是了嘛,”四阿哥捧着自己的笔帖站了起来,“这是爷休息的地方,难不成还得给一帮小丫头腾地方?”
苏伟啪地一声把鸡毛掸子拍在书桌上,“这是两位格格第一次请朋友到家里来,你就不能重视点儿?就让你挪个地方怎么了?人家就是在西厢房呆着,也少不得要四处参观一下啊?谁让你当初霸着东花园建院子来着?”
四阿哥蓦地瞪大眼睛,伸手抢过在自己眼前乱飞的鸡毛掸子道,“爷当初把院子建在这儿是为了谁?你现在还敢给我倒打一耙?茉雅奇说什么你听什么?怎么爷说的话你就不放在心里了?”
“我什么时候不放在心里了?你是不是当阿玛的啊,哪有跟女儿这么算计的?”苏伟捡起根鸡毛扔到四阿哥脸上,”让你挪你就挪,我一早就答应大格格,把东小院收拾出来待客了,赶紧带着你的四书五经到正院看去……”
傍晚,八爷府
八阿哥得了消息,也一早回了府邸,在院子里坐了两三个时辰后,产房中总算传出一声啼哭。
八福晋猛地站了起来,死死地盯住产房门上厚厚的帘子。坐在一旁的嘉怡与张氏,对视了一眼后,默默地看向了沉默的八阿哥。
“贝勒爷大喜,福晋大喜,”接生嬷嬷小跑出产房,扑通跪在两人跟前道,“毛小主费尽力气,终于诞下了一位小格格,母女平安。”
嘉怡缓缓地吐出口气,八福晋像是被突然抽空了所有力气一般,软倒在了石凳上。
八阿哥看了福晋一眼,嗓音清冷道,“福晋累了,等嘉怡册封的旨意下来了,让她多帮福晋料理料理府中之事。让毛氏好生修养,爷先回前头了。”
“恭送贝勒爷,”嘉怡慢慢俯下身子,满是温柔恬静的眼神,在八福晋的背上轻轻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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