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五年
十月十三,颁金节
一辆辆流苏玉坠的马车驶向宫门,苏伟跟在其中,偶尔与几个相熟的面孔点头示意。
“这回苏公公可要辛苦了,得陪着咱们在后宫里拘谨一天,”茉雅奇的侍女宝笙走在苏伟的身侧道。
“这是哪儿的话,伺候大格格也是奴才的本分,”苏伟扶了扶自己的貂绒暖帽,“再说,前头一帮子权臣宗贵,张口闭口都是朝政大事,还真不如在后宫里舒坦呢。”
“这话也就苏公公会说,”马车停到宫门口,茉雅奇踩着脚蹬下了车,“今天要不是李嬷嬷病了,又恰逢皇太后在后宫办了百花宴,苏公公肯定是要跟着阿玛到保和殿去的。”
“让大格格笑话了,”苏伟傻笑了两声,跟着福晋与两位格格一起往内宫走去。
刚过辰时,景运门后的甬道上已经站满了各府命妇和自家的女儿们。
按规矩,命妇们要先到承乾宫拜见贵妃娘娘,然后跟着贵妃往宁寿宫拜见皇太后,最后在巳时三刻到坤宁宫祭奠大行皇后。一应礼仪结束后,才是正儿八经的百花宴。不过,各皇子福晋因身份不同,自是不用侯在宫殿墙外的。
四福晋一行刚刚穿过拱门,就有承乾宫的宫女迎了上来。承乾宫内倒是比人满为患的甬道还要热闹一些,各府福晋、格格们伴着各宫娘娘相谈甚欢,就连久未露面的惠妃都拉着几个女孩儿坐在贵妃下手。
“臣妾乌喇那拉氏携小女给贵妃娘娘请安,给各位娘娘请安,”四福晋迈进门槛后,带着茉雅奇、伊尔哈向众人一一行礼。
“快都起来,”贵妃佟佳氏弯起嘴角道,“女孩儿们走过来给本宫看看。”
茉雅奇、伊尔哈缓步走到贵妃身前,又俯身一揖。
“好,好,”佟佳氏从一旁的绣墩上捡起两只红木盒递给二人,转头冲德妃道,“看着都有灵气,老四也是因祸得福,这回可是儿女双全了。”
“贵妃娘娘谬赞了,”德妃微微笑了笑,冲茉雅奇、伊尔哈招招手道,“她们俩也甚少入宫,别在娘娘面前失了礼节才是。”
两位小格格走到德妃身旁站好,坐在另一头的宜妃见状,眼眸流转道,“这老四家的大格格也到了知人事的年纪,不知以后想指个什么样的人家呢?”
四福晋抿了抿唇,看了看低下头的茉雅奇道,“王爷疼爱女儿,一直想多留几年呢。至于这婚事,还得太后和圣上做主,能嫁得近些自然是最好的了。”
“也是,”宜妃扬了扬手帕,转头看向惠妃,“这满屋子的格格有几个能像咱们大阿哥的雅尔檀一样,可以嫁个汉门高第,留在父母身边呢。”
四福晋弯了弯唇角,没有再说其他,一直沉默的良妃却突然开口道,“本宫倒是听说,雅尔檀能得个好夫婿,都是因着四阿哥的进言呢。皇上如此看重四阿哥,想必日后,雍亲王府的两位格格也不用远嫁蒙古了。”
良妃话音一落,正殿内突然寂静下来。
德妃脸色渐沉,端过一旁的茶碗,轻轻刮着茶末道,“我们老四的事儿就不用妹妹操心了。雅尔檀能留在京城,那是她的福分。格格们远嫁蒙古,也各有各的命数。妹妹有那些闲工夫,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儿子。”
良妃面色一僵,转过头不再说话。
坐在女眷中的八福晋,甚感尴尬地放下手中的茶碗,原本与她说话的十福晋博尔济吉特氏也默默地直起了身子。八福晋抿了抿唇角,强咽下胸口的憋闷,暗暗地瞪了平白给她寻难堪的良妃一眼。
晌午,保和殿
大殿内歌舞升平,群臣觥筹交错。
张保站在四阿哥身后,时不时地给自家主子和前来敬酒的朝臣添杯。
好不容易又送走一个,四阿哥抬手捏了捏眉心。
“主子是不是有些过量了?奴才让人给您上碗醒酒汤,”张保躬下身子道。
“不用,”四阿哥摆了摆手,端起一旁的八珍百宝鸡羹喝了两口,“后宫也该开宴了?”
“是,”张保低了低头,“太后的百花宴设在万春亭,还有新进宫的戏班子,该是比咱们这儿热闹些。”
四阿哥斜着双眸瞥了张保一眼,兀自冷哼一声,张保陪着笑了两下,压低声音道,“奴才听说,两位格格近来出门常遭人惦记,有苏公公在,也省的小主子们受气。”
“四哥,”十三阿哥端着酒杯过来,刚好打断二人的对话,“你身子康复还没多久,别喝得太多了,一会儿弟弟帮你挡一挡?”
四阿哥弯了弯唇角,端起酒杯跟十三阿哥碰了一下,“四哥病着的时候全赖你照顾了,病好以后也没倒出功夫好好谢你。”
“四哥说得哪里话,”胤祥扬起唇角,“要是没有四哥,胤祥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京呢。”
“四哥跟十三还真是兄弟情深啊,”另一头,九阿哥状似无意地对十四阿哥道,“四哥重病时,十三竟肯冒死侍疾。别说四哥了,就连我都十分感动呢。”
十四阿哥瞥了九阿哥一眼没有说话,九阿哥嗤笑一声继续道,“不过,胤祥这一招也算破釜沉舟,不只讨好了四哥,在皇阿玛面前也是出尽了风头,等回头皇阿玛一感触,十四弟你——”
“胤禟!”八阿哥冷声打断九阿哥的话,“胤誐还在府中禁足,你又不注意言辞了!”
九阿哥撇了撇嘴,咽下了说到一半的话。
十四阿哥坐回位子上,默默饮酒,站在他身后的小瑞子有些心不在焉地左顾右盼。
御花园,百花宴
万春亭下,太后让各家女儿散开了随意赏花,花园里一时遍布莺歌燕语。
有了女儿家的朝气,坐在亭子上的太后很是开怀,随着各宫娘娘和宗亲命妇们说话调笑。
苏伟跟着自家的小主子在花园里穿梭,很快被这些闺阁小女儿间的派系斗争与尔虞我诈震呆了。
“格格今日真是出风头,”一个十三四岁,衣着尤为华丽的姑娘挡在了茉雅奇的前头,“刚刚宴席上的祈福文是一早就背好的?给太后祈福端的是心意,格格未免太刻意了,把宫中的贵人们都当傻子了?”
苏伟瞪着大眼睛,梗着脖子,一时拿不准自己是否要上场,只听茉雅奇轻声一笑道,“本格格家教森严,从不知怎样把别人当傻子。既然布尔和如此有心得,不如指点指点我?”
说得好!激动的苏大公公差点在后头给自家小主子摇旗助威了,他们家大格格跟人斗法的能力深得其父真传哦。
“小女可不敢,”那叫布尔和的姑娘倒还镇定,装模作样地左看右看后,目光落到不远处与人聊天的伊尔哈身上,“有个姐妹还真好,甭管长幼、嫡庶都有人相陪。而且,我听说啊,雅尔檀格格之所以能留在京城,是因其长姐先行嫁到了蒙古,万岁爷不忍大阿哥无女傍身才下的旨意。等到格格指婚那天,不知肯不肯为二格格远嫁他方呢?”
“你管的也太多了,”听到布尔和说话的伊尔哈转身走了过来,“我们皇家的婚事轮得到你插嘴?有那个时间还是担心你自己,长了只三姑六婆的嘴,也不知日后谁那么倒霉会摊上你!”
强悍!苏伟暗暗竖大拇指。
“二格格这样说话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布尔和终于怒了,收起一脸的小大人像儿,手中的帕子被扯的变了形状,“我听你这么说,倒很耳熟呢,也不知二格格到底是瞧不上谁?”
“我就瞧不上你!”伊尔哈才不管布尔和的话中有话,嗓音立时升了三度。
茉雅奇连忙拉住伊尔哈,冲她使了个眼色,往万春亭的方向看了看。
然,苏伟此时深感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危机,这布尔和姑娘硬是把伊尔哈的话跟之前德妃回良妃的相似话语联系在一起了。一个闹不好,就能给伊尔哈扣上一顶不尊皇妃,以下犯上的大帽子。
“这位小小姐,”想到这儿,苏伟连忙上前一步道,“奴才劝您赶紧找个地方换身衣服,当心一会儿娘娘们怪罪啊。”
布尔和一愣,瞪着苏伟道,“我的衣服怎么了?”
“哎哟,您没发现?”苏伟神态紧张,“您的湘妃色短褂跟贵妃娘娘的斗篷是一个颜色的。现在太阳当头,娘娘没有披上斗篷。等一会儿中午的热乎劲儿过去了,娘娘把斗篷一披,大家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这——”布尔和有些踌躇,看了看万春亭的方向,又看了看花园中的众人,好像真的只有她自己穿了湘妃色的短褂。
“苏公公,你提醒她干什么?”伊尔哈抻着脖子道,“就让她跟贵妃娘娘穿一个颜色,回头治她个大不敬之罪。”
“你!”布尔和愤愤地一跺脚,转身往御花园旁的偏殿去了。
见布尔和走远,茉雅奇勾起嘴角道,“苏公公真能忽悠人,今儿个天热,贵妃娘娘带了毛封的披肩,哪有什么斗篷啊?一会儿给她发现了,一定又不依不饶了。”
“咳,大格格放心,”苏伟挠了挠后脑勺,转身招了个小宫女过来,“你帮我传句话给浣月姑姑,就说下午风凉,给贵妃娘娘取件湘妃色的斗篷。”
傍晚,八爷府
金环伺候着八福晋换上寝衣,见八福晋面色清冷地盯着镜子发呆,轻声劝慰道,“福晋别把白天的事情太放在心上了,等毛氏生下个阿哥,那些闲言碎语就都消停了。”
“哪有那么简单,”八福晋抚了抚眉心,“皇子中,哪个成家的不都是儿女成群?贝勒爷只得一个孩子,必然是不够的。”
金环抿了抿唇,犹豫了片刻开口道,“既然毛氏能生,那其他人也一定可以,福晋若想为贝勒爷开枝散叶,不如再接几个——”
“不行,”八福晋眉心一蹙,打断了金环的话,“府里女人多了,谁敢保证没有能让贝勒爷动心的?我外祖已然去世,现在就连马尔浑舅舅都缠绵病榻,安亲王一脉眼见着就要凋零。此时,贝勒府里再有什么人爬到我的头上,我岂不是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了?”
“福晋,您别瞎想,”金环蹲到脚榻上,为八福晋敲着小腿,“贝勒爷对您可是真心的,自您进府,贝勒爷就没主动纳过别人。等毛氏生下了孩子,您抱到自己膝下抚养,就算再有外来人,也肯定越不过您去。”
八福晋抿了抿唇角,低头看着金环,微微笑了笑,“就你会说话。”
“福晋,”跑腿的小厮跪到外厅门口。
八福晋立马起身道,“是不是贝勒爷回来了?今儿朝宴,没喝醉?”
“额,贝勒爷还算清醒,只是……”小厮支吾了半晌。
“有什么话快说,我还得去伺候贝勒爷呢,”八福晋接过金环递来的斗篷。
“福晋,”小厮挡住了八福晋的去路,“贝勒爷回府后,直接往张氏那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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