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已经过去, 天气转暖,转眼间便到了委托的最后几天。
顾言蹊换上一身青色衣裳,懒洋洋的坐在恭王府的小亭子中喂鱼。
因回不得顾家, 也去不了大将军府, 他本想着在京城里租个院子了事, 却是被穆璟强行拉到恭亲王府住了下来。
恭亲王府里的日子过得很悠闲,但府外却已打得一片昏天黑地。
杀良冒功一事最终以乌莱伏法告结, 豫亲王不得不告老辞官。
此事之后, 惠哲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 太子穆承与恭王穆璟连面子上的友好都不再维持,朝堂内外,双方打得不可开交,好好一个春天, 竟染上了些许血色。
太子穆承的身份地位令他得以占据高位, 但三番两次被惠哲皇帝当面呵斥,甚至不止一次被呵斥不配为太子, 这令他优势大减,隐隐落于下风。
而恭王穆璟携战胜之势归来,声望能力皆具备,但其人并非嫡长子, 也不是正统的继承人, 又有惠哲皇帝有意无意打压, 因此始终无法彻底压制太子。
可在时间的推移下, 穆璟的优势越来越大, 若非何正戚已掌控大部分京营,恐怕太子穆承已经被打的丢盔卸甲了。
在这场事关国运的争斗中,处于最中心的惠哲皇帝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既不偏向穆承,亦不偏向穆璟,但此番作态,已令人们众说纷纭,只道是穆承位置不稳。
这使得穆承越发暴虐起来,内外交困之中,竟是就此病倒,这终于令惠哲皇帝着急了起来,忙派了御医前往东宫。
带着御医来的乃是惠哲皇帝身旁的大太监,他等御医为穆承看完病,又仔细询问了病情,才让御医先行离开。
大太监本人却并未立刻离开,等房间中只剩几名侍从,才谄笑着看向穆承:“圣上听说太子殿下要请御医,可是吓坏了,忙让咱家亲自领着太医过来,想要问问太子殿下的身体。”
这位大太监是惠哲皇帝的身边人,连穆承平日里也是要恭敬对待的,那里会有这般表现。
穆承知道事有蹊跷,连忙驱散左右,关闭门窗,才问道:“不知公公有什么话要对孤说?”
大太监躬身道:“只是想提醒太子殿下,您可要谨言慎行,圣上对您最近的所作所为已很是不满。”
穆承心头一跳,匆忙追问:“父皇可是想要废太子?”
大太监低着头,掩藏着自己的脸色:“太子且放心,您是陛下钦定的太子,陛下又如何会有此举,咱家只是提醒一下太子,谨言慎行。想必太子日后必将……”
他没有说全,但示好之意已是非常明显。
可穆承却不接受这含含糊糊的一番话,差点当场发作,好歹想起面前这位还是惠哲皇帝眼前的红人,正要拿些财物将人打发走,对方却推拒不收,匆匆回了宫。
太监最是爱财,他不接受财物要么是示好,要么是避嫌。
穆承觉得,自己这是被避嫌了,恐怕是真的有麻烦了。
他立刻召来东宫谋士,并时刻派人到皇宫旁监视。
如此几日之后,皇宫忽然传来消息,将御医全部召了回去。
惠哲皇帝病危!
一石惊起千层浪!
整个京城的眼睛都盯紧了皇宫,其中以东宫为最。
“仲太师连夜进宫。”
穆承狠狠的砸碎了茶杯。
仲太师乃是仲文琢的祖父,也是穆璟的外祖父,他是最忠实的恭王党。
在这等敏感时期,惠哲皇帝偏偏召见了仲太师,这令穆承不由内心焦虑,几乎夺门而出,去质问惠哲皇帝,好歹被谋士们拦下来。
“不能这样等下去,”穆承的眼睛都红了,“父皇早有废太子之心,我绝不可坐以待毙!”
“太子殿下,陛下已经病重,此时绝无可能废太子,您大可不必如此忧心。”谋士们劝说着。
“住口!”穆承恶狠狠的吼了回去,“父皇既没有废太子之心,为何三番五次当众斥责我!为何在这等时间竟是召见仲太师!”
“你们!有一个是一个!必须给孤想个办法来!”
陈末缩在人群中,生怕被穆承看到,但天不遂人愿,他第一个便被点了名。
“陈末!你出来!你给孤说说!现下怎么办!”
他被同僚们推出人群,站在面目扭曲的穆璟面前,头脑竟是一片空白。
“殿下,末以为,擒贼先擒王,您不妨彻底绝了陛下的念想……”
一片混乱间,他竟将那日儒衫男子对他说的话陈述了出来!
诺达一个议事厅,竟就此悄然无声!十数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具是不可思议!
“太子殿下,陈末大不敬!请太子殿下诛杀此獠!”
几乎在瞬间,所有谋士都请命斩杀陈末!
陈末额上顿时冷汗淋淋!
但在一片片征讨声中,穆承的声音却是异常清晰。
“召何正戚前来见孤!”
深夜,恭亲王府。
“我已安排仲太师入宫,今夜陛下召您,只是为了家常。但殿下深夜入宫,归来时务必小心。”
“今夜不比往常。”顾言蹊沉声道。
穆璟安慰道:“放心。”
顾言蹊目送穆璟离开府邸,转过身来脸色便瞬间变冷。
“将府门锁好!任何人来也不准开门!”
“是!”
“仲文琢,你去库房里把兵器都取出来,我前些天已经准备好了,小厮侍卫护院,不分男女,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拿起武器来!”
“是!”
仲文琢是今夜特地被顾言蹊叫来的,他心底满是疑问,此时却不好问,连忙去库房取东西,却没想到刚一打开库房,就被里面满满当当的武器兵甲吓到了。
这是多少银子啊!
恭王殿下屯这东西做什么!?
真要是被发现了,这离造反还有多远?
迷惑的家丁们穿上简单的护甲,拿着兵器,惴惴不安间被安排到了王府各处,最多的却是恭王独居的院落里。
仲文琢不无担忧的问:“你这是按照守城的方式在守府?出什么事了?”
不等顾言蹊回答,在这一片寂静之中,他忽的听到有人在敲王府大门。
“谁!”
“在下何正戚,内心愧疚,深夜难眠,特来向恭王殿下请罪。”
“天色已晚,大将军不妨明日再来。”
府门之外沉寂下来。
那寂静如此诡异,令所有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轰!
府门猛烈的震动起来,就像是有人在外面撞门一般,家丁们匆忙去顶门,那力气却根本比不上,直接被掀翻了出去!
顾言蹊当机立断,留下部分家丁守住府门,带着其余人等立刻回到小院之中。
仲文琢晕头转向的被他带着在王府中来回走动,等进了小院,却有赫然发现这里面竟屯了不少的箭矢。
“你哪里来的弓箭?这要是被发现了,可是谋逆大罪。”仲文琢捂着脑袋,一时之间竟不知先问哪个更好,“还有何正戚,他这是要干什么,疯了吗。”
顾言蹊敲了敲他的脑袋:“等结束了,我一五一十给你解释,现在还是先把正事忙完吧。”
王府大门很快便被攻陷,何正戚到底是个经验老道的将军,他带着京营五百名将士,穿过哭叫奔逃的女仆小厮,直接向小院而来。
但此时,顾言蹊也已经准备好,院后射出的箭矢打得何正戚猝不及防,一个照面便伤了许多人。
何正戚不得已暂时停下了脚步,他高声道:“言蹊,我已与太子求过情,只要你放弃抵抗,太子定会重用你!”
顾言蹊笑了起来,他从家丁手中抢过一副弓箭,朝着何正戚射了过去。
“逆贼!满口胡言乱语!”
何正戚忙向旁躲去,他面色不渝,道:“给我上!”
五百士卒立刻奔向那院墙!
双方将领实力相当,甚至顾言蹊这边更胜一筹,但一面是京营将士,一面是家丁,虽尽力抵抗,小院也逐渐有了败相。
仲文琢不由得有些着急:“言蹊,你有空搞这么多兵器,怎么没找几个靠谱的护院来,现在怎么办!”
“若是找护院,恐怕兵器没买到,你我就要被陛下关进牢里了!”顾言蹊砍倒翻过墙来的士卒,甩了甩剑上血珠,朗声道,“何大将军晚来一步,恭王殿下已然被陛下召见,入宫去了!”
何正戚动作一顿。
惠哲皇帝什么意思,此时叫穆璟入宫,莫不是真的想要废太子吧!
不可能!
惠哲皇帝怎会如此失智!
这定是迷惑他的计谋!
况且事已至此,他是再无回头之路了!
无诏驱兵入城,进攻恭亲王府,斩杀恭亲王府邸的侍从仆人,这等同谋逆!
只有太子上位,他才能免除刑罚!
何正戚一咬牙,挥手道:“给我守住恭亲王府!除了顾言蹊一人,剩下的全都给我杀!”
忠心耿耿的兵卒们立刻回应:“是!”
兵卒与家丁到底差距甚大,纵然有顾言蹊掠阵,还有仲文琢压阵,这小院眼看着也要失守。
顾言蹊也不慌,继续道:“何正戚!你费尽心思想要打下此处,不就是为了抓到恭王殿下吗!”
“但恭王殿下不在,你就算打下王府,也无济于事!”
何正戚咬牙,此刻回忆,自进入王府以来,当真未曾听到穆璟的半分动静。
他这才有些信了,忙令士卒去府内寻找,这王府中果然缺了一辆马车,一匹骏马!
穆璟不在恭王府!
这消息令何正戚坐不住了,他看着那乌龟壳一般硬的硌牙的小院,深知在此处呆着已无意义。
他实在不明白,恭王府分明是对今日夜袭早有准备,可顾言蹊是如何知道的呢?
就连他也是被太子殿下临时召过去,才有了此次行动!
何正戚留下了一百士卒,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顾言蹊,旋即毫不留恋的离开。
不必深思,等到明日,顾言蹊重新回到他的身旁,他的所有疑窦都不值得一提。
何正戚一走,顾言蹊此处的压力顿时减轻,他数了数院内还有一战之力的家丁,只有三十余人,但外面的士卒数量不多,而且大多疲劳,尚可一战。
他当机立断,与仲文琢各领一队人,自小院冲出,杀的兵卒们措手不及,队形顿时散开。
只是双方实力差距到底太大,这冲锋只一次有效,兵卒们很快恢复了冷静,重新杀了回来,可此时顾言蹊与仲文琢已经冲了出去,齐齐向府外奔去!
他二人重要性不言而喻,京营士卒立刻放弃家丁,便要追击而来,但府内地形复杂,容不得整队人马追击,士卒们只好分散开来。
王府内顿时一片混乱。
顾言蹊已然奔到了马厩附近,他命仲文琢准备马匹,自己去迎战后方追击而来的士卒。
久在战场生活,他的剑已经带上了死亡的锋利,虽然身体病弱,却足以对付这些京营士卒。
他一人站在马厩前方,竟有种万夫莫当之势,无论多少士卒,具是一剑解决。
干净利落,带着锋利的杀意!
正是酣战之时,顾言蹊心头忽的一痛。
这痛苦比起之前任何一次心疾发作都要猛烈,那恐怖的疼痛伴随着窒息感眨眼间穿透他的全身,叫他的头脑霎时间空白,手脚顿感虚软。
心疾复发了!
莫要是砍杀面前士卒,就连手中长剑,他也拿不稳了。
顾言蹊几乎无法喘息,疼痛一刻不停的刺激着全身,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处于死亡的边缘。
可被他拦住道路的兵卒,已经砍了过来!
顾言蹊瞪着眼睛,在他模糊的视线中,那侵染着血色的长剑反射着冰冷的月光,与他的距离正急剧缩短!
当!!!!
“言蹊!马准备好了!”
那士卒的动作骤然间停止,紧接着无力的倒在地上,拧着眉头的仲文琢徒然出现。
疼痛令顾言蹊的声音都变了调,好在背对着月光,仲文琢没有看到他的惨白的脸色。
“走!”
顾言蹊用尽一切力气,支撑着自己重新站起来,向前走去。
死亡的阴影开始将他笼罩起来,而这一次却与之前每一次发病都不同。
这一次发病,就是这具身躯的最后一次了。
因为今日正是委托的最后一天!
但正如他之前所说的。
这种小事,决不能成为他活下去的阻拦!
顾言蹊骑上马匹,眉目间露出狠色,他扬起马鞭,猛踢马腹。
“走!”
皇宫,北宫门。
京营的将士们在何正戚的引领下,借着夜幕的掩护迅速来到了北宫门。
夜幕之下的皇城异常威武,何正戚命人埋伏在宫门左右两侧,□□满弦,只等着穆璟离开宫门便要将对方斩杀当场。
他将魁梧的身躯隐藏在高高的茅草之中,直勾勾的盯着那扇厚重高大的宫门,并不明亮的月光下,宫门犹如一只紧闭着口的怪兽,虎视眈眈的看着潜伏在它周围的人群,不知要吞噬掉哪个倒霉鬼。
何正戚心底隐隐不安,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可细细想来,却并无遗漏。
“记住,只要人一出来,立刻放弩!”
“是!”
周边士卒们小声回应着,何正戚默默调试着□□,脑中已是紧绷了起来,就连呼吸都不自觉的轻了起来。
成败在此一举!
皇宫,宫内。
惠哲皇帝拉着穆璟反反复复的说着话,一会让他好好辅佐穆承,一会又说是对不起他,显然重病已经令这个睿智的老人有些迷糊了。
但他传位穆承之意却十分坚决。
好不容易等到对方睡下,小太监提着灯笼在前方引路,穆璟一路走到北宫门,忽的停下了脚步。
“殿下,怎么不走了?”
穆璟看了看守着宫门的几个太监,因是守门太监,他们比起旁的太监要高大的多,他问道:“你们守宫门,手里为何不拿着兵器?”
太监们忙答道:“见过恭王殿下,历来守宫门,也没有拿着兵器的规矩。”
穆璟又道:“今日不比往常,父皇身体有恙,尔等需小心防范,去,找来些刀剑护身。”
他自顾自站着不动,守门太监们只好找了些刀剑挂在腰间。
穆璟又对领路的那小太监道:“灯给我,你也去拿把剑来。”
小太监应了一声,自去拿了把剑,却不知穆璟要做些什么。
“开宫门。”
穆璟吹灭了宫灯,四周顿时陷入黑暗之中,太监们皆是不解顾言蹊的意思,却听对方道。
“父皇本是叫了人为我在宫中引路,但我今日畏黑,你且在前领路,送我一送。”
守门太监看了看他手中熄灭的宫灯,满眼都是疑惑,但此事并不出格,他便领命向宫外走去。
皇宫,北宫门。
“大将军!宫门开了!”
何正戚死死盯着那宫门,不多时,自那城门之后缓缓走出一个黑影。
“再等一等……”
他轻声传下命令。
那人已经踏上护城河上的桥,行至桥中段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来脚步,似乎感到有些疑惑,便向后转。
莫不是被发现了!
何正戚不再犹豫,爆喝一声。
“放!”
嗖嗖嗖!!!
数百只□□自护城河外的草丛中飞出,直直射向桥上黑影,桥上之人哼都没哼一声,便被扎成了刺猬,一头栽倒在地!
成了!
何正戚心头狂喜!
他猛地吐出一口气,大口的呼吸起来,这才发现方才自己竟紧张的忘记了呼吸!
隐藏在茅草中的士兵中发出了欢呼声。
京营的士兵们从草丛里走了出来,何正戚一马当先,迫不及待的冲上桥面,去看桥上的人。
但那里躺着的,却只是个拿着剑、死不瞑目的太监。
——点灯。
微风送来极其微弱的声音,何正戚唇角的笑意慢慢僵硬,他顺着那极其微弱的声音看去。
隔着平静的护城河,在那怪兽巨口般敞开的北宫门之内,一个男人持着一盏宫灯,正与他隔河相望。
宫灯微微摇晃,烛火的光芒照亮那持灯男人的脸庞。
他面容坚毅,俊颜冷眸,身着亲王华服,遥遥的看来。
那是恭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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