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 邓秀宁才读完初二,准备升初三了,突然上头来了通知, 全国的大学中学都停课,大家要搞革命。
而且这次“革命”, 还是以学生为主, 主要的革命对象就是学校里的老师和一些教育工作者。
开始革命后,学校就停课了, 邓秀宁等人也被迫回了家。
闲下来的邓秀宁很不高兴, 李晓红来找她问:“邓秀宁!我们一起去城里吧!他们最近要搞好几场□□会呢!”
李晓红经过一年的努力,终于考上了城里的中学,结果才读完初一, 就要搞这个事情了。
可是她并没有不高兴, 反而很兴奋, 常常打听批*斗会的时间和地点, 然后常去参加。
她还弄了个红臂章戴着,一时一刻都不肯摘下来。
邓秀宁显得有些有气无力的问:“谁搞啊?又是针对谁?”
“好长一串名单呢!有你们学校的老师, 也有我们学校的,什么贪污渎职啊,什么乱*搞&男女关系啊,什么故意针对学生啊……犯得事情都不太一样, 去看了才知道。”
竟然有自己学校的老师, 邓秀宁越发的不想去了,就怕里面有教过她的老师。
家里有林琳这个当老师的,她从小就对老师十分尊敬和崇拜,没有老师的教导,她光靠自己可学不好, 也考不上大学。
而且不管那些老师是否真的有反*革命,那也是有过教导之恩的不是?邓秀宁无法忍心看到他们在台上挨打挨骂的狼狈样子,更没法去骂他们,指责他们,甚至对他们大打出手。
再看李晓红那有些兴奋的表情,邓秀宁也知道,她并不是真的就恨那些老师,只是高兴不用上课,而且有热闹可以看而已。
“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去吧。”邓秀宁说。
李晓红觉得不能理解:“为什么呀?咱们现在去,晚上就回来了,也不在那边住。”
她正说着,蔡解放从房间里出来:“你们要去城里?”
邓秀宁哼哼说:“李晓红想去,我不想去。”
因着外面的形势那么激烈凶险,谨慎的邓秀宁从没和别人说过,自己不喜欢这样的革命活动的事儿,只有蔡解放知道她心里头是怎么想的。
看到邓秀宁那样,蔡解放当然也明白她不想去的愿意。
于是他说:“走吧,咱们一起去!”
邓秀宁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而李晓红则惊喜地问:“你也去吗?”
蔡解放点头:“对啊,我也去,我也是高中生啊。”
蔡解放还差一年就可以考大学了,结果遇到这事儿。
邓秀宁觉得他比自己还倒霉。
这么耽误下去,他什么时候才能等到考大学的机会啊?
见邓秀宁一脸不解,蔡解放说:“秀宁,你去熟悉一下,换一身衣服,梳一下头发,要弄得精神点。”
邓秀宁猜着,蔡解放大概是有什么打算,便站起身来,默默地去梳洗收拾了。
她正对着镜子梳头发的时候,就见蔡解放过来了。
“李晓红呢?”邓秀宁问。
“她在外间等着呢,秀宁,你是不明白的意思的吧?”蔡解放问。
邓秀宁在镜子里白了他一眼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啊?我又不是你那肚子里的蛔虫。”
蔡解放笑说:“哪有你这么可爱的蛔虫?好了,不开玩笑,我知道,你也不喜欢现在搞的那一套吧?”
邓秀宁说:“当然不喜欢了,一群学生青瓜蛋子,能懂什么啊?”
“不喜欢就对了,我也不喜欢,所以之前我也不想参加。可是我在看书的时候,看到那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突然就觉得很对。对于这件事,如果咱们不进入进去,去了解他们的出发点和原因,去了解他们的做事风格,如何去阻止那样的事情呢?”
邓秀宁梳头发的手顿住了,是啊,她知道那些野蛮粗暴的做法不对,觉得那些人那样对有过教导之恩的老师不对,可是要反对这样的事情,就要找到他们不对的地方,才能够找到正确的应对之策。
“蔡解放,你说的很对!”邓秀宁眼睛亮亮地说。
蔡解放见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很高兴,说:“所以,咱们不仅要去参加他们的活动,还要去观察和解读他们的行为。”
邓秀宁点了点头,果然还是蔡解放比较懂她的想法。
等到邓秀宁梳洗好出来后,李晓红就发现她和刚刚那有气无力的样子,完全不同了,这时候的邓秀宁,比她平时的样子显得还要精神。
两个人和朱凤英去说了一声,朱凤英叹息说:“你们能不去吗?这事儿造孽啊!”
朱凤英不懂什么革命啊反*动啊之类的东西,但是她觉得,老师们那种聪明有能力的人,不应该被那样对待。
邓秀宁低声说:“奶奶你放心,我们心里有数的。如果我们真的去反老师,岂不是要现在家里反了阿姨?”
朱凤英还有点琢磨不透她的话,但是邓秀宁和蔡解放已经出门了。
等到搭上了车,才发现人还真是不少。
不仅在城里读中学的学生,都要去城里了,连本来只是在读小学的人,也要去城里了。
邓秀宁低声和蔡解放抱怨说:“他们跟着凑什么热闹啊?净添乱。”
蔡解放也压低声音,说:“驻地的学校,不太适合闹,老师都是军属,闹起来不太好看。我估计他们也是被家里教育过,不能对老师乱来的,他们没法子,就想去城里过过瘾了。”
过过瘾这个说法,虽然很令人无语,但是蔡解放说的是事实。
如果说中学生是青瓜蛋子,那小学生们就更加弱了,中学生好歹还能明白革命是个啥,而小学生们估计以为就是唱大戏,搞事情呢。
“他们也没人领着,希望别走丢了。”邓秀宁说。
他们虽然小,但到底也还是邻居,个个都是认识的,邓秀宁也希望他们别遇到什么危险之类的。
蔡解放努了努嘴,说:“怎么没人领着?你看看那是谁?”
邓秀宁看清后,十分惊讶:“吴二妮?她这是干什么?”:
“听说这次,她们学校也有老师会被批*斗,所以她肯定要去看看热闹。”
邓秀宁一下子明白了:“她肯定恨着自己原来的学校呢!这次去看,也是想出口气吧,如果能够报仇就更好了。”
以吴二妮那小气的性格,这完全是她做得出来的事情。
当然,自从离开学校以后,吴二妮的日子也过得十分不好,每天都是在干活,看到她不是在院子里洗衣服,就是摘菜之类的,就算是出去玩一会儿,也得先看紧弟弟妹妹,不然回去就是一顿毒打。
邻居们也确实是隔三差五就听到她家打孩子的声音,吴二妮应该是挨打最多的那个。
平日里,吴二妮就是受欺负受欺压的那个,突然有了这个运动,她简直是终于等到了属于她自己的春天似得,哪有不趁机出来放松的?
看着现在的吴二妮,邓秀宁只觉得她面目可憎,十分可恨,先前还因为她经常被打而有点点同情,现在是一点同情都没有了。
很快车到了城里,大家都下了车,一起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虽然大家来的地方一样,目的地也一样,可是几伙人并没有过多的接触,特别是吴二妮领着的那群小学生,理都没有要理一下邓秀宁他们的意思。
大家都聚集在学校的礼堂里,底下是挤挤挨挨的人群,台上的批*斗早已经开始了。
十好几个人押着跪在台上,脖子上挂着各种罪名之类的牌子,台上还有人在慷慨激昂地讲述着那些老师所谓的“罪恶”和反*革*命行为。
氛围十分热烈,许多人在下面都狂热地回应着,好像每个被批&斗的对象,都是罪该万死的。
邓秀宁的眉头皱得死死的,原来给人定罪,连证据都那么薄弱,甚至连证据都不需要,就可以凭空指责人家。
所有的老师都垂头丧气的,一副认命的样子,但是也有性格激烈的,挣扎站起来大喊:“我没有!那不是我干的!你污蔑我!因为你没做作业我罚你站,所以你现在来报仇了!你就是说瞎话!”
可是,他喊了也没有用,反而是让群情更加激愤了,许多人挥舞着手臂喊:“打倒他!打倒他!打倒体罚学生的老师!”
立马有几个高大的男生冲了上去,对着那个老师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很快那个老师就被打得像一只虾米似得,蜷缩在台子上,哼都哼不出来了。
打了人的人,反而露出了轻松快意的表情:“我们打倒了他!”
看着台上的这一幕,邓秀宁有些不忍地偏过了头。
这样反抗的老师会被毒打,那些老老实实挨批的老师,也会被找理由毒打,因为他们“罪大恶极”,所以一定要用拳头教他们重新做人。
邓秀宁觉得肯定是因为这儿的人太多了,所以让她觉得有些窒息,于是她说:“蔡解放,我头晕,咱们出去吧!”
蔡解放看她脸色发白,似乎还有些站立不稳了,忙将她扶住了,带着她出了礼堂的门。
离开了老远,还能听到里面喊出来的震天响的口号。
“喝口水!”蔡解放把水壶拧开给她说。
邓秀宁乖乖地抿了一口水,缓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好些了。
“算了,以后咱们不看这种事情了。”蔡解放说。
邓秀宁摇头:“不,我要看看,他们以后还能干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虽然邓秀宁自己有些不忍,但她知道蔡解放说得对,她不能够装鸵鸟。
这样的批*斗会,还只是非常寻常的一场而已,而且这样的事情,在全国许多地方,都在发生着。
蔡解放没有劝她,而是说:“要不,咱们去走走吧!”
邓秀宁点了点头。
街道上依旧是十分安宁,学校里的事情,好像暂时还没影响到日常。
可是走过了几条街,回到第一中学附近,就看到那几个本来屋里屋外都堆满了书的书店,都已经关上了门,其他的人路过的时候,都会特地离店门口远一些,好像是免得沾染了晦气似得。
这几个书店,原是学生们心目中的胜地,现在竟然也这样了?
邓秀宁心里难受,之前她常来这些店逛来着,连老板都混熟了,因为她就是个不缺钱买书的人,看上的书,基本上就买走了,也算是个“金主”了。
一个个象征着她安宁美好生活的东西都被毁灭,邓秀宁心里实在是难受。
蔡解放看着那些关门的店铺,也挺不是滋味的,干脆去拉邓秀宁的手说:“咱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邓秀宁正要点头,突然听到前面那个书店里有动静。
老板在里面?
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立马就跑过去敲门。
老板的头稍稍从窗户里伸出来,看到两个人,立马像是见了鬼似得,又把头缩了回去,完全不见往日的热情和友好。
蔡解放喊道:“老板!你在里面吧?我们都看到了!你干嘛不开门?”
邓秀宁也说:“老板,我们不是来捣乱的。”
两个人说了好一会儿,里面的老板才颤颤巍巍地把门打开了,一看他脑门上全是汗,就知道他也是吓坏了。
“你们两不是捣乱的就好,还是快走吧,我不做生意了,我关门了行不行?”老板的语气满是无奈和哀求,显得尤为可怜,认识那么久,还从没见过这老板有这样的低姿态呢。
“怎么了?他们也上你这儿来闹了?”蔡解放问。
老板用袖子擦了擦汗,见两个人不肯走,只好先招呼两个人进门:“你们先进来。”
邓秀宁先走了进去,蔡解放紧跟在后面。
两个人一进门,老板就赶紧把门关上了,还检查了一下关得牢不牢。
外面的光线被拒绝在门外,屋子里顿时就暗了下来。
而这本就不宽敞的书店里,到处都堆满了书,连下脚的地方都难找到。
老板一边擦汗一边说:“你们小心着点,别被绊倒了,也别把书推倒了。”
邓秀宁只觉得憋闷,问:“老板,你这是关门躲风头吗?”
老板叹气说:“如果只是躲风头,我哪还用这么害怕啊?是逃命啊!”
“逃命?你这是要去哪里吗?你的书店怎么办?”邓秀宁顿时有些急了。
老板点头:“我打算回我乡下老家去了,我已经捎信回去了,村里也答应了接纳我,在那里,虽然干农活辛苦,但是不用每天提心吊胆的。对了,你们能把手臂上的那东西先摘了吗?我看着就心慌,喘不上气。”
邓秀宁和蔡解放两个人看了看手臂,忙把写着“□□”三个字的臂章摘了下来,放进了书包里。
“你这书店,是要转手,还是从此就关门了?”蔡解放问。
老板依旧是那样有气无力地,说:“转手?现在谁敢接手啊?那些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冲过来,一顿打砸,别说损失承担不起,就是这成天担惊受怕的,也没人受得了啊!现在他们在学校对老师下手,保不齐哪天就把我也拉过去,一顿辱骂和拳打脚踢了!”
老板的担忧是真的,他的书店已经被砸过两次了,要不是街边邻居帮着拦了拦,损失会更大。
邓秀宁摸了摸身边的书,问:“那这些书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就扔这儿呗,我又带不走。”听得出老板很心痛很舍不得,可是他也没办法,坚守在这店里,说不定哪天人就没了。
蔡解放又问:“那你怎么没直接走呢?还在这儿干什么?”
老板说:“我……稍微整理一下。”
其实就是舍不得,毕竟是开了那么多年的店,不少书都是他从别的地方淘来的,都是他的心爱之物,可惜现在都带不走了。
在这最后的时间里,他想和书好好相处相处。
邓秀宁问:“你是把好书都整理出来了吗?”
老板想了想,还是说道:“我这个店后面,还有个小隔间,没窗户,里面黑乎乎的,以前也是放点东西的,而且也不好找。我就想着,把有些价值的书都放在里面。外面剩下的书就随他们糟蹋,也不心疼。我放进小房间里的书,还有可能逃过一劫,如果运气好,还可能被有眼光的人发现,到时候它们还能重见天日。”
这个老板在自己要逃走的紧要关头,还尽可能安排这些书,确实是个爱书的人了。
“都有哪些书啊?”邓秀宁问。
“那可就多了!”聊到这儿,老板放松了许多,整个人也显得轻松了许多,“像什么《梦溪笔谈》,还有一些订正本,《海国图志》之类的书,嗐,好些说了你怕是也不知道。”
邓秀宁说:“怎么能不知道?小瞧人了不是?就算我不知道,我阿姨会知道,我阿姨也不知道,那我外公一定会知道的,我问他们不就成了?”
老板想起邓秀宁家人也是老师,忙叮嘱说:“那你可要注意点了,别让人盯上你阿姨了。”
邓秀宁说:“那不用我担心。”
部队上的事情,没有别的地方那么简单,更何况她们那儿是驻地,是万一越南那边情况有变,就要立刻出征的屯兵区,相信上头对这个地方的安稳和稳定,更为看重。
邓秀宁在书店里转了转,看到那些被老板挑出来的书,看到那些空了一块又一块的书架,心里也颇为难受,忍不住对蔡解放说:“你觉得,咱们可以把那些书搬回去吗?”
蔡解放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很难。搬不动,而且同车的人也很多,被他们看到了,肯定又是一场风波。”
那些人里面,还有一个唯恐天下不乱、巴不得邓秀宁犯错的吴二妮,要直接带走,靠他们两个估计不可能。
但是蔡解放心里也是十分惋惜那些书的。
老板藏那些书,也是希望书能逃过一劫,但是以那些学生的破坏能力,书的结果会怎么样还真不好说,直接被付之一炬的可能性很大。
那些学生,只会把这些泛黄的书,看成是封建毒瘤,看成是迫害他们的东西,完全不会去理解这些智慧的结晶有多重要。
邓秀宁焦急地在原地转了转,说:“要不,我找我爹问问?”
邓奎先是个很可靠的人,在邓秀宁心里,有什么事儿,在他那儿都不是事儿。即便有时候,邓秀宁的想法有那么些不合理,但他也不像别人的爹那样,不是一顿骂就是直接回绝,他就算是拒绝,也会给邓秀宁一个能够理解和接受的理由。
所以,遇到什么难弄的事儿,邓秀宁就会想到自己的爹。
蔡解放说:“邓叔叔确实可以依靠,但是你也要先问问老板的意思吧。”
邓秀宁觉得也是,便转而对老板说起了自己的想法:“你要是舍不得那些书被毁掉,那你愿不愿意都交给我?”
“交给你?你不怕惹祸上身吗?”老板吃惊地问。
邓秀宁说:“我觉得我那儿很安全,不会有事的。如果你答应的话,我会找我爹商量,让他想办法来把这些书都弄走,但是这些书也就不属于你了。”
蔡解放也帮腔说:“反正书交给她,后面的事情你也就不用担心了,就算是真的惹了祸,也不会牵连到你的。”
老板看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心里也是十分矛盾。
如果说信任他们吧,可是两个都是中学生,刚刚手臂上还戴着红袖章呢,正是他最害怕的那种人。而且两个人年纪那么小,能兜得住这么大的事儿吗?
说不信任吧,可是相对于把书藏在小房间里,让他们带走可能是更好的选择。况且两个人都是他以前的老客户,看得出都是爱读书的人,从这点上说是值得信任的。
老板在犹豫,邓秀宁和蔡解放也只能耐心地等着。
过了许久,老板心里也是天人交战了一番后,才下定决心说:“如果你能带走,妥善的藏起来,我可以答应你!”
反正他自己带不走,也没法卖,怎么都是要丢,既然如此,还不如托付给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邓秀宁听后,心里松了一口气,脸上也带出笑容来,说:“老板你放心,我肯定会尽力保护这些书的!”
两个人留下老板继续在店里将书分类,他们则闪身出了书店,去找了个电话,打了电话回去。
电话里,邓秀宁也没敢把事情说的太仔细,只说回去要找邓奎先商量点事儿之类的,免得接线员在后头听到了,传出去生出枝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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