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细雨刚光临过的傍晚,青山峻岭的粤北山区小北村。
土砖瓦房在青山绿黛中显得格格不入,几只飞鸟寂寥的盘旋在竹林之上,泥泞的小路沿山而上,雨后的道路坑洼不平,一不小心,脚下就是悬崖万丈。
贫瘠,逼仄。
繁华是城市的假象,寂静是山村的常态。
但今晚的宴席打破了这种常态。
红绸布绿罗衣,竹棚搭建的戏台上贴着“龍鳳粵劇團”五个大字,舞台背后清一色穿着扩口中袖的广绣企领长袍、腰扎“板带”的演员在镜子前慢条斯理的描妆。
“快,抓紧状身,宴席要开始了。”
剧团团长刘辉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横着食指对描妆的人都扫了一遍,蹙着眉头让助手对凤冠霞帔轻拿轻放。
“哎呀,催什么,眉毛都画歪了.......”
花旦娇嗔一声,男人们瞬间酥绵了起来。
与后台的混乱相比,舞台外人群乌泱泱一片,端坐在竹凳子上七嘴八舌的讨论着。
废弃木头雕刻而成的巨大茶桌霸道的放在人群前方,采茶队的张武咿咿呀呀的哼着粤剧。
“一洗二泡三精华!来,试试今年的新茶。”
看见托着竹烟筒吞云吐雾的老余和采茶工们走过来,张武大声朝他们吆喝着,皮笑肉不笑的脸上写满了得意。
“老张,你捻起个兰花指泡茶,牛高马大,小心别人说你乸型(娘娘腔)。”
老余抄过一旁的竹凳子一屁股坐了上去,自顾自翘起了二郎腿。
“啊呸!顶你个肺,我孩子都打酱油了,你扯什么狗屁。”
老张朝地上吐了一口,老余端起桌上的茶杯啐了一口说:“稍安勿躁嘛,最近肖尧的客户刘老板的白沙山茶交货了没?”
“三天后。”老张盘算着。
“听说迟点实行包产到户,咱还能吃香喝辣吗?”
老余瞥了淡定的老张一眼,抓起盘里的炸竹虫扔进嘴里。
“船头惊鬼船尾惊贼,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真要实行,日子还远着呢。”
张武拿出竹蒲扇赶着蚊子,背后人堆传来一阵喧嚣。
“谁那么大动静。”采茶队搬运工小力匆忙赶来,掸了掸身上的茶叶碎。
“还用问,一个女人三个墟,可以成行成市(集市)的,就只有江皓了。”
老余转头看着一个个青春狂热的身体,摇头蹙眉。
只见一群女采茶工围着一个看起来个头不高,肤色黝黑且精瘦的年轻男人,熙熙攘攘之中只见男人一脸无奈羞涩。
小力却满脸的艳羡。
“你也不管管江皓,比那些唱戏的还风流。”老余不齿。
张武冷哼一声,抓了一把瓜子壳扔老余身上。
“你估个个都好似你甘咸湿咩,江皓出名的担屎五偷食,都话18岁卜卜脆,如果不是他家太穷,早成家了。”
“我看啊,不是别人拣他,是他眼角高。”老余泛黄的指头从兜里掏出烟丝塞在烟孔里,摇摇头感叹。
江皓借着巧力,皮笑肉不笑的逃出重围,窸窸窣窣的逃到张武边上,抄过竹凳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嘶!“今天的数。”江皓从本子上撕下一页纸递给张武。
张武看着纸上的数字,不可思议的看着埋头狼吞虎咽花生米的江皓。
“300斤!你小子可以啊!”
张武使劲一拍江皓,差点把江皓喉咙的花生米给拍了出来。
“湿湿碎啦。”江皓瞟了眼舞台上依旧没有动静,回了句。
“这下老张你不用愁货期了。”
老余挑眉看了眼江皓,哼,年轻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
张武喜上眉梢,抬眼一看,舞台灯光霎时亮了起来,只见两个青衣挥舞着水袖施施然出场,一段念白行云流水。头顶凤冠的花旦出场,开腔一嗓子让人浑身酥麻,场下瞬间沸腾起来。
“好戏总算开场了。”
半山腰锅耳状的客家大屋角落里,一个提着破旧公文包的黑影朝灯火通明的村庄望去,冷哼一声后匆忙离去。
经典粤剧《帝女花》的旋律响彻山间,哀怨婉转。
老余兴奋的跟张武说:“那花旦,哎呀,真系靓爆镜。那身段柔软的,真让我睡一觉,这辈子都值了。”
“咸湿鬼。”江皓看不过眼,怼了一句。
“啪!”老余一拍桌子,边上的人都看向这剑拔弩张的场面。
“这采茶队就你江皓君子!还不是穷到连个老婆都娶不了。”
“别,别闹,看大戏呢,你们倒抢戏来了。”
张武正要调停,起身就看见村支书李长生从村口匆忙走来。
李长生拿出白色手帕,一直擦着额头不断沁出的汗,抄起桌上的茶杯囫囵的喝了起来。
“李支书,怎么了?”张武看着他一杯一杯灌着,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收货的日子不是还有三天吗?”江皓给他再斟了一杯茶。
“收啥货,人跑了,钱都没了。”李长生嚼着肉,又啜了几口茶。
砰!张武手中的茶杯应声落地,脑海里全是肖尧那张嬉皮殷勤的脸,那些打包票的话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两千斤,刘老板要得急,交款方式跟以前是有点不同,但人家要得多,肯定要先收到至少一半的货再付款啊。而且有我在,怕什么......
江皓回过神说:“您意思是肖尧卷款跑了?”
“是,老张托我收款,顺道开个收据给肖尧带给客户,我去那店找肖尧,别人说压根没有这号人物。”
李长生看着张武攥紧双手,气得脖子青筋暴涨的样子,没敢再说下去。
“肖尧,你个扑街!”张武气哄哄的抄起凳子就想朝村口走去。
所有人都被他的吼声给震慑,舞台上的演员也停住了动作,纷纷看着台下这出现实大戏。
江皓赶紧上前挡住张武,把凳子抢了过来。
“师父,事情发生了就解决它,要杀要剐都要找到人先啊。”
“对啊,老张,他都跑路了,你去了也是白去。”
老余把烟筒扔下,扯住张武的手肘。
“这个刘老板前期要的几百斤货交了,货款没了,我怎么给采茶队和村里那么多人发工资,你们告诉我。”
张武只觉自己晦气得很,贪心误信小人,抄起桌上的碗碟统统摔到墙角。
“我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