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絮合上车门, 而她没有想过紧随其后的沈祈竟然会双手撑在车窗上,并且直视她的目光仍如囊中取物。
几经波折和冷遇。
沈祈看似没有自觉地意识到自己犯下任何的错误,骄傲自满的脸上有过挫败, 但这种情绪素来在沈祈身上占据不了高地, 没过多久便一闪而过。
重新将这一切归因于今天的自己不够“乖巧〞。
女人扳动了老式的车窗。
车窗缓缓上移, 那双黑色的皮质手套却始终没有立即抽离, 伴随着车窗即将被挤压至车顶。
钱絮才顾不得那个男人的双手,对于她而言, 多停留的一秒钟都意味着对男人的纵容, 以及对自己这么些年付出的亵渎。
到车窗即将合上的时候, 沈祈终于将手抽走。
也是。
他怎么可能会让他自己因为一个充当十足工具的女人, 而受到分文的伤害,钱絮深知,沈祈素来不爱别人,他只爱他自己。
果不其然,沈祈余光落在这辆普通的大众上,尽管竭力掩饰, 但从他出身那一刻起, 骨子里看不上的情绪随时都有可能冒出来。
原本放在这车上面的手本身也是肮脏的,甚至抽出手以后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却又忍受着难熬的苦痛,对自己一意孤行地说道,“你下车,我来送你。”
事到如今,钱絮觉得眼前的男人实在是自信得过分, 而究其为什么这么自信,很难不联想到因为自己曾经慷慨的付出。
他在自己这里顺风顺水惯了。
哪怕世俗的道德观让他自己也清楚,一个有两个私生子的男人未必配得上一个干干净净的自己, 可是他手中逐渐掌握的资源,让他误以为,这世界上有万千个接踵而至的自己。
可是,真的有下一个自己么?
或许有,只不过没有和她一样赤诚的心了,又或者,就算有那个人,那人也无法像自己如出一辙地抛下成见,去无条件地爱他和他的孩子。
又或者,今天的他在程双意那里吃了瘪,习惯性地在自己身上寻求安慰。
这简直是一场笑话。
钱絮不得不特意为此,再度摇下了车窗,她朝着他招了招手,可这一次,招手的动作却十分轻蔑,见不得有一丝的重视。
不似以往真诚热烈的呼唤。
而只不过如同沈祈上位者对卑躬屈膝者的普通招呼,而这样高高在上的做法,至少在这个细节上,沈祈的确是她最好的老师。
男人不情不愿地弯了腰。
放下在公众面前的羞耻与重重戒备,他的眼眸在期盼些什么,好像认为自己今天这一番终于算是闹够了一样,从刚才普通的宣泄中已经得到充分的满足,而就此退让。
可他并不能预判自己即将在下一秒,对着凑上前来的沈祈,冷不防在他耳边没有磨磨蹭蹭一刻钟。
而是留下干净利索的一个字:“滚。”
这是他自己求来的。
钱絮并不因为折煞眼前的男人而感受丝毫的歉疚,如果沈祈并不是那样的自信,他和常人一样至少能够看见自己真正的喜恶——
那她也不至于用得着在光天化日之下,用这种话去得罪一个上市公司的老板。
如果他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稍稍有所了解的话,那他也绝对不可能今天在机场演上那样“深情款款”的戏码,也更不可能带着他和别人的孩子,企图用来束缚自己。
包括这一刻,钱絮自认为自己已经说得足够明白了,他的立场依旧不为所动,说着不切实际的话,“下车。”
这不禁让钱絮心生几分“佩服”,如此境遇之下,沈祈如何做到面不改色的,可还要不要他平时最注重的脸面,钱絮明明记得,那会儿沈祈落魄来到俄亥俄,对他作为农场主的朋友依旧不冷不热。
今天怎么改了性子,不依不饶地要她上他的车。
不远处,钱絮早已注意到了沈祈的座驾,车子违规停放在机场最显眼的位置,上面最新的罚单在寒风里飘动着,男人视而不见,再度要求自己跟他走。
钱絮真纳闷了。
难不成他还以为因为他开了一辆所谓嚣张的跑车,因为兰博基尼的价格不菲,而自己就恨不得挤破头皮,要去上他“高贵”的车。
她冷笑出了声。
所以,其实这真情实感的三年对于沈祈而言,不足以打动他分毫,也不曾让他挤出一丝多余的精力去了解自己。
不然,他也不至于以为自己庸俗肤浅至此,一束耀眼的鲜花,一辆高调的跑车,就足以打动自己。
这一刻,钱絮不复言语,她将沈祈彻底再度阻挡在车窗之外。
也无暇理会他眼底的汹涌。
出租车师傅立马看出了钱絮对于这个男人纠缠的厌恶,无需一个眼神,领会其意,“姑娘,咱马上就出发嘞。”
车子呼啸而过。
留给站在原地的、追赶不及的男人的唯有一段轰鸣的尾气。
钱絮望向车前镜,很难想象正是镜子里那个看上去就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男人,也曾令她驻足了整整三年,她与此同时,也在想另外一件事,失去了男主光环,也就是自己对他的滤镜以后,她好像已经完全从沈祈身上看不见任何的闪光点了。
出租车师傅一路上也不忘碎碎念着,“现在有些男人吧,长得人模人样的,骨子里就根本不算个人……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叫‘人面兽心’,说的就是这种男人。”
甚至语气也变得恶狠狠的。
或许从另一张年轻而又美丽的面孔上读出了些许的疲倦。
司机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姑娘,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没有,”钱絮看着车前镜中男人身影彻底沦为虚无,有几分自嘲的意味,“我觉得师傅你说得很好,只是所有人都足以看透的事情,有些人却在其中执迷不悟了那么久,我觉得有几分可惜。”
这位中年师傅体恤道:“姑娘,我开车挺稳的,你在后排好好休息吧,没多久就到了。”
“好。”
只不过,钱絮并没有任何休息的迹象,她警惕地望向窗外,直到确认沈祈的车并没有跟上,她才晓得原来这男人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的。
……
“小钱,以上就是我们公司的情况了。”
钱絮并没有因为短暂的来自机场的这场“偶遇”而中断了自己的步伐,她马不停蹄地来到赵天集团,为的当然不止是言语层面的胜利。
机场的笑话闹出来没多久,网上相关的视频一夜清空。
要说话语权掌握在谁的手中,那一定掌握在资本手中。
要说沈祈没有动动小指头,这是任凭谁也不相信的,这也是钱絮一开始就有过心理预设的。
但也不知为何,从回国的那一刻起,她明显的感觉的命运的天平尽管仍然在偏移,但至少,无法偏向得那么明显了。
“小钱,你可以看看我们在86年公司接到的第一笔外贸订单。”
钱絮望向这家公司底层的文化墙,平静而又内敛地点了点头。
介绍公司历程的中年男人不是别人,而正是赵天集团的老总,一手创办公司的赵先生本人,欧债危机过后,赵天集团一直致力于公司体制改革,想要推陈出新,这不,他们幕后的大老板才从纽约的茫茫人海中为公司物色了新的人才。
“谢谢赵总的信任。”
赵总对于有些无法控制的事情不得已提前说明,“但小钱,我也不得不和你打个招呼,董事会的情况,说实话,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听我的话,一项政策真的想要贯彻落实,可能还是会遇到层层阻力。”
“我明白,”钱絮一笑,似乎天生就容易让人很容易信服,看上去就一定是心中有数了,她有礼有节,既不落入殷勤,也不同于客套,“谢谢赵总对我的信任。”
回国进入赵天集团,直接进入管理层的这份工作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
这年头工作难找,留学生也未能幸免。
国外名校的光环在当下学历贬值的浪潮中,并不例外。
“那接下来,我就将你介绍给我公司的老同事们,大家也都是第一批的合伙人了。”
钱絮对赵天集团的元老已经有所了解,她如任何一位谦逊的晚辈不卑不亢道:“好。”
走进会议室。
七十二层的太阳投射出稀薄的光,室内的暖气驱散着冬季的薄凉。
钱絮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没有中途偏离的三年,那么今天所得到和所斗争的一切本就是她渴求得到的,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拦她,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影响到她的未来。
钱絮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怯场。
“机器大规模的自动化生产也意味着我们对人工智能的需求,更新换代也就不可避免……”
不过,几乎她一开口,就有公司元老不满意了,“一天到晚换机器,老兄,不是我讲你啊,我们几个是真老没有钱了。”
而自从最初那位股东打断她开始,之后会议毫无进展,陷入了这群人长期的控诉当中。
“你要寻一个小丫头来管理公司,我没有意见,但是一上来就又要技术革新……这些都是要花成本的啊,不是有些人空口讲讲白话的。”
有老董事尚且没有听完钱絮的打算,直接干脆否决她接下来的所有计划。
而有些人一听到牵扯到他们钱的事恨不得立即冒出来,“就是,这两年市场行情又不景气,咱哥几个哪里分得到多少钱啊,还要出的话,我怕是没有办法同意。”
“不是针对谁啊,就是觉得我们做做代加工出身的,后来去做原料,做纺织,企业已经比别人多好多倍了,”站在对立面的股东脸上的冤屈和愤懑似真似假,在会议上哭诉道,“这把年纪了,我实在是不想闯了。”
这令钱絮微微有些头疼。
初入职场,她本身并没有祈祷着一帆风顺,但真正第一次经历这些不同的刺耳的声音的时候,她仍然下意识地有几分茫然,不过,很快这种茫然消散了。
她并没有和这群老江湖兜圈子,没有等到她幕后赏识她的大老板吭声,直截了当道,“怕是大家过去赚钱的时候可没说过这些。”
“眼下,对于我们而言,既是机遇,也是挑战。”
而诸如“小丫头”一样的话,她也权当是夸奖,扭头就扬言,“谢谢张董夸我年轻。”
人群中央那位看似柔弱的,拥有着一张过分美丽而不真切、在影视圈都极为罕见的面孔,却在此时此地说着毫不退让的话。
这并不妨碍那几个被怼得说不出话来的老家伙冷哼了几声。
然而,她的坚定引得赵天对公司重燃了希望。
“总之,我希望大家一切都配合小钱说得去做,”赵天始终站在这位即将大有作为的年轻人身后,为钱絮撑腰道,“很多时候,我们在商场也正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小钱是我在美国见了许多留学生当中令我最印象深刻的,我相信她会带领着我们公司更上一层楼。”
张董轻笑,好像在这件事上做不了主,但在其他事上却很有发言权,“赵总,要我说你怎么不选自己的儿子,不是听说不回也在宾大留学的吗?”
“还是什么沃顿商学院,这学校的名头听上去不要比这个丫头的学校厉害得多。”
赵氏父子关系一般的事情,几乎人尽皆知。
赵总这次去美国有没有见自己儿子的事情都不要说,张董却放到台面上跟大家伙当作笑话一样说。
众人认为赵不回必然对于这个公司不感兴趣,更不可能出席一场无关紧要的任职会议,所以也就放心大胆地拿出来讲。
“不器重自己的儿子,找一个外人干什么?”
有人没忍住,当着赵天的面儿道出了实情,“什么沃顿饿顿,要我说这些学校不都是水一水,不回是个什么样的小子我们几个做伯伯的还能不明白?”
“要是他不混日子,懂得上进的,这公司总归轮不到别的人。”
有人辛辣地直接点评,也不顾就当着赵天的面儿,表面上尽力维护,实际上却句句扎心道,“赵总的儿子优点还是很多的,又不碰那种东西,又不同女人鬼混,只不过欢喜玩玩,不务正业而已,有我们赵总这位了不起的企业家父亲,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众人敢于说这些,也是认定了不可能会见到赵不回,没有做好任何赵不回突然出现的准备。
可偏偏会议的黑色大门被风吹开了。
迎面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被公司老股东议论的对象。
这也是钱絮第一次见到赵天集团鼎鼎有名的太子爷,和传闻中的并无太大的不同,他深蓝色的套装看上去并不像是来参加的会议,更像是出席某场晚宴的。
西装的裁剪并不拘泥古板,所以自然而然看上去也不够正经。
他和窗外惨淡的阳光并不相融,处处透露着令人怀念迈阿密的沙滩,慵懒而又自由。
他有一双足以蛊惑人心的桃花眼,只不过这一刻并不露出轻浮而不庄重的笑,他似笑眼看人,什么全当梦一场,眼底的神色却异常清醒。
而正是他进门的那一刻起,会议巨大的落地窗上蒙上了一层水汽。
会议室外,飘泊起了这一年冬季长江以南的第一场雪。
高空坠入的第一片雪花几近唯美。
似要突破厚实而又沉重的玻璃,融入他肩头的阳光之中。
钱絮全然顾不上这个季节特有的难以企及的美,对久违的国内的雪并不感冒,她关注的唯有一件事,赵不回的脑子算不上太坏。
至少还能分得清自己的立场,赵不回一出面,他漫不经心的目光就火药味十足地对准了意犹未尽评判着他的张董,“张叔叔,好久没见了,但我听你最近又多得了个小儿子……”
张董私下为人并不正派,在男女关系上素来是有人上门,从来不懂得拒绝,闹出了不少花边新闻。
而一介晚辈当着他的面揶揄他,张董当然不是滋味。
张董赶紧岔开话题,对自己私生子的传闻避而不谈,转而义正严辞道,“不回啊,叔叔都是在替你考虑,你爸爸宁愿把公司交给别人,也不肯安排你接班……”
赵不回双手撑在银灰色的会议桌上,目光不偏不倚地质问着他,“张叔叔,您是觉得公司交给我的话,你的日子会更好过吗?”
显而易见,赵不回六亲不认,更不可能顾及这群赵天集团元老的利益,张董不由叹了口气,他之所以会这么说,还不是为了挑唆他们父子关系,又不是真的只为了让赵不回上位的。
但他既然开了这个口,也就只能继续顺着这话锋说下去了,“肯定啊,我们可是叔侄,平常我最看重的就是你这个晚辈啦。”
赵不回并不客气,玩味十足道,“那不如你把手上的股份无偿送给我?”
他几乎一开口,张董完全没有招架之力了。
钱絮听张董身边的胡总还不愿意松口,他看上去比张董慈眉善目些,但说出来的话却比张董更尖锐,如同一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不回,公司的产业这么大,我们在江城扎根这么些年了,为的还不是帮你……你就对公司一点也不感兴趣了吗?”
钱絮听这话怎么觉得这个人是在故意设局,把赵不回引回来了,公司高层陷入新一轮内斗当中,而有些人趁乱便可以占有公司更大的资源,顺带说不定可以趁机掌控公司的话语权。
她有些担忧地望向赵不回,仍然以为他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坠入这陷阱当中。
可赵不回压根儿不买单,“我不在乎。”
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让有些人的贼心落了空。
自从赵不回到来,整个会议上的气氛瞬间变了,那些股东已不再洋洋自得靠在会议桌上玩弄着手臂上的名牌表,而是神经绷紧着,无法继续朝着赵天以及赵天推出来的小姑娘发难,他们虽然平生最看不上赵不回纨绔公子哥的做派,却也同时发现,此刻赵不回生性不好相与,注定无法任凭他们几个人拿捏。
这里自然也就成不了他们的主场了。
几个老股东神情恹然,欲图退场,男人没有丝毫挽留的意思,他驻足在会议厅乌压压退却的人群当中,快速转回手中的那支全球限量款montblanc,眼眸分明放空,瞳孔深处却仍然倒影出一个女人的身影。
他说,“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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