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五年十二月初五日,腊月里, 冰天雪地, 打眼望去,一片银白。
一声婴儿的啼哭声洗去了雍郡王府几年来的低沉,六斤五两重的女娃娃抱在胤禛怀中, 他倒有些不知该怎么是好了。
纳兰氏怀着的时候他自然是盼着是个阿哥的, 但其实格格也好, 至少这证明了他没染上什么疾症, 也没冲撞了哪路神仙。
四福晋在一旁,笑的仍然是端庄的样子, 却俨然松了口长气。
胤禛也不顾规矩了, 当场给取了名字,从了她两个姐姐的“安”字和草头,只唤作萱安, 乳名萱儿, 葵花向日枝枝似, 萱草忘忧日日长,萱者忘忧,这名字便足可看出胤禛对这个女儿的喜爱了。
大雪纷飞的日子, 纳兰氏幽幽转醒, 就见贴身侍女婵娟正在脚踏上坐着,手上动作不慢地缝着东西,看大小便知是小儿衣裳,她哑着嗓子开口道:“孩子呢?”
婵娟猛然抬头, 见纳兰氏醒了便笑了:“三格格睡了,在耳房呢。”一面起身将温着的热水倒给纳兰氏一碗,道:“您都睡了一日了,太医说您是产后脱力,累极了。”
一面说着,一面将屋里的两盏灯点上,纳兰氏醒来,也就不怕屋里有亮光而惊扰她的休息。
纳兰氏模糊听到了稳婆说话的声音,知道是个格格,此时虽有些失落,但还是马上打起了精神:“爷怎么说?”
婵娟心知纳兰氏说的是什么,当下笑了,道:“爷极喜欢咱们三格格,抱了好一会儿才给了乳母。”
又道:“福晋的话,让府内上下从此称呼您为庶福晋,您的份例也一切都如乌雅庶福晋和黄庶福晋一般,又给您指了一个丫头并两个婆子过来侍候,咱们三格格身边也一如二格格。”
“嗯。”纳兰氏慢慢喝了两碗温水,方觉喉中干渴好些了,婵娟又笑道:“另外,王爷和福晋还给了许多赏赐下来,旁的不说,有一个玉葫芦和一副榴花并蒂的赤金缠丝头面,哎呦呦,那可当真是精美极了,那白玉温润又好看,头面上正中的一颗红宝石可是剔透极了,还有镶嵌了十六颗圆润的花生大小的明珠和无数小米珠,即便是夫人的嫁妆里压箱底的头面,只怕都没有这一副精美。”
纳兰氏笑着听着,也不插嘴,温柔婉约之态更胜以往。
三格格的洗三礼办的热闹,有人在蘅安耳边说些不三不四的混账话,蘅安却没管多少,当场让人打了二十大板,闹到了胤禛跟前,倒让胤禛好生后怕,对蘅安也添了几分愧疚,父女两个亲近倒是更胜从前了。
昔日热热闹闹繁花似锦的玉堂院,此时一片银白寂静。
海棠花儿都开败了,枯树枝子上覆了一层白雪,满院子都是白的,瞧着让人心情郁闷。
李氏却顾不上这么多了,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已没了昔日妩媚娇艳的美丽,留下的是苍白的面色和发白的嘴唇。
身上盖着的银红色流云卍字福花样的软烟罗制成的绵纱在多次的清洗后已没了当初的鲜亮,却依旧柔软,她一点一点细细摩挲着那柔软的质地,这是出宫开府之后胤禛赏给她的第一匹软烟罗裁的被子,身上穿着的松绿色天香绢制成的寝衣也是一匹布料裁成两套,是她在弘昐去世之后的日子里一针一线用原本留着想要给弘昐做衣裳的布料裁成的。
既是为了让自己牢记弘昐曾经存在过,也在上面寄托自己的情感,一针一线绣的比翼鸟,其实未尝不是她的期许。
但是那又如何?一切都晚了。
她苦笑一声,今日是三格格的满月礼,有谁会惦记她这个久病失宠的侧福晋呢?
轰轰烈烈活了许多年,顶撞嫡妻更是家常便饭,膝下儿女双全,满京中多少妾室羡慕她?如今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去了,也是可笑。
“晚了!晚了,都晚了……”她攥紧了被子,喃喃道。
晨光熹微,白雪皑皑。
翠苑一如既往的安静。
满屋的红酸枝木雕花家具已没了当年鲜亮的眼色,韩嬷嬷亲自为黄氏披上了浅灰色素缎为面、狐毛滚边的斗篷,身前的等身镜并不如西洋镜清晰,却也能看出隐约的人影。
女子身条依旧纤细,发髻上斜插的一支镂空雕花银簪精致好看,白玉莹润,身上的斗篷只带着些许暗纹,满身的素雅平和。
她缓缓抬手抚了抚髻上的发簪,良久,道:“纳兰氏出月了吧。”
“是。”韩嬷嬷为黄氏戴上了一对纯银镂空的耳坠,工匠手法精妙地将莹润的白玉裹在了镂空雕花的白银中,看起来分外好看。
她为黄氏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斗篷,道:“李侧福晋方去了,主儿还是打扮的素雅些为好。”
“心都死了,素雅华贵的,还有什么区别呢?”黄氏最后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最后戴上一枚一样的镂空包白玉的戒指,转身往外去,语中带着嘲讽,却又带着无边的凄凉。
韩嬷嬷垂头,跟着黄氏慢慢往外走着。
多年的后宅蹉跎,早让黄氏没了当年的天真。
雪下的不小,青黛坐在那里逗着汤圆儿,看着宋舒予踩着木屐、握着红梅,踏雪而来的身影,道:“三格格这边满月,李氏那边就去了,也不知咱们那位爷是什么感想?”
宋舒予将红梅递与以柔,在阿染的服侍下宽了外衣,藏蓝色的鞋子上绣着两枝怒放着的白色辛夷花,雪白细密的羊绒踩着分外的柔软暖和,她慢慢地往里走,道:“不论如何感想,侧福晋去了,不照样是满府缟白?”
“是呀。”青黛缓缓叹了口气,抿了一口温热的露,热意落胃,暖意遍布全身,让她带出了两分慵懒的困倦,她道:“侧福晋,侧福晋,侧福晋也是福晋,说到底,依李氏的身份,缟白也是应当的,知是知是不知纳兰氏对此是如何感想了。”
宋舒予与炕上落座,红泥炉上温着热茶,她倒了一杯与自己,慢慢饮了:“这事儿全看心胸开不开阔,其实说到底,生死之事,又是谁能决定的呢?”
她转头看着外头,入目之处一片银白——梅树并未植在前院,她瞧了瞧天,瞧了瞧地,瞧着漫天的飞雪,青黛转头看她,只看到了满面的落寞与无奈。
青黛一愣,随即低低一叹,再不说什么了。
转眼四十六年,蘅安已是将笈之年,纵然在青黛眼中,她还是个刚满十三岁的小丫头,于此时,已是将要家人的年纪。
胤禛舍不得,贵妃更舍不得。
她求了康熙,将本将要定于明年的婚事延后,到底给蘅安争来了两年肆意时光。
只是耐不住的却是蘅安。
杜尔伯特部送了世子的画像来,一手工笔画栩栩如生,比之蘅安的少了两分匠气,多了两分天然自在,想来也是世子亲手绘制而成的。
能到了蘅安那里的,自然是先过了宋舒予的目的,当时胤禛也在,冷笑两声,到底顾忌着自己的颜面,没搞什么暗搓搓的小手段让这幅画烟消云散。
宋舒予噙着笑,缓缓摸了摸那上头已经干的透彻的颜料,终是摆了摆手,风轻云淡地道:“去给你们公主送去吧。”
胤禛一瞪眼,指着那画,“你就不管管?这已算上了私相授受了好不好?”
“他们这些年私相授受还少了吗?”宋舒予慢慢将画卷卷好递给守在一旁的以柔,挑眉轻笑间带着令胤禛羡慕又恼恨的漫不经心和风流肆意,“若真要制止,其实一开始蘅儿把那块玉佩递给乌云达赉的时候你便该干脆利落地制止了她,也就没了后来这一摊子事儿了。”
她抬手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水,茶水入口香味清冽,她瞧着以柔将那些礼物一一分类好,道:“便当这是命数吧,大草原上肆意打马总比一辈子被困在这京城中好。”
胤禛自力更生,也不指望宋舒予能讨好讨好他了,抬手斟了一盏茶水给自己,他抬眸看了宋舒予一眼,道:“多少公主做梦都想留在京中的,你这说法倒是新奇的很。”
宋舒予慢慢喝着茶,抬眸看他:“你就敢说我说的没道理吗?”
胤禛笑笑,莫名觉着她说的也有两分道理。
屋里燃着秘制的沉香,味道与市面上卖的沉香大有不同,香气清冽逼人,其实已算不上沉香了,只是还叫着这个名字罢了。
胤禛沉默了良久,终究开口道:“纳兰氏病重,我想……”
“打住!”宋舒予轻轻放下手中的翡翠茶盏,翡翠颜色青嫩、通透,是宋舒予最喜欢的样子,此时轻轻磕在案上,却没发出什么声响,她道:“有一个弘晨还不够吗?真当我是看小孩儿的?”
胤禛也知道这确实是不太可能的,不过他总带着两分希望,但看宋舒予的样子,只怕是没有一丝希望了。
叹了口气,胤禛又喝了两杯茶,起身走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