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冯婉华开口后,嘉善终于抬起了头,她仔细地端详起冯婉华。
冯婉华有张雪白的面庞,小小的瓜子脸,鼻头甚圆。这样的长相,秀气有余,而英气不足。
不过,她大概本身也不是个英气的性子。
嘉善将视线移开,浅笑着说:“谈不上赐教。不过是有几句话,想好生问问你。”
冯婉华的唇畔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嘉善靠在一个赤金绣面的大团枕上,面上的笑容始终未变。
她有意试探冯婉华,边片刻不落地端详起冯婉华的神色,边淡然开口道:“坦白讲,我不是圣人,也不够大方。如非必要,我真不是很想和你打交道。”
“你明白吗?”嘉善微扬起柳眉,动作看似漫不经心,可举手投足间,那股刻在骨子里的骄傲已自然地流露了出来。
冯婉华的视线在嘉善那张花颜月貌的脸上落了一瞬后,方才缓缓移开,她双唇翕动道:“明白。”
冯婉华勉强含笑说:“从公主的婚事发生改变、从四殿下的双眼能够复明的那一日起,我便明白了。”
嘉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知道自己与她都早已看透了对方的底牌。
不知怎么,一颗心反倒放了下来,嘉善笑道:“果然是个聪明人。”
“不及公主玲珑剔透。”冯婉华望着她说。
嘉善笑了笑,口中道:“客气话,就不要多说了。”
她脸上依旧笑着,嗓音清朗而婉转,只是眼神陡然地变深了一些。她道:“愿意告诉我,那日在秦|王府,你话里究竟暗藏什么意思吗?”
嘉善的话问得礼貌,可冯婉华观其神情便明白,她不会容自己说不愿意。
冯婉华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抬起头,望向了车帘外。
此时,两架马车正一前一后地,缓缓驶出五华寺。
车夫驾得稳,倒不如何颠簸。旁侧的青石小路上,早已扫净了连连冬日的萎靡,转成了枯木逢春,绿树成荫的画面,惹得倦鸟皆频频停下来驻足。
冯婉华的目光停留在这样美好的春日上,她道:“公主生在太平盛世,大概没见过民不聊生的场面。”
“但我见过。”冯婉华面色如常,目如点漆。
她不疾不徐地说:“我见过饥寒交迫的难民,见过被突厥频频侵扰的边疆,见过收成不好时,饿殍遍野的州县。”
“所以,我接下来与公主说的,也全是为了,让这种场景,不要再现人间。”冯婉华缓缓道。
嘉善眉梢微挑,她压下心里轻微的讶异和震撼,不动声色道:“我自问,并不身负拯救苍生的本事。”
“您或许没有,”冯婉华顿了顿,她轻说,“可您的驸马有。”
嘉善没想到她竟会主动提及展岳,正想细细地观察冯婉华的神情,她却及时地扭开了头。
冯婉华略略凝神,语气仍与之前一样,心态似乎并未因展岳而有所波动。
她说:“咸安三年,西北失守,安定侯战死边疆。是时任左都督的展砚清领着残余兵马,击败突厥的叶利可汗,花两年时间收复了失地。”
“咸安五年,”冯婉华的目光转向别处,她轻描淡写地说,“秦王趁国力空虚,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也是您的驸马,出兵镇压。”
咸安是赵佑成即位后的年号,嘉善不会忘记。她只是没想到,在她死后,竟然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
更没想到,展岳居然真就凭一己之力,肩负起了家国大任。
嘉善又是感慨又是与有荣焉,她问:“镇压成功了吗?”
冯婉华笑笑,回答道:“应当成功了。”
“应当?”嘉善对她这样模棱两可的态度有些奇怪,不假思索地就追问了。
冯婉华垂下眼睫,涩然地答说:“我不慎落入他们的圈套,为了不拖累他,在王府自尽了。”
“很遗憾,没能亲眼见到这场祸乱平息的那天。”马车内,光影疏微,冯婉华脸上泛起浅白的光泽。
嘉善不知道,冯婉华是以这种方式香消玉殒的,心里不由地起了轻微的钦佩。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冯婉华,静默了良久后,嘉善肃然回说:“难为你了。”
冯婉华微微怔楞,她平静地道:“不难为,也算是死得其所。”
听到冯婉华说“死得其所”,嘉善不禁正色起来。
“老实说,”冯婉华没有注意到嘉善的情绪变化,她嗓音微哑,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量坦荡,“公主很荣幸,能被这样的人爱着。”
她眸色黯淡,话里更似乎有还未尽的情意。哪怕是已加以掩饰,也还是被嘉善听了出来,这一时,她竟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冯婉华,说完后便低下头,直直地望着自己妃色长裙的一角,她说:“我相信,公主听到我所言后,必然也不会让人间再坠炼狱。”
冯婉华的五官在阳光的缩影下,逐渐清晰起来,她眉目清秀:“还有一件事儿,想必公主,也很愿意知道。”
嘉善脑海里已起了预感,盯着她,长眸微睐:“什么?”
“我被挟持的时候,曾听到过秦王妃梦魇,”冯婉华喉间滑动,她双颊莹润,低低道,“秦王妃说了一句,‘不是我害得你的眼睛。’”
冯婉华暗暗叹息一声:“我私以为,或许与四殿下有关。”
马车里的光线逐渐低迷下来,嘉善那张容光娇艳的脸,神色骤冷。
竟然是秦王妃,是她吗?
母后与元康又和她有什么仇怨?会使她下此毒手?!
嘉善的心绪复杂难言,毕竟这是个完全出乎了她意料的结果。
即便秦王和秦王妃有反意,但是那年元康尚未降生,他们就算再未雨绸缪,也不至于对孕中的母后出手吧。
嘉善死死捏紧了手中的同心结,回忆起与秦王妃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就在这瞬间,马车忽然冷不防停了下来,像是受到了什么撞击般。嘉善与冯婉华,在措手不及间,皆差点跌落下座位。
嘉善的神思被抽离开,她扶住马车壁,堪堪坐稳,正待她掀开车帘时,却听到车夫的声音在外响起:“公主,咱们运气不好,遇到了一伙流寇。请您与冯姑娘安心待在车里,切莫出来。”
嘉善眉间愈紧,他们的马车虽然还没完全进京,但这也是天子脚下,怎么会有流寇?
这是巧合还是有人设计?
嘉善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昨日展岳才把陈楚秘密安排在了她身边。陈楚若没有本事护她平安,展岳也不会把她的防护问题交给他。
除了陈楚,她身边还有公主府的护卫在,解决这伙流寇,必然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本就因元康的事情而情绪不佳,此刻又逢意外。嘉善轻掀眼皮,盈盈双目中,有轻微怒火在烧。
过得大约一盏茶时间,马车外,果然再次响起了车夫的声音。
“公主放心,只留了两个活口,其余的,全都击毙了。我这便把他们扭送到九门提督处。”
嘉善轻“嗯”了一声,对他的做法并未表达意见。
她慢慢掀开车帘,说道:“我下去看看。”
冯婉华跟着道:“我也去。”
车夫的神色似有为难,欲言又止道:“下头不干净,恐怕吓到了公主。”
“没事儿,”嘉善的脸冷若冰霜,她郑重了语气,“我怎么也得看看,敢在京城脚下作乱的流寇,长着什么样子。”
车夫见拦不住嘉善,只好拿来脚凳,谨慎地让素玉几个扶着她下来。
嘉善缓慢地下了马车,冯婉华紧随其后。
然而,还没走几步,冯婉华的声音却从几人身后传来:“公主——”
嘉善回头望她:“怎么了?”
“您,”冯婉华的唇瓣颤了颤,措着辞说,“您的裙子上,好像有血。”
嘉善蹙眉,有些迷茫地提了裙角看。
素玉和丹翠两个更是大骇,她们也连忙绕到嘉善身后去,替她仔细地查看起来。
不过少顷,眼尖儿的丹翠先发现了那团血迹,她一颗心即刻高高地悬在空中,瞪大了眼睛,指着血迹,对嘉善道:“公主,真的有!”
素玉惶然大惊,忙搀扶住嘉善的胳膊,担忧道:“公主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奴婢这就扶您去马车上歇着。”
她们一个两个都惊慌失措,反倒是嘉善这个正主,神情无比地镇定。
她比她们都清楚,适才马车虽发生了冲撞,但是她绝对没有受伤。
倏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嘉善忽地毛骨悚然起来,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腹,咬着唇道:“先就近回京郊田庄。”
“马上请大夫来,”嘉善脸色煞白,她死死攥紧了自己的衣袖,连连道,“马上!”
“是!”
很快有人快马加鞭地去请了大夫,与此同时,陈楚则立刻派人,去了五军都督府,将此事报告给展岳。
听说是在回府路上遇到了流寇,展岳的目光清冷,他背手站着,问来人:“现在情况如何?”
“流寇基本已被击毙,只余个别活口,”来人恭敬地答道,“公主已经派人送到了九门提督卫大人那里。”
听到嘉善并未出事,展岳的神情总算和缓了一点儿,他黑眸闪过幽暗的光:“转告卫大人,让他务必给我个交代。”
“是。”
来人抬头,喉结上下滚动,有些吞吐地道:“还有一事儿。”
展岳抬头,乌黑的眸子紧盯着他。
来人顶着这样的目光,更觉压力,他咬着牙道:“公主虽没受伤,可是……”
“可是……见红了。”来人一鼓作气,终于将话说完。
展岳隐在袖子里的修长手指默默收紧,脸色更是刹那从白转青,他的音线出现瞬间颤抖:“带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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