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的天气真好,财政部长甄嘉廉的府邸,正在举办一场暖意融融的生日宴会。甄部长的母亲徐老夫人,正在度过人生中第五十九个生日。老夫人无意大宴宾客,做儿子的便只请近亲好友过来,给老太太祝寿。
徐老太太在花园晒太阳,身边围着她的儿女和相识,她在阳光里感到愉快而安宁。人们在夏阳下游走谈笑,尽情吃喝,其乐融融的气氛让人放松。
甄家大姐依偎在妈妈身边,跟弟妇指着那圃法国玫瑰,赞美弟妇照料得真是好。甄太太说谁叫她爱这个,爱什么必然会精心侍候什么,就像大姐爱挣钱,家里就越来越发达了。甄家大姐心中暗暗不快。
这时候,甄家小女儿韩领袖夫人,跟谁生着气似的走过来,她弟妹甄太太问她怎么了。这韩夫人按捺一下,还是没忍住抱怨:“现在的所谓艺术家,未免太张狂放肆了!”
今天是老太太寿辰喜日,本不该说不愉快的事,但韩夫人是一国之母,她老母和手足并不阻止她说,别人就更不会阻止了。
“我老师季谖老先生,看重慕江南先生偌大声名,有几幅作品想托慕先生展览售卖,他竟然不屑一顾,非说展位已经满了。他连初出茅庐的学生,都给了许多展位,却不愿给季谖先生腾出三五个位置。
“听说慕先生收了个女弟子,学画不过两年功夫,慕先生平日极力推捧不说,这小姐一人作品就占七个展位,我老师连一个展位也不配,不但不配,还要受慕先生的奚落批判,老师今日已经气病了。”
行政院副秘书长云希宜,是甄家在东洋的旧交,云副秘书长有要紧的公务,他老婆就代他出席了。
云希宜的老婆叹息:
“我听闻慕先生元配早亡,最喜欢收女弟子入门墙,对女弟子比男弟子好得多。慕先生那最小的女弟子,他手把手地教画画不说,她祖父过寿,慕先生还送房产送钞票。
“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学油画还没到两年噢,慕先生把她作品放到大师旁边,满心满意要带挈她少年成名呢。夫人说有七个展位的,就是最小的女弟子噢。听闻她聪明貌美,能说会道,最得慕先生钟爱,多少学了经年的‘男弟子’,都不及这小师妹‘进步’得快。”
能参加如此宴会的人,多是七窍玲珑的人尖子。看韩夫人正在气头上,云太太专意添油加醋,这里头肯定有点名堂的。大部分人先选择坐观,看话题能怎么发展。
聪明人不会随意插话,有个不聪明的却色兮兮地搭腔:“风闻这慕先生是学院派,他最喜欢画女人的身体。社会上说他伤风败俗,危害风气,学校也说不要画那些风俗画,可慕先生像被踩着命/根子,上蹿下跳地跟人骂仗,说不画女人的身体,就不配讲什么写实主义。还有传闻,他私下哄她的女学生脱衣服——”
忽听甄家大姐喝一声:“够了,老太太的大寿之喜,你讲的什么污言秽语?!喝了酒就睡你的去,别在这儿胡说八道。”刚才胡说八道的,是甄家大姐夫家的侄子。
此时韩夫人也自觉失言,不该扰了老妈妈的好心情,连连跟她道歉说自己该打。韩夫人赶忙指着弟妹的玫瑰花,说这法国玫瑰开得真好,人看着都要心花怒放,请教她的弟妹怎么养的。
甄太太笑得非常得意,说管着先总理陵园的某某,是她一位拐弯抹角的亲戚,他常到法国去选玫瑰种,便常请他帮忙给她带些回来。自从种起来之后,她跟园丁一同侍候这玫瑰,浇水、捉虫、上肥事事亲为,再没有比这更快乐的时候了。大家谈起园艺话题就轻松了。
好吧,这才算把气氛扭转回来,
甄嘉廉部长搂着妻子,跟大家笑着说:“我太太对玫瑰实在痴迷,不但活生生的玫瑰她爱,前日在韩尉亭家里,他小姨子画了幅玫瑰花,我太太就见猎心喜,夺了人家韩太太所爱。弄得画画的小姑娘为难呢。可是好花人争赏,好画人争看,伟珍把那画珍重地带回,老妈妈看到也爱上《玫瑰图》,却又夺我太太之爱了。这可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甄太太笑着打她丈夫:“我喜欢的姆妈也喜欢,证明我眼光真不错。我是心甘情愿孝敬,你倒把姆妈说成强盗,有你这样做儿子的!!!”
甄老太太笑得很慈祥,有一种很安详的快乐:“看着画儿,心里宁静,还很好玩。”
她说得大家好奇起来:一幅《玫瑰图》好看就算了,怎么还能好玩起来?
韩夫人叫女佣拿来瞧瞧,拿过来一看,发现这幅画并不大,就画着一红一粉两朵玫瑰。可那颜色的层次视感,给人非常奇妙的感受,这画法又逼真又抽象,明艳得仿佛看见花慢慢绽开,直到变成画上这个样子。
徐老太太所言的有趣,应该是有两处巧思。
一是说粉色玫瑰的花萼、花瓣中间,有一只头朝上的花蝴蝶,奇怪它为何不在花蕊上采粉,到底是不及爬上去,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
有眼利的人发现一点端倪,原来草地上露出一条青色的腿,不知是什么虫子的腿,有人猜测可能是螳螂。
而另一朵红色玫瑰花上,两只小蜜蜂站在花瓣上,其中一只高高站在花瓣梢上,肢体朝下仆卧在那里,看那情态好像怕从花上摔下;而另一只大点的蜜蜂,半站起来的棕黄身子上,能看见微黄的花粉。
人们转着看那幅小画,脸上不觉带起轻盈的笑,甄家大姐六岁的大女儿,坐在妈妈怀里看那画,指着花朵里间杂黑纹的一处棕色,问妈妈那是什么
一旁的韩夫人才恍然大悟,连连惊叹地抚着掌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红花里竟有三只蜜蜂,还有一只在勤劳工作,身子都扎在花蕊里,只剩下半截屁股在外头。”
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有的人赞美“真是有趣”,有的人赞叹“果然有趣”。尤其小孩子很喜欢,嚷嚷着想要这幅画。徐老太太是觉得没法分,给哪个孩子都不好,赶紧叫佣人收回去放好。
韩夫人欣然地说道:“要说炉火纯青,臻至化境,我倒觉得此画极有潜力。”想一想却柳眉微蹙:“我记得韩次长的夫人,是独生的女儿,她哪来的妹妹?”
甄嘉廉部长呵呵地笑,故意卖关子说:“你若知此画是谁的作品,准得大吃一惊。”韩夫人故意不催促,笑笑地说:“弟弟你也不用逗我,我见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再难有什么事,还能叫我大吃一惊。”
她弟妹甄太太说:“我们放在三姊妇幼局的《黟山轿妇》图,姐姐还记得吗?”不待韩夫人回答,甄太太笑意满满地说:“她画的苦难写实派我就喜欢,没想到她还能画这么精致漂亮的。”
韩夫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弟弟甄嘉廉颇有兴致地揭密:“她师父就是慕江南先生,她正是慕先生的女弟子。她虽然只学了两年多油画,却师从李松溪先生,学过十几年的国画。小姑娘很有灵气,我看她前途不可限量。韩尉亭太太,正是李松溪先生的女儿,她既是韩太太的小师妹,不是韩尉亭的小姨子,还能是什么?”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中华研究院的院长郑余周先生,还有公民党监察院长明戈青先生,不约而同露出了然的微笑。
甄家大姐打一下弟弟:“云里半天不到地面,你倒说她叫什么名字?她是哪家的小姐?”
别人倒来不及说,郑余周先生出来抢话:
“当年老朽在粤州考试举人,李松溪先生作为学道,负责监考和阅卷,说来还是老朽的座师,杜小姐论起来,还是我的小师妹呢!
“她父亲杜志希教授,恰在我中华研究院麾下,如今正在冀州考掘一座古墓,杜家父女与老朽交往不多,不过论起来渊源甚深啊。
“老夫去岁路经海宁,访亲问友偶遇一件奇事,正是关于这杜小姐的,不知老太太与夫人们,有没有兴致一听啊?”
城府丘壑不浅的郑先生,突然冒出来说这一段话,大家一时间觉得很新奇纳罕,还不知道什么反应,老太太兴匆匆地说要听。
徐老太太年纪大了,年纪大就耳背眼花,如今常喜欢听戏匣子,习惯了听故事找乐子。夫人们作为新式女性,也喜欢有个性的女孩子,便请郑先生快点讲。
郑余周先生娓娓道来,从杜小姐父母私奔开始,讲她自幼慈母早亡,父亲又远奔他乡。她跟着老祖父在乡下长大,幼时从一位匡先生学经典书法,后跟随李松溪先生学国画书法经典。
“老朽头回见这种女孩,比之多少男孩都有骨气。她继母待她虽然不错,她却不想做寄生虫,上学之余勤奋作画,就为攒钱买房将对她有劬养之恩的祖父,接到身边奉养天年。
“余周听后极为感动,与申报肖先生欲资助其买房,结果杜小姐坚辞不取,道是少年人有头脑和手脚,不可寄食于人,空负少年。诸位不晓得,时下老少皆爱的《葫芦七子》,正是杜珍卿小姐的大作。不过杜小姐为人低调,不欲以真相示人,她的少年才名被埋没了。其实,如她这天赋深厚又勤奋者,何需慕江南先生偏袒带挈?慕先生虽孤高傲岸,却也不失清高,以老朽之心度之,怕是慕先生爱才心切,欲择英才而教养之,才对小弟子格外看重些。”
大家都沉浸在这故事里,徐老太太不再清亮的眼睛里,流出晶莹的泪花,把她眼睛变得湿润,她饱含感情地询问儿子:
“那杜小姐在哪儿呢?这么叫人心疼的小姑娘,我真想见一见她。”
她儿媳妇欣喜地拍手:“姆妈,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她本来住在海宁,早前放假来应天玩,如今正在韩尉宁次长家。派一辆车过去,马上人就接来啦!”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