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气候不冷不热,又正好赶上礼拜天,赶来看免费话剧的人,随着太阳高升越来越多。
珍卿不爱跟人挤动,就被爱挤的人越挤越靠后,一直后退到电线杆子那边儿,反倒能瞅着台上的表演,不过声音就弱了一些。而且她好像有点尿意,就跑去《新女性报》解决一下,回来时连电线杆那都站满人。珍卿只好站到对街那里去。
现在已经是第二幕,男女主角已是少男少女。男主角将要学成归来,他妹妹顺贞也生得亭亭玉立,被个开棺材铺的佟家纨绔子看上。顺贞原被父亲继母养得软弱,可哥哥坚持叫她上学,她在学堂也渐渐觉醒自我,看不上泡赌场、抽大烟、逛jì院的佟家子。可是远在海外的哥哥,救不了现在的她,她现在连学堂也不能去了,眼见与佟家的婚期将近,顺贞在绝望无助之下,选择了寻短见,偷了她爹的生鸦片,在婚礼前一夜吞下去。
幸亏启智及时赶回,发现做傻事的妹妹,及时将她送到医院治疗。可是无良的生父继母,到此还来逼迫可怜的顺贞,现在在演的就是接下来的部分。
台上道具有个简易木床,一个演员穿长衫戴胡子,慵懒地躺在那上头抽大烟,下面站着她的女儿、儿子,他极为轻蔑自得地,指着病体未愈的女儿说:
“你就是我养的一条狗,你吃我的喝我的,我叫你看门你就得看门,我叫你吃屎你就得吃屎!哼,哪里由得了你!你就算是真的死了,尸体也要抬到佟家,葬到他家的祖茔,生是佟家人死是佟家鬼……”
顺贞哀哀哭得绝望,启智不惜跟长辈对抗,痛恨地抒发心中块垒:
“十四年前,我恶毒的父亲、奶奶,害死了我可怜的母亲。她明明是活生生的人,你们却把她当成牲口,找不尽的理由驱使她劳作,她明明需要休息,你们却让她得不到一刻的休息。她怀着孩子叫你们逼死了,你们全都是杀人犯,是杀死我母亲的凶手。
“呵呵,保大保小!保大保小!女人在你们眼里是什么?是一个生孩子的容器吗?!是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低等动物吗?不,不是,我们的母亲任劳任怨,一片慈心地爱着她的骨肉,,可你们这些恶毒的人,生生地让她与骨肉分离,她咽下人世间最后一口气,她在想些什么呢?她是不是在想着,她连情愿当牛作马守着孩子的机会,也永远失去了!我从此没有了母亲!妹妹没有了母亲!”
台上男演员声嘶力竭地叫,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女主角也上去,跟男主角一起抱头痛哭,过一阵男主角平复一些,又念起了他的台词:
“是你们无止境的恶毒,夺走了我母亲生存的机会,也是我愚蠢无知,让我永远失去挽救母亲的机会,我余生都将活在悔恨之间,这,是我的宿命。但我不会让自己再有新的悔恨,你们要把我冰清玉洁的妹妹,出卖给一个毫无希望的烟奴、赌徒、淫棍,我绝不容许,我绝不容许你们毁掉她的人生。”
说着,男主角拉着躲在他身后的妹妹,告诉她:
“你不要怕他们,他们身边也没有打手。如果你放弃将他们视作亲人,把他们当成迫害你的仇人,你就晓得以什么态度来对他们了。”
这时,男主角面向“敌人们”慷慨陈词:
“你们把她当作奴隶对待,是因给她灌输伦理纲常,欺骗她生来就是奴隶,必须对奴隶主的父母保持驯服,现在她不再读《女儿经》《列女传》,她明白你们不是她的亲人,而是毁灭她人生的刽子手,她晓得你们拿她不当人,她晓得你们生出儿女,就是想把他们像牲口一样驭使、弹压、摆布……现在,她已经决定要反抗了。”
珍卿留意观众们的反应,看进去的人越发沉浸其中,也有不感兴趣的人扭头就走。
最后哥哥拉着妹妹的手,一字一字地告诉她:“你要大声向他们宣布,你就是你自己,你不是任何人的附庸!你要读书,你要工作,你要自己选择丈夫。你要掌握自己的人生,因为你的人生属于你自己。你既不是长辈的傀儡,也不是丈夫的奴隶,你就是你自己的。”
哥哥启智逼着妹妹顺贞,叫她向逼害自己的长辈宣布,在顺贞大声的器喊中,人们听到她不敢说却想说的话:
“我不是赔钱货,我一点不懒惰,我没有思春,没有勾搭别人,我要上学,我要工作,我要自己养活自己,你要告诉你们,女人不是男人的保姆、下人、生育工具,我要上学,我要工作,我要解放我自己,让自己活得像个人……”
哥哥把妹妹带到舞台角落,他严肃地告诉妹妹:“你从今天开始自由了,但是,你要做好吃苦受罪的准备,独立不是容易的事。”
至此第二幕也结束了。观众意犹未尽地关注着舞台,沉浸在戏剧营造的环境中,暂时还没有出来。
珍卿抹抹眼角的泪花,她觉得海大话剧社演得真好,他们把中想表达的东西,在更富张力的舞台上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
她觉得该叫宝荪来看看,转瞬又觉得他不看也好,这些内容无疑在揭他的疮疤。
说起来,珍卿原想叫宝荪写他娘的事,权当是个回忆录,不要求可读性有多高,她写也可以参考下。可他一提笔就回忆纷纷,自责愧疚伤心痛苦的情绪,让他下笔总是支离破碎。珍卿只好结合宝荪的言行,揣测他的心理活动,才把男主角塑造得饱满些。
这时候,有一个海大的男学生,举着手开始高喊口号:“女孩要上学!女孩要工作!女孩要独立!女孩要解放!反对无良父母!反对包办婚姻!”
他每举着手喊一句,情绪激昂的人们,就激情地跟着喊一句,戏剧表演成了个宣讲现场,或者动员什么活动的现场。
珍卿看不少警察在外围晃悠,她找到俞婉学姐说这事。俞婉学姐摆手说不用担心,麦特林路是《新女性报》的根据地,这里他们人面非常熟,再说也有人打点过,不怕有警察给他们捣蛋。
《摩登时代》还有一幕没演完,但演出比预期效果好得多,大家除了负责让戏继续,还有人要帮着维持秩序,俞婉学姐就在台上喊着不要挤。
其他人都大体满意,珍卿反倒不太满意,但这个不满意,也是她事先权衡的结果。
很多保守家庭的女孩儿,被家人当成兄弟的垫脚石,像男主角这样的哥哥可不多。不过时下现实主义写法很多,真把姊妹当垫脚石的被批判,实际不那么恶的也被批判,这就把可以争取的男同胞推到对立面,对于现实的改善没有意义。
所以珍卿突发其想,塑造出一个形象积极的哥哥,提醒那些有姊妹的男同胞们,他们可以为姊妹做些什么。
“反响这么好,你叹什么气!”
珍卿回头一看是荀学姐,她拉着姗姗来迟的学姐的手:“你怎么现在才来?”竟见她身后还跟着一人,是扫盲夜校做老师的杜葵(施祥生),赶紧摆出笑脸打招呼。
珍卿拉着两个朋友,问她们什么时候来的,这么巧赶在一起来,前面两幕看过了吗?
荀学姐是刚刚才过来。
阿葵说她早就来了,不过只看了第二幕,第二幕借鉴施祥生的故事,她眼睛红红地跟珍卿道谢,说她刚才像被施了咒一样,听大家喊“女孩要学习,女孩要工作”,也热血沸腾地喊那些口号,简直像变成另外一人。
珍卿笑着说:“人处在群体之中,本就会受群体感染。不过,大约你心里有这些话,你是借机说出来了。”
阿葵崇拜地看着她,说珍卿你懂得真多。
荀学姐拉着珍卿的手,帮她避开街沿的黄包车,又看向对面的汪洋人海,问珍卿第三幕还看不看,珍卿问阿葵还看不看。
阿葵微微腼腆地说:“人多我有点不惯,其实你的我看过很多遍,不一定非要看话剧。”
珍卿站久了也有点累,第三幕不看也行。结果对面的茶馆、洋货行,能容闲人说话的地方,全都站着对对面话剧感兴趣的人。
荀学姐看一下时间说:“快十二点,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珍卿和阿葵没什么意见。
她们沿街向北走了会,荀学姐指着一个巷子说:“这里有家东北菜馆不错,你们吃不吃东北菜?”珍卿说她不挑嘴,阿葵自然也无异议。
她们三个人点了三个菜,炖大鹅、东北炖鱼、青菜豆腐汤。
她们三人都有点心事,都默默等着菜色上来。过一会儿,珍卿笑问荀学姐:“学姐在忙什么?你今年几乎变成甩手掌柜,多少事都叫俞、钱二位学姐出面?”
荀学姐也无意遮掩:“报歉现在才告诉你,我正在学英语,打算今秋去美利坚留学,学教育。”
珍卿稍稍默了一下,对荀学姐的求学,还是抱以祝福的态度,不过她也很担心:“那《新女性报》怎么办?”
荀学姐心里涌上刺痛,《新女性报》就像她的孩子,她含辛茹苦地发展到如今,最不舍的就是《新女性报》,可是她有必须要做的事,她告诉珍卿:“我会叫俞、白、钱三人继续办下去。”
珍卿也是小脸黯然:
“我不喜欢钱学姐行事,有的稿子她总不过审。我现在写的最多的就是婚姻指南,还有恋爱宝典,再不然就是科普常识,她对《摩登时代》也挑三拣四,若非你最后拍板定下,我就发到魏先生的《十字街心》。你此番一去,我怕也会疏远《新女性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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