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巡警找到想寻死的宝荪,珍卿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他如此羸瘦狼狈凄惨的样子,全看不出是从前圆脸的宝荪,也不像从前傻吃憨玩的小少爷。珍卿难过置信地掉着泪,抱着宝荪的肩膀推他:“你咋,咋变成这样子?你难不成还要去死?!有啥过不去的事,玉理死了,难不成你也要去死?”
宝荪被她摇晃着,沾上了鲜活人气儿,这才禁不住开始落泪,与珍卿抱头痛哭起来。哭了不晓得几多时,杜太爷把珍卿拉扯开,陆三哥拉着那宝荪,招呼伙计带他换身干衣裳,再找电吹风把他头发也吹干。
老板娘期期艾艾地说,这位小姐事前许诺过,只要他们帮忙找人,就算人不是他们找到的,也要一人给一块钱。
陆三哥叫袁妈和黄大光去办。先给帮忙的巡警一人一块钱,帮忙找到人的巡警每人给两块,然后再给老板一家人发,人人都是喜出望外,这要是傻傻待在家里,一礼拜未必能挣一块,今天是撞着好运了。
待到要给伙计们发钱时,那老板娘觍着脸伸手想接,说怕伙计们年纪轻胡乱花钱,她愿意替他们保管着。
袁妈看向三哥和珍卿,陆三哥直接交代袁妈:“就给伙计自己收着,给了老板娘,老板娘不见得会还回去。”老板娘神情讪讪的,被恼火的老板扯走,伙计们虽低着头不吭声,但心里都是暗爽加感激。
帮忙找到人的巡警察,每人再多给他们两块钱。
宝荪就算换了干净衣裳,也掩不住他的瘦弱悒郁,看着完全是生活惨淡的样子,难以想象他身上发生什么,他变成如此自卑畏葸的样子。
珍卿拉着他鼻酸地嚷:“你这个傻货,你能找到我家住在哪里,你多等我两天,能掉块肉咋地?”
宝荪异常憔悴沮丧,红红的眼睛瞅着珍卿,显出很迟钝愁恻的样子。看着珍卿焦急关切,又复落下眼泪来,拉着珍卿的手哭诉:“珍卿,我举目无亲,走投无路,若不是你找来,我……我打算与世界永别了。”
说着他又抱着珍卿哭。杜太爷真是看不惯,可想想这宝荪都想死了,便没有马上扯开他们。
未婚妻对别人又抱又拉,陆三哥颇感无奈,可这宝荪的景况可叹可怜,他心里也是同情的。
由他们发泄了一阵,他走上去拉开珍卿,跟她说:“我看他身体状况有点糟,不如先送他去医院。”
珍卿看宝荪的模样,就晓得他境遇坎坷,捶着他单薄的肩膀说:“咱们一小一路上学,一路捣蛋,我在海宁你说举目无亲,你也太傻啦。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不为别个,为你娘算计算计——”
说到这里,李宝荪忽然蹲下身,埋着头呜呜地又哭起来,珍卿已经明白怎么回事。宝荪哭成这个样子,他娘想必已经不在世了。
在珍卿的坚持之下,宝荪要被带到楚州路杜宅,说好明天再去医院。
在回家的路上,宝荪跟珍卿讲了好多话,他说去年秋天他娘就不行了。
他的三个小伙伴,玉理夭逝经年,玉琮和珍卿远在天边,同村的姑姑也不在意他娘的死活。他记得珍卿教过他,可用撒泼打滚的办法逼迫他奶他爹就犯。他娘最终被送到县城医治,大夫说他娘已经油尽灯枯,救不了。
他娘下葬不到一个月,他爹就续娶一个带儿子的俏寡妇。他们拜堂的那一天,宝荪死拧着不愿喊娘,他还当着满堂宾客跟那对新人说,她娘尚且尸骨未寒,他爹就迎娶新人,连猪狗牛马都没有这种规矩。
他爹当时狠狠打了他,他跑回永陵市的学校,但他爹后来把他的学费膳费都断了。他靠做抄写工撑过一阵,终于不得不退学。
这时他的继母已经怀上,他爹派人叫他服软认罪。今年秋末的时候,他继母生下一个男婴,之后,便有人派人到他做工的报馆捣乱——这个报馆还是玉琮二叔帮忙找的,还叫青皮流氓装麻袋打他。
他其后回过一趟杜家庄,把自己一身的伤晾给他们看,想叫他爹他奶他姑看清继母的歹毒用心,但他爹并不理会这些,一心一意叫他磕头伏罪,并诚心诚意叫继母一声娘。
李宝荪头也不回地离开,不管他奶他姑怎么劝他服软。他暗暗地下定决心,哪怕有一天死在外头,沦落到被野狗分尸,他也再不踏入那个家门,那个无情无义无耻的家门。
宝荪跟珍卿解释,她才知道,亚新旅店的掌柜两口子,大前天就把他铺盖和箱子扣下,当的钱拿回来抵房租,明明有富余的,却再不让他多住一夜,宝荪在旅馆的门阶上苦挨了两夜。
夜里寒风凛冽冻煞人,还不时有巡捕来驱赶他,他饥寒交迫地过了两天两夜,想到至亲都那般狠辣绝情,他还有什么指望呢,于是便想到自杀。
可是,当他走向冰冷发臭的江水,他忽然想到他那可怜的娘,那样猪狗不如的日子,他只过了不到一年,就觉得生不如死,而他娘却过了大半辈子,她怎么能捱得过来,怎么能忍得下啊,当然,当然是为她亲亲的儿啊。
宝荪多年作为独子独孙,不管其他人对他娘如何,对他都是极尽宠爱的,没想到一朝翻脸无情,让他体会到世界翻覆的感觉。
在被亲爹断绝经济,一个人苦苦支撑的日子里,宝荪多少夜里不能睡去,不断想他为何到如此境地,为什么至亲之人,转眼间如此翻脸无情,有时候想得好像世界都要崩塌,有时想着干脆回去吧,只要回去服一个软,就不用过这忍饥受冻的日子。
可是宝荪每回想到娘,都会觉得悔恨无边,他是如此地痛恨自己,无法忍受向害死娘的人服软。
明明珍卿多次提醒过他,明明他曾经有机会救他娘,可他是个混混沌沌的大蠢货大傻子……
他是如此地厌恶自己,可他娘却那么爱他,因为爱他,忍受这么多年猪狗不如的日子。所以他打算不死了,哪怕还要过猪狗不如的日子,哪怕要趴在地上像狗一样活着,他也决定不死了,就当是为可怜的娘活着吧。
珍卿想到一句“虎毒不食子”,她原来觉得李家人再糟糕,总不至于对宝荪这根独苗不好。没想有人做爹做得这么绝,比杜教授这个爹还绝。
原来到头来,还亲娘的死给宝荪当头一棒,让他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而宝荪醒悟得太晚了。
宝荪他娘是礼教的牺牲品,是个全然不晓得反抗的工具人,珍卿早就不对她抱希望。而宝荪也醒悟得太晚了,若宝荪是聪明通透的人,愿意冒险带他娘逃离苦海,珍卿会一早帮助他们母子,甚至村上的人也会有人愿帮忙。
可是宝荪他奶他爹他姑全是恶人,而宝荪又是点不醒的糊涂鬼,珍卿若贸然劝他们母子离家,在杜家庄那样的地方,罪名就可大可小了,搞不好弄个拐带人口的罪名,他们祖孙非惹得一身骚不可。
珍卿默然看向沉黑的夜,她承认她没法做个圣母,没法以自己的安全和前程作代价,无条件地帮助稀里糊涂的人,面对自己的冷漠她并不好受,可是如果再来一次的话,她大约还是这样的选择。
宝荪他娘已经没了,她今后尚可以好好帮助宝荪,让他成为有希望而能自食其力的人。
回到楚州路杜宅之后,给宝荪暂住的房间已收拾好,就是去年杨家二表伯住的那间。珍卿叫老铜钮教他用房里的东西,帮他洗澡并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
三哥跟珍卿在阁楼上说话,三哥问她宝荪从前的性格,珍卿靠着他肩膀闭目养神,有气无力地讲起从前。
小时候,她在杜家庄有三个小伙伴。血缘最近的是族长家的玉荪,然后是同族的玉理,还有个傻乎乎的李宝荪。珍卿跟玉琮关系最要好,不但因玉琮待她尤其好,还因他们见识更接近,脾气也相投,交谈玩耍都比较合拍。跟玉理和宝荪稍微远一些。
宝荪小时候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傻瓜,珍卿其实忌讳跟太傻的人玩。所以对宝荪是若即若离的,只不过他一直没有省觉。
陆三哥本来担心,小妹给自己找了一份重担,这样一听反而放下心来。一个养尊处优的地主家少爷,过度宠爱使他心智发育缓慢,不免会稀里糊涂地度日,但他明白残酷的生活处境后,能够决绝地离开旧家庭,说明他精神上已开始独立,这样反倒让人容易帮他的忙。
陆三哥问珍卿打算怎么办,珍卿说明天会跟宝荪谈一谈。然后珍卿搂着三哥脖子,问他:“亚新旅馆的老板和老板娘,三哥,能不能给他们小小的教训。”三哥摸着她的头发,满不在乎地说:“这个容易,请蒋探长给下面递个话,他们就能哑子吃黄连。”
若非碰巧她已经回城,而袁妈及时告诉了她,珍卿心有余悸地想,这么冰冷的寒夜,宝荪无论把自己浸在水里,还是顶着一身湿衣坐在室外,到明天他还能有呼吸吗?珍卿在心里叹着万幸。
而且以后来自睢县的人,要不要接待留住他,她和杜太爷若都不在,应该由袁妈和老铜钮拍板,不了解情况的胖妈,根本不能叫她有资格拿主意。胖妈还在谢公馆没回来,等她回来必须耳提面命一顿。
第二天去医院,陆三哥没有再作陪,珍卿问宝荪对将来怎么打算。真是没有想到,珍卿觉得是小傻瓜的宝荪,在来海宁之前已做过职业规划了。他想念免学费的专科学校,能尽快完成学业开始工作。这与三哥的建议不谋而合。
如果宝荪想念大学,或者有更远大的展望,三哥说,可找老师帮他提高学业成绩,然后再帮他申请奖学金,但这样做可能会旷日持久,长期接受别人的帮扶,宝荪的心态许会发生变化,或者是自尊心受不住,或者是产生依赖心理。但如果他愿意上免费或学费少的专科学校,三哥的门路就非常多了。
“那你对啥感兴趣?师范、医学、警察、工业、律师,说一个你感兴趣的?”
宝荪眼中水光闪烁着,犹疑了一会儿,低下头告诉珍卿:“我想学师范专门。”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