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杜小姐还在莫名地哭着。
聂梅先做不来递手帕的举动, 漠然地看着她哭,心里滋味却比较复杂。
侍应生也在猜测,莫非那位小姐遭遇情伤, 而对面的先生就是罪魁祸首?
聂梅先若知侍应生的想法, 一定是哭笑不得。他刚才也看清楚几张照片。民生凋敝不是空话,他晓得很多地方都有这种景象,他从前在社会上打混,对这些早已经司空见惯。
他也立志要戡乱建国, 建立强有力的中央政府, 让民众能够休养生息,过上太平安逸的样子。所以他现在最大的使命, 就是帮助领袖消灭军阀,肃清叛乱,如此才有机会整治经济民生。
珍卿哭了有一刻多钟, 终于渐渐泪雨消止, 聂梅先见她眼睛通红水润, 鼻头也是通红的,像个委屈无助的小孩子。
她脸上有痛哭过后的僵冷,神情里莫名有一种坚毅。
珍卿把照片递给聂梅先,示意他看。她拿出手帕慢慢地把脸擦干净, 抽抽发红的鼻子,淡淡地说:
“哼,如果有一天,你对这些水火中挣扎的人, 尽到政府和军队所应尽的责任,你不必使什么阴谋诡计,我就会帮助你, 尽我所能地帮你,不计回报地帮助你。
“可是现在,你在我眼里,不过是心狠手辣的鹰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没有一点可敬之处,不值得多看一眼,不值得多听一句。哼,我自问行得正坐得端,你也休想拿捏我什么。”
说着,她从聂梅先手中夺回照片,把照片重新装进信封,又把信封装进文件袋,从包袋里找出一段绒绳,把摔破的文件袋捆整一下。
聂梅先没有阻止她离开。他坐着思量着什么,过一会儿,他也付钱离开咖啡馆。
经过这一回的试探,聂梅先可以断定,这杜小姐不是社会党,可这丫头同情心泛滥,又与危险人物交情匪浅,她的危机只在咫尺之间。她的父兄必定有所察觉,而且必定会担心她。
珍卿没立刻回谢公馆,直接回了楚州路杜宅。她打电话给三哥,说想跟他见面谈点事。聂梅先不知弄的什么名堂,只能确定他是没安好心。
她不知道的是,与聂梅先分别后不久,聂梅先的人就找到陆三哥。珍卿给乔秘书打电话时,聂梅先的谈判代表,已经坐到陆三哥的公事房。
珍卿叫乔秘书转告三哥,她没有什么小辫子,不怕别人揪。乔秘书告诉珍卿,陆先生已经知道情况,叫杜小姐安心在家别出门。
这天下午一点钟,属下跟聂梅先报告:“陆浩云态度很强硬,我告诉他,聂长官已跟杜小官谈守,杜小姐惊慌失色,我还拿出罪证威慑陆浩云,但他当着我的面,给明戈青、裴元映打电话,说我们给杜小姐罗织罪名,公然敲诈他们,他就是告到韩领袖面前,也不会束手就范……”
聂梅先神情无波,仿佛早在意料之中。
这时,另一个手下刘同打电话,欣喜地告诉聂梅先:
“杜小姐父亲杜志希,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我给他讲了杜小姐的行事,把‘罪证’亮给他看,才有一两句恫吓,这大教授吓得屁滚尿流,说手边能凑到五千块钱,说话就给送过来了,他只求我们别打扰他女儿,说他女儿年轻不懂事,思想上赶点时髦也许有,但绝没做过出格的事。一个大男人,娘们儿叽叽的,一点不能经事。聂长官,他许诺要给一万钱,说剩下的钱三天内凑齐。”
聂梅先和属下都喜出望外,他们特务处经费紧张,最近穷得都快当裤子了,没想到能遇见杜教授这种软柿子。还没上手认真捏他,他自己先把自己放软了。
不过回想一下,也略略有一点无语。
陆浩云精明强硬自不必说,杜珍卿这丫头也又精又横,这个杜志希教授,怎么这么经不住恫吓?
其他人还欣喜不已,极端多疑的聂梅先,觉得事情似乎太顺利了。
跟陆浩云谈判的属下,忽然又打来电话,急切地禀报:
“长官,属下刚刚才获悉,这位杜小姐,竟是财政次长韩容亭之妻李娟的师妹,李娟之父李松溪老先生,不少故旧门生都居于高位,而韩容亭又是领袖的同乡本家,恐怕……”
正这时又一个属下来报告,说陆浩云的秘书刚去邮政局,给驻扎江州的十一军军长武向华、还有应天监察委员会的执委发电报,状告他们特务处罗织构陷,勒索无辜的良家女子。
聂梅先也大感意外,脸色微变,赶紧给手下刘同打电话:“杜志希给的五千块钱,怕是陆浩云将计就计的香饵,你快把钱还回去。不然,我们特务处就要遭弹劾了。”
他的心腹爱将刘同不以为然:“长官,那五千块给的现钱,是一个青帮流氓接的钱,我们根本没有露面,暴露了也没事,推到流氓地痞身上就行。上头经费批不下来,兄弟们穷得喝风吃屁,五千块够用一阵子,大不了剩下的我们不要了。”
聂梅先给他讲谢公馆的人脉,刘同也讶异得不行,谢公馆如果有这些靠山,他们就不是暴露不暴露的问题,这是能不能得罪的问题。
聂梅先甚至怀疑,杜志希送钱时,陆浩云埋伏了人监视,说不定正等着拿贼拿赃。
若真是捅到应天去,他说不定会被扯下台。就算杜珍卿说他是鹰犬,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上鹰犬,多少巴不得挤他下台,自己取而代之。
聂梅先把报纸揉成一团,眼中寒光熠熠,磨着牙恶狠狠地出气。
谢公馆声势日盛,但行事却故意低调,陆浩云和杜珍卿的这些上层关系,他们往日竟都没显露过。好个奸诈深沉的公子小姐!
杜珍卿之父杜志希,他事前也调查过,他学问不一定坏,却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子。聂梅先原定的计划,就是想从这杜教授身上谋点活动经费,没想到,竟被这面憨心奸的小白脸摆一道。
这杜教授演技实在好,把他的特工都糊弄过去:杜志希教授,你不演电影可惜了,我聂某人记住你了!
聂梅先挟罪讹人,也不是头一回干,以前是无往而不利,哪个苦主也不敢声张,从没有像这回一样被耍得团团转。
他自认是个识时务的俊杰,既然谢公馆如此势大,自然要避其锋芒。
稳当得钱的勾当失利了,险中求财的办法看来必须着手了。
说来也巧,这年头人人缺钱,海宁城南边有一群散兵游勇,也有些稀奇古怪的巧宗弄钱,既然被他知道了,他就正好分一杯羹吧。
杜教授要是知道,一个精明辣手的特务头子,把他看得这么高明,他恐怕更忍不住要哭。
他是真以为,珍卿做了什么出格的事,都快把自己给吓瘫痪了,本着“拿钱销灾”的原则,他把原先要给珍卿买房的钱,全都放在“拿钱消灾”的预算里。
谁晓得先给的五千块钱,那帮人竟给他退还回来。他搞不清对方是何意图,担惊受怕得不得了,到处找他老婆谢董事长,急得陀螺似的乱转。
珍卿和三哥先后脚回来,大家谈起话来,才晓得杜教授送出五千块钱。
如此把大家惊得不行——聂梅先一吓杜教授就给钱,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本来没罪名不心虚,一给钱人家觉得你心虚,更要放开胆讹诈呢。
那个聂梅先也莫名其妙,故弄玄虚地想讹钱,却叫人把五千块还回来,也不晓得弄得什么伎俩。
珍卿要是晓得,聂某人以为他爹面憨心奸,故意配合陆三哥做陷阱害他,她一定要为杜教授喊冤:杜教授他是真的憨,说他奸实在太冤。
大家都担心聂某还有后招,陆三哥冷静地分析,应该是慑于他们背后的靠山,不想惹麻烦了。杜教授这才三魂七魄归位。
其实,他们的清、党行动,说是在大肆捕杀社会党人,其实“清除异己”的目标也很重要。陆三哥听警备司令部的翟俊说过,当初两党合作的时候,好多青年男女都是双重党籍,这在当时是极为时髦体面的事。
海宁警备司令部的司令夫人,以前是非常活跃的社会党人,还有应天文化委员会的常先生,以前也是一位社会党。像他们这样的多得很,发一则脱离社会党的声明,就可以轻轻松松地重新做人。
所以他们捕杀社会党人,未必所有人都将其视为铁律一样执行,各种山头派系的脸色要看,金钱美色的面子也会卖。聂梅先今日的举动,分明是为了讹钱来的。陆三哥井不在乎给他仨瓜俩枣儿,但对这些无所不至的臭虫,他井不情愿与之虚与委蛇,所以干脆头一回就做绝。以后大家行走江湖,就各凭手段吧。
杜教授搂着珍卿,看待得小心肝儿似的,问她有没有被吓到。
珍卿躲开杜教授的咸猪手,坐到谢董事长身边问点事。
她晓得中西义赈会在为楚州灾民做事。原来她更多地关注自己,所以连捐款也捐得不多。
现在她想打听一下,义赈会在楚州救灾,到底是怎样的一套模式,她捐的钱能否切实帮助灾民。
谢董事长带珍卿到书房,先给她看一些文件,包括他们在楚州的救灾方略,以及款项筹集、物资调配、人员设置等,珍卿一看才知,竟然有一套很完备的办事章程。
因为历届政府无力救灾,中西义赈会等民间慈善组织,从成立之初,就承担起救灾善后的社会责任。
中西义赈会除了现时救灾,还有一套“防灾事业”的建构,重点提高灾害多发区的防灾能力。
比如对于水灾多发的楚州,义赈会除了给予钱粮救济,还以义赈会的救灾款项,购买生产生活资料,雇佣上年无地可耕的灾民兴修水利、道路,清理洪灾中淤塞的河塘沟渠。这种以工代赈的方式,不但恢复了生产能力,还给灾民发放工钱,让他们度过了灾荒过后的秋冬季节。
义赈会还在乡村地区,帮农民组织起互助性的社团,让他们能够相互帮助着,在灾荒过后的翌年春季,有钱购□□耕的生产生活资料,尽量免受高利贷者的盘剥。
谢董事长给珍卿讲,此时的广大农民,饱受苛捐杂税的危害,他们根本存不下钱,一旦出现天灾人祸,他们不是拖家带口地逃荒,就是向高利贷者借债度日。
农民借贷来的钱或用来看病,或用来购买生产生活资料,一旦还不上高额的本息,不但生产进行不下去,还不得不卖儿卖女,弄到家破人亡。
这个农民间的互助社,珍卿听得颇为神往,这似乎已经已经搭上社会革命的边了。不过,苛捐杂税的盘剥,还是没有消失啊。农民的地,还是容易被夺走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让女主男主,成为什么万众瞩目的明星人物,也没想让他们做什么惊天伟业,就是在这个社会背景下,让他们从自身出发,做他们愿意做而且能做的事……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