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二姐伤势才小好, 就要赶回徽州的防疫委会员,继续履行她的使命。临行前特意来楚州路见珍卿。
珍卿说想看二姐的伤疤,二姐把颈中丝巾取下。
珍卿看她带着痂的横向伤疤, 又想及外面的蜚短流长, 有点想不通:
“二姐,你跟赵先生,当初为什么那么快定情呢?”珍卿听三哥讲过,几乎与柳惜烈分手不久, 二姐跟赵先生走得就越来就近。这是柳惜烈自己供述的, 所以他一直不能接受。
二姐看出她的心思,讲她与赵先生的相识。其实医院院长跟卖药的商人, 交集不会少,他们早前就是相熟的朋友。
大约在去年十月份,吴二姐有一位肺炎重症病人, 是一个年事已高的老太太, 当时她使用常规药物已无效果。
吴二姐跟病人家属商议, 为这老太太使用进口新药,结果引起突发性休克,没有抢救过来。
家属把二姐骂得狗血淋头,还扬言要对簿公堂, 柳惜烈也指责二姐贪功冒进……
虽然这种药物的稳定性,是经过临床试药的,虽然吴二姐怀疑女病人基础疾病太多,但她心里还是自责。
赵先生来跟她商量事情, 见她失魂落魄,就跟她说:
“世上的真理,不一定都在西人手中, 可要自己掌握真理,就该抓住机会捕捉真理。
“沉痛教训未必不是机会,若你愿意,我帮你争取,给老夫人做病理解剖,查清她真正死因,找出自己的失误。”
天知道赵先生怎么做的,他竟合法拿到女死者的遗体。
他让吴二姐通过解剖,证明并非新药的问题,而是老太太的小儿子,擅自给老娘用了偏方……
珍卿听得出奇,那赵先生一派温和,像个笑脸迎人的买卖人,没想到男友力爆棚啊。
不过珍卿也有点狐疑:“你说的新药,不会是赵先生家的吧。”
二姐杵珍卿脑门:
“当然不是,这是德国进口新药,拿到制药技术都难,更别说由中国药厂批量生产。
“我也不是药学家、化学家,不能帮他做新药研发。最多给他提供临床数据,不过没有制药技术,其实也没多大意义。
“好了,小管家婆,你二姐没傻到那种地步。
“生意人最看重金钱,姑且说赵先生也如此。但他把最重要的东西——钱券、房产、股份,主动跟我分享,没有提任何附加条件,我们甚至还不是夫妻。……他对我像个父亲,平常很慈爱,有适当的威严,我觉得安心。”
珍卿由衷感叹:“成年人的感情,甜蜜也如此复杂,姐,原来你给自己找了个爹。”
吴二姐笑推她一把。
不过,想想吴二姐的童年,找个爹也是正常需求,她自己也未尝不是如此。
吴二姐最后跟珍卿说:
“小妹,你不晓得,我觉得自己并不怕死,刀割进我的脖子时,我在想,毫无意义地死去才最可笑,这想才觉得不甘心。
“……我看到那么多同胞,那么多贫苦百姓,遇到瘟疫、灾荒、战乱,没有政府的保护、救济,毫无希望地、毫无意义地死去……
“死亡好容易,就像说一句话,喘一口气,简简单单就达成死亡,死去的人变成一个个数字,人们对数字却最冷漠……
“我忽然省悟,人确实是一根芦苇,我也不能例外,随时被什么意外折断生机。区别只在于,我进行更多思考,能作些意义微薄的努力。我想我的努力,总会带来有意义的变化。
“小妹,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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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吹着簌簌的梧桐叶,给人带来深彻的凉意。
珍卿在图书馆读报纸。
自从公历新年以来,谢公馆在海宁,甚至在全国都是风头无两。
谢公馆被媒体密切关注,始于谢董事长的救灾义举。
谢董事长凭借强大的人脉,调集数以百万计的粮食衣药,使长水沿岸挣扎在死亡线上的饥民,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中西义赈会的龚老先生,家族世代经营民间慈善事业,义声响震寰宇,自是圣人一般的人物。
而谢董事长作为女流之辈,竟能当仁不让,屡屡解民人于倒悬,在坊间声望渐大,已有人将她与龚老先生同论。
其后,其女吴祖怡博士,作为医学会派遣到徽州的骨干,按照她历来调研积累的经验,帮徽州组建防疫委员会,正巧抵住了秋冬的一波汹涌疫情。
徽州的疫情与往年相比,跟它的邻省相比,都有了非常大的改观。
吴祖怡博士在业内,一时间声誉大著。虽然她再三跟大家讲,非她一人的功劳,是大家共同努力的成果。但当民众晓得,她是谢如松董事长的女儿,民间就掀起对母女二人的追捧狂潮。
接着,陆竞存这个名字,也与她们联系起来。报纸上讲,他是最年轻的实业资本家,他的投资对象无所不包,一年能给多少提供工作,一年能挣多少钱……
反倒是吴大哥没人大吹,处在一种不尴不尬的境地。
可到一月底的时候,坊间报刊对于谢公馆的胡吹乱捧,又渐渐地变了味儿,谢董事长和二姐、三姐的丰功伟绩,先是与桃色旧闻糅合在一起,继而又掺杂着兄弟阋墙的秘闻,
在更多报道出来前,终于有人暗中干预,把这样渐渐失控的势头刹住了。
《新林报》上有后妈的照片,幸好没有二姐和三哥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谢公馆的人大出风头,可不是什么好事。大家都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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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卿进入期末考试周。
最后一天上午考完代数,女孩子们哀鸿一片,抱怨连天。
她们一对题目才知道,瞿先生出的考试题,根本没分什么文组理组,文组理组的题是一样的。这一下文组学生都觉得吃亏。
同学彭娟说组织去抗议,但下午还有体育考核,有的同学建议先不要闹,等全考完再找教务长说话。
下午考完体能测试,大家忙忙轰轰换衣服、收东西,彭娟等人又提起要跟教务长反应代数太难的事。
珍卿一边在那听着,一边默默地收拾东西。
代数她学了半个学期,“排列组合”问题,依然是她觉得老大难的问题,想起代数她就觉得伤心断肠。
题目太难固然讨厌,可她好歹认真做完了。如果再换一套题再考一遍,她心里觉得很讨厌。
再说她从前在圣音被动“闹事”,搞到最后要退学,心里总有点阴影,不想参加这种抗议活动。
珍卿跟抗议派说肚子疼,麻利地收拾好东西出来。
裴俊瞩和乐嫣代数是理组,说不上占不占便宜,自然也不凑这个热闹。
熊楚行和米月也跟上来,期末考试结束,就意味着很快要放年假,大家都是喜气洋洋的。
米月跟乐嫣商量,年前年后去哪里串亲戚游玩,而熊楚行和米月真有干劲,家还没回就说要去报社。
熊楚行催促珍卿,赶紧把她负责的板块做好,明天排版后两天印刷,大后天正好赶上发行。
米月举着一只风车,说她们家过年去港岛玩,问珍卿要不要一起去。
珍卿拨一下那风车,哈哈笑着说:“除非你把我们一家都带上,二十多口人呢。”
米月蹦蹦跳跳地拍手:“那最好不过,我最喜欢一大群人一起出去玩……”
大家说说笑笑走出去,校门外熙来攘往,车山人海,她们的说话声都淹没在人海里。
跟朋友兴高采烈地道别,珍卿把东西递给胖妈,钻进徐师傅的汽车里,问徐师傅:“三哥回来了吗?”
徐师傅笑着说:“陆先生说,明天上午到。”
珍卿看着语声喧阗的离校场景,想起她在启明学校的情景。
因为身世坏而成绩好,她在启明一直很受孤立,睢县士绅之家的女孩子,脾性大多骄纵一些,她也不屑于委屈讨好。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有许多知交好友,有珍爱她的家人,还将有一个金光闪闪的未婚夫。
想到这里,她默默地思想着,默默地害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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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试周后的头一天上午,珍卿就跑到谢公馆去。
胖妈进来给珍卿送茶果,见她盯着书桌上的抽屉发呆,跟她说:“五小姐,三少爷已经到站,汽车去接了。”
胖妈本被三哥罚到古叶山别墅,待了也快有一个月。古叶山别墅冷清得很,胖妈和门房守在那很受折磨,临近年关花匠老刘病了,谢董事长问过珍卿的意思,干脆叫胖妈回来了。
珍卿放下胳膊收回神,拈起一颗杏仁,若有所思地跟胖妈说:“胖妈,劳务你一件事,你帮我打听,我不在谢公馆时,都有谁来过我房里。”
胖妈剥个杏仁递给她,神气活现地说:
“这还用打听吗?我一回来,她们什么都告诉我。五小姐不在,是王嫂给你打扫房间,这个人我晓得,一家人都是老实包儿。她动没动你东西,我去诈诈她,管保水落石出。
“五小姐,您猜还有谁常来?”
珍卿白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卖关子。胖妈笑得像个白面饼子,说:“先生动不动就来,拿着你的照片看,听说前一个礼拜一,他还在你房间睡了一宿,王嫂说见过她翻你抽屉,也不知道找寻什么呢。”
珍卿听得着实无语,她瞅向光鲜洁净的铺盖,拍着脑门问:“洗过吗?”
胖妈听得挺新鲜:“你亲爹你还嫌啦?”
珍卿没有理会她,把刚才翻出来的首饰盒拿起来,心里在琢磨:临近年关,她妈妈的忌日快到了,杜教授是不是又想她妈妈了?
可是跑到姑娘房间里,看照片还说得过去,睡她的床、翻她的抽屉,这算是什么呢?想一想是否有点猥琐?
珍卿心不在焉,见胖妈一直剥坚果,叫胖妈按刚才说的,去试试王嫂什么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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