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回到楚州路杜宅, 看着据说厥过去的杜太爷没啥事,她稍微放心一些。却见慕江南先生竟然也在她家,赶紧两头询问究竟怎么回事。
慕江南先生, 起头跟珍卿讲这个因由。
原来, 慕先生的画展彻底结束,该处理的事已经处理完,饮水思源,想到此番展画能找回来, 多亏杜太爷误打误撞, 撞见那个复制钥匙的曲鉴。
慕先生无限感激杜太爷,想着怎么回报一下他, 想这老头儿没啥高雅追求,就说送杜太爷五万块钱。
杜太爷当时就懵住了,他紧紧攥着慕先生的手, 沉默了不到半分钟, 就问是不是给现钱, 钱带来了没有。
中国人一向讲究含蓄,不屑于直白要钱,杜太爷这样把慕先生听愣了。但他马上讲不是现钱,但他把银行本票带来了, 杜太爷随时可以去银行取钱。
老头儿拿着那银行本票,抖着手是涕泪口水俱下。
结果慕先生又放一炮,说再给他一套四五万的房子。杜太爷看着慕先生,眼球都不会转圈了。
慕先生考虑也周到, 说:“如果不想要房子,我跟太爷你承诺,以后我有新画出来, 您任意挑两幅喜欢的,是藏是卖都由您做主——”
杜太爷指着慕先生,眼睛发直,口舌不清:“你,你,你——”没说出完整的话来,他一下子就厥过去了。
幸亏家里常备速效救心丸,赶紧给老头儿塞进去。慕先生是失悔不已,早知道就只给五万块算了。
那救心丸刚喂下去,老头儿就幽幽转醒,哑着嗓说:“你敢敢敢……不给我……房子……”
珍卿不愿受此大礼:“先生何必如此,这些身外之物,我们不能要——”
杜太爷像是又要厥过去,手哆嗦嘴也哆嗦,上气接不上下气地说:“不不不,不能——”
珍卿赶忙替他补充:“不能要。”
杜太爷倒吸一口凉气,从嗓子眼挤出一声:“不能不要!”
终于喘匀了气,杜太爷指着珍卿
“边儿待着去!”
大家忙劝杜太爷别激动,也纷纷叫珍卿别说了,老头儿可不能再受刺激。
珍卿瞅慕先生一眼,摇头叹气啥也不说了,她跟胖妈说:“快把午饭拿来,我陪慕先生吃顿饭,吃完赶紧回学校。”
老头儿也是瞎猫撞上死雀子,来海宁不到半年,挣下来五万块和一套洋房,比如珍卿累死累活挣得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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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又滑过去三四天,陆三哥来接珍卿下学,远远看到校门里头,珍卿跟同学搂抱着出来,嘻嘻哈哈看起来很快乐。
将近校门口的时候,一个穿长衫的男先生,拿着个竹编的笊篱,拦住珍卿不晓得问什么。
她们那帮女孩子,笑笑闹闹跟那长衫先生说话,说话又高高兴地出来了。
陆浩云自然微笑起来,小妹对那位长衫先生,明显并没有特殊的情绪。
珍卿在校门口看见徐师傅,赶紧跟同学挥手,喜盈盈地跑过来。
她和三哥并肩坐在车上,三哥问她为什么高兴。
珍卿忍不住又笑,还是跟她那首“天上最闪两颗星”的打油诗有关。
她为玩笑做的打油诗,不知怎么在学校流传开。
昨天的戏剧赏析课上,沈瑞芳先生拿此诗举例子,说掌握文学文字奥妙的人,才会做新奇又好玩的文字游戏,才能做得幽默又不庸俗。
他把珍卿大赞一番,鼓励大家多读诗文,以后也可以玩点文字游戏。
然后她就把打油诗的英文原文,与珍卿写的打油诗,联合起来声情并茂地表演一遍。
但他用朗读莎剧台词的腔调,朗读挺俚俗的打油诗,反正就是很有逗人笑的效果。
同学们从课上笑到课下,从教室一直笑到大门外。
看珍卿讲得眉飞色舞,陆三哥也跟着笑,笑一会儿问:“这位沈先生,是罗曼蒂克的一派吗?”
珍卿“嗯”了一长声,莞尔一笑:
“我觉得他很罗曼蒂克,他整天沉醉在诗文里,见到可爱的女孩子,就搜肠刮肚地给人家念诗文听。
“不过,他大约没有不规矩的事,不然学校早容不下他。而且,他订了一门亲,听说礼拜天就要完婚。”
珍卿听懂三哥问话的意思,主动讲了沈先生的作派。
陆三哥还觉得寻常,徐师傅就义愤填膺:“没事兜着女伢念诗,这叫女伢家人看到,揍一顿丢河里都有的。这种人怎么能给人做夫子,四周全是女孩子。”
珍卿暗暗松一口气,其实她最开始笑,不是因为什么“天上最闪两颗星”。
事情是这样的:
昨天她们听说,沈瑞芳先生将与未婚妻完婚。
学生们觉得他不讨厌,有兴趣的都给他送礼物。珍卿昨天想能送什么礼物,发现有个新奇礼物可以送。
大家在课前送上礼物,多是送鲜花、糖果、手绢、桌帷之类。
沈先生看珍卿送的漏勺,费解地瞅了半天,似乎不晓得是啥东西。
女孩子们叽叽咕咕地笑,后座有人掰珍卿的肩膀:“杜珍卿,你送沈先生一个笊篱,是叫他结婚之后,不要只顾琴棋书画诗酒花,也顾顾柴米油盐酱醋茶吗?”
老对头彭娟冷哼说:“一颗心八个窟窿眼,送礼物也怪里怪气。”
喝着水的珍卿,却忍不住喷笑出来。大家都揪着她问,到底是什么名堂。直到放学她们还在追问。
珍卿没法说出深意,因为她送这个礼物,是基于后世的流行用语。
漏勺和笊篱,都是炸丸子、炸酥肉时用来空油的。
送给沈先生是她的恶趣味,她觉得沈先生太油腻,买个漏勺让他空空油(谐音“控控油”)。
可这跟本土人士解释不清,就只好拿昨天沈先生念打油诗的怪模样来打马虎眼,朋友们想起昨天的情景,都很和拍地随她一块笑。
她也没指望沈先生明白,就是自己闹着玩罢了。
三哥问她们为何发笑,她也还以“念打油诗”来解释。
讲完这个,珍卿倒跟三哥聊起别的话。
谢董事长想让四姐出洋,□□姐怕吃苦头,一直死犟着不答应。
珍卿问三哥:“留学欧美,辛苦吗?”
三哥说:“不管在哪儿,想要出类拔萃,都是苦差事;但你经济上不会太苦,这个三哥可以保证。你盼望马上去留学?”
珍卿意兴阑珊:“我听同学讲过,黑人在白人眼里,是低一等的仆人,但白人看待中国人,比看待黑人还不如。想想就没意思。”
三哥轻轻嗯了声:“说得没错,教养好的白人,毕竟是少数。那么,你更想留在国内?”
珍卿也摇头:“我设想将来的职业,不外是文学和语言,学这两样,总该出国长长见识;而且业余画画,更该亲眼见识各种西洋画派。”
三哥拍拍她脑袋:“迈开腿向前走,总会看见目标在哪。在家就享受生活,留学终归辛苦些。”
珍卿撒娇地说:“其实我在家也辛苦,从来没安心玩过半天。”
撇开学校的功课不说,她业余的事情很多:写作上,她一直坚持写作投稿不断;绘画上,慕先生总给她布置作业,说她是能鞭打的马,所以一直在鞭策她;语言学习上,课外也有大量的背诵内容。
珍卿回到家里才晓得,三哥又给杜太爷买好多礼物,杜太爷尤其喜欢两只龙头拐杖,一只是稀有的阴沉木,一只是名贵的黄杨木。
珍卿太知道杜太爷了。
他原先的藤木拐杖,是从睢县带过来的,自从看见左近的某老翁,拄个黄杨木拐杖就耀武扬威的,他就暗暗地羡慕嫉妒恨,在餐桌上讲过不止一回。
珍卿给他买个红榉木的,他还是不满意。这下三哥给他把黄杨木和阴沉木各买一根,定要盖过拄黄杨木的老翁。杜太爷的尾巴都要翘上天。
除了两只贵重拐杖,三哥还给他弄些常用的药酒药丸,比如能通经活血的五加皮酒,还有肾气丸、三黄宝蜡丸之类的中医方剂等。
五加皮酒杜太爷喜欢,但不太舍得买来喝;而三哥买的那些中医方剂,又是老头儿早常会用到的。
杜太爷自是喜不自胜,爱不释手地摸那些礼物。真是老小孩儿老小孩儿。
晚上杜太爷跟珍卿打听,三哥整天到底在哪坐班,怎么这么有手腕,这么会踅摸东西。
珍卿从前给他解释过,他大约听不太懂,珍卿不想摆出坏态度,又耐心地给他解释一遍。
杜太爷嘀嘀咕咕地:“要是这么讲,那他像个孙猴子,神通广大,我想弄些东北的皮筒子,你看他——”
珍卿嚷了一声:“祖父,三哥天天前半夜忙到后半夜,连个歇脚喝茶的功夫都没得,他……他对你老人家够可以了,别把他累掯坏了。你再往哪寻这么会送礼的孙子!”
杜太爷嘴嗫嚅着,悻一会儿背手走了。
之后的一段日子,杜太爷竟然又愿意出门了。跟三哥的随从阿成,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也不知道整天瞎打听什么,珍卿叫所有人都盯着他,可别再作出什么祸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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