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华界玉河街道这天, 珍卿吃完饭没立刻离开,她看着苏大姐在厨房忙活。
苏大姐后来话就很少,她清洗碗碟用水极省。
她每一道清洗过程, 舀的都不到木盆的三分之一。洗了碗的水先不倒掉, 而是拿抹布各处抹擦一遍,细致缓慢地洗完锅灶碗筷。
本来有心帮忙的珍卿,很自觉地缩回手脚;她若帮忙,不但会浪费不少水, 可能还会打烂几只碗碟的。
过一阵白梅过来说话, 她先说起女子师范的事。
她说女师一位先生失踪很久,近来又一位同学又失踪了。
见白梅似还欲展开说, 苏大姐把话题岔开,讲起她家里的事。
苏大姐讲过她家的事,白梅也讲起她家的事。
白梅此时神态多了凄然。她说不久前, 她的小妹生孩子死了, 还不到二十岁——跟她们的母亲一样的命运。
她小妹真的很命苦。
当年她娘才怀上小妹, 就总梦见有个女鬼向她索命。娘日里夜里不能安生,果然生下小妹她就死了。小妹才一下生,就被送给人家做童养媳,十五岁就开始生孩子……
从苏大姐和白梅的叙述中, 珍卿能感受到底层民众习以为常的,无处不在的痛苦和劫难,还有能看清、能说出但无能为力的知识分子的痛苦和愤怒。
苏大姐取下蓝布围裙,叫白梅去把房间收拾好, 若是待会下雨,晚点在屋里给孩子们上课。
她回头见珍卿望着房顶,神情上似乎受到震动, 也许还动了恻隐之心,就对珍卿说:
“珍卿,苦难是满眼皆见的,我倒希望你在你的文字里,给读者看到苦难里的希望……你不用太受白梅影响。现在是多事之秋,大家容易感伤……
“我本不当请你来,可我要给你道一声谢……那两个孩子,你不但原宥,且行救赎之力,还给他们的娘治病,……我替他们,谢谢你,谢谢你的家人,把你培养得……这么良善……”
说着,苏大姐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惊颤的泪珠间,似还有滚动的热气。
珍卿看她喉间耸动着,压抑着不哭出声,秀气稳重的脸涨得通红。
想起刚才的谈话,珍卿觉得,苏大姐大约还有些别的痛苦,然而不便向她吐露吧。当然,她也不会去追问人家。
白梅邀请珍卿看她们的教室,跟珍卿想象得一样简陋。
这小院一眼望到边,不但苏家母女住,已经毕业的白梅近来也搬入,有时还容留无家可归的小孩儿过夜。
教具都摆在白梅住的屋子。
夏天他们多在外头上课,因为屋里光线不够理想,他们可以省不少电。
最重要的教具,是一个支架子的方形黑板,刷了厚厚的黑漆,还能看到粗糙的木刺,完全没有桌凳可言,学生看来是席地而坐的。
外头地面的黄沙上,还有学生留下的书写痕迹,珍卿看见一个稚嫩的笔迹,写着一个“耻”字。
已经学到“耻”字,说明学生的程度不算低了。
白梅说夜校学的最久的,已经学过快两年,不过之前学生极少,称不上是学校,现在夜校已有三十个学生。她们还给学校取名,想叫启明夜校。
珍卿微微讶异,跟她念的第一个学校同名,所以学校就像是启明星吧。
苏大姐站在珍卿身帝,她眼睛黑黑的,里面有一种忧郁的沉着,看着院墙外苍灰色的低天。
苏大姐这一会话还是少,还是白梅在跟珍卿说:
“……原本无钱置纸笔,就让学生拿树枝在地上写字,亏你送来的一百块,找人做了黑木板,又从工地购得黄沙铺地,还买了黑石板与白垩,风雨天在室内教学用……既是想给人免费扫盲,总想做得长久些……”
吃醉酒的人也陆续起来了。
朝气蓬勃的年轻男女,在一起总有无穷的话来争论,文理大学的羊觉鄞就说:
“这么好的时光,与其无谓争论,不如我唱歌给你们听吧!”
其他人连忙拍手捧场,听这羊觉鄞唱的是:
新旧军阀勾结列强祸害中华
一阵枪声满腔热血为谁抛洒
为奴隶的炎黄儿女
为落难的华夏人家
……
热血让它尽情地洒,洒洒洒——
从外头回来的男学生安奇峰,过来止住羊觉鄞的歌声,叫大家一起唱《大同歌》,一起唱才有气势。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举能,讲信修睦……”
苏大姐看眼唱歌的人,抬头看一看天,说像要下雨了,珍卿时候回家了。
白梅笑着叫“贵客要走了”,苏大姐无奈地看她,她很着急让珍卿快点走。
大家把珍卿送到巷口,才认识的男生羊觉鄞,笑嘻嘻往珍卿怀里塞个布包,说:
“今天承蒙杜小姐关照,让我们饱食一顿美食,喏,礼尚往来,这是给你的回礼。”
苏大姐和安奇峰很意外,有点紧张地看那包袱。
珍卿在谢公馆待久了,作风有点西化,当面拆了礼物看:是一本蓝皮的线装书,上面标题是“朱子家训”。
她刚翻开一页,还没看尽一行字,却被苏大姐和安奇峰,四手并用地抢回书。
苏大姐笑骂羊觉鄞:
“你真是昏头,这是我要寄给弟弟的学习材料,怎么倒把这个拿来了。……”
羊觉鄞似要反驳什么,安奇峰和苏大姐没叫他说。
其他人也凑上来看,安奇峰扎起包布,往回跑说重新去拿礼物。
大家都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见天上曛云低聚,黄大光插嘴:“五小姐,要快行啊,雨说话就落了——”
珍卿哪愿收礼物,即叫黄大光快点走路。
这帮人回到小院里,安奇峰也赶忙告辞。
他回去把羊觉鄞痛批一顿,说先唱那首《工农奋斗歌》,又送局杜小姐要命东西,说不好会害死一群人。
羊觉鄞很不服气,说他听过杜小姐的事,又读过她写的文章。
这住洋房、吃巧克力的大小姐,愿意走这么远的路程,到华界跟他们穷学生交往,足见她是可以争取的人。
那为什么不争取过来,大家同向一个崇高理想而奋斗呢?
……
苏大姐也惊悸不定,让珍卿见闻这些,不是她的本意。
她近来涉世愈深,恩师失踪后罹难,有意定婚的男朋友,也失踪不知死活,这些让她痛苦无措。
珍卿对蓝家人的宽恕和帮扶,让她无限感激,也重拾信念和力量,所以想当面表达敬意谢意,也想让她看到底层人的生活。
可是不知轻重的羊觉鄞,差点坏事。
人家衣食无忧的小姐,何苦使她染上尘埃?叫她安生念书,在她的地位上奉献社会,不是更加有益吗?
白梅问给珍卿的什么书。苏见贤想最近形势危险,叫白梅不要胡乱地说话做事,一定要谨慎地保护自己,最好跟安奇峰那帮男生保持距离。
珍卿也是心神不宁。
出了巷子,她未及细想书页上内容,就见前后两个男孩子,跟着她的车一路跑——他们衣衫破烂,没有穿鞋子,像是寻常无家可归的小乞丐。
珍卿摸着她的钱包,见车子驶到宽敞路面,路上破衣烂衫的乞丐太多,她谨慎地收起善心。
黄大光叫珍卿坐稳当,他要跑快一些了。
这时珍卿回头一看,玉河街跟出来的两个小乞丐,竟然跪在街上,对着她车的方向连连磕头。
珍卿福至心灵,也许是抢她连环画的蓝家孩子。
这样一想,她更多的记忆复苏了。到苏大姐家里时,就有两个小孩子一路跟着走,珍卿当时没有在意,以为他们在看热闹。
她蓦然想起在杜家庄,陈家孩子守在门外等磕头。她心里沉甸甸的……
适才羊觉鄞送她那本书,头页写了这样一些话: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中国革命的首要问题。中国过去一切革命斗争成效甚少,其基本原因就是不能团结真正的朋友,以攻击真正的敌人。
这种论调似曾相识,但苏大姐说她不是。
珍卿想,她犯不着撒这样的谎,那么安奇峰、羊觉鄞、微琴南这些男学生,究竟是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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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卿回到楚州路杜宅,陆三哥留信告诉她,他有急事到应天出差,下午就匆匆走了。
珍卿这满腔的倾诉欲,都向远在天津的玉琮去了。
她跟玉琮一道长大,有时对着玉琮,比对着二姐、三哥更能畅所欲言。
珍卿信里写道:
普通民众的痛苦,不是直接毁销人的□□,就是让他们的精神麻木,以致对苦难压迫习以为常,甚至自己堕落到黑暗里头,再给他人制造新的苦难压迫。
而知识分子的痛苦,是清醒而撕扯人的。他们若不愿意随波逐流,与世同污,又要多半要遭受精神上的折磨。
她在信里跟玉琮探讨,究竟从哪个方面着手,才能迅速有效挽救绝望的人们呢?
统一国家,稳定政权,颁布惠民利民的政令,让国家一步步好转,有识之士都晓得要这样做。但是谁能带领做到呢?
玉琮所在的津城,有东洋人的驻军和租界。东洋人在华北做坏事,经常从津城那调集东洋军。
身在津城的玉琮,对国家危亡感受更深。过继他的杜四叔,也在东洋留过学,原来让玉琮上东洋人办的中学。
后来,玉琮拼着挨了三场打,死活不念东洋人的学校了。
他在信中说,东洋人想把中国人的孩子,教成背弃祖宗、亲慕东洋的人,他不愿意上这个当。
珍卿心想,幸亏玉琮到津城四叔身边时,他已经十六岁了,要不然不晓得被洗脑成什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没啥想法,更就更呗,少更一点
我静悄悄地回来了,特别希望过年前能更完,但也许是一种奢望……………………
没有特殊情况,以后都中午更新吧,晚上更新不利于养成良好的作息,不利于身体健康……感谢在2021-07-27 00:04:55~2021-09-20 19:35: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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