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董事长介绍两人认识, 三人重新又坐下来说话。
他们先说点珍卿的事儿,说上几年级、学习咋地等等;然后又讲这姓翟的俊俊哥,在海宁警备司令部是啥职位, 管了多少号人, 积攒了什么功劳,等等。
到后面,还是谢董事长与俊俊哥说话。
要说这俊俊哥的扁嘴唇,那才叫一个吧嗒甜呢, 听他跟谢董事长说话, 那真是发自内心的热情:
“……请姑妈放宽心,我要在海宁警备司令部履职三年, 会常来拜望姑奶和表弟表妹的,甚么人都不敢造次的。”
谢董事长蛮高兴:
“你这孩子真是贴心,叫姑妈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是你才出生的那年, 我抱过你一回。这都二十七年过去了, 你如今事业有成, 前途无量,你父母定为你骄傲,连我这做姑妈的也与有荣焉。”
俊俊哥握着谢董事长的手,笑得挺喜庆挺真诚:
“姑妈, 往前咱们是天各一方,我这个做侄子的,有心多孝顺姑妈,多照看兄妹姐妹, 那是想破天也不能够。
“现在是老天爷疼我,让我来你们身边来了。以后我要是常来常往的,姑妈可不要嫌侄子。”
瞧瞧小伙子多会哄人, 谢董事长简直太开心。
珍卿坐在那听他们谈话,自然要观察俊俊哥的形貌。
俊俊哥身高约有一米七,长得是虎背熊腰的。上身躯干像个倒梯形,感觉从肩膀那里,就有点儿向内扣着。
他的大脑袋长得还算圆厚,一张似圆还方的大脸盘子又平又凹。
他的眉眼鼻唇,像是身不由己地,陷入脸中间的盆地里。脖子着实有点短粗,突兀地衔接着脑袋和躯干。
单从相貌上来说,俊俊哥确实比胖妈还丑,但从精神气质上来说,他比胖妈强了不知多少。
而且珍卿画的人多了,对看人有自己的心得,她对俊俊哥印象还不错。
不过,珍卿怀疑这俊俊哥,真是很远房的亲戚。
谢董事长和儿女们,没一个难看的不说。谢董事长的那些亲戚,跟这俊俊哥都不像一个谱系出来的。
大家在桌上吃晚饭时,除了吴大哥和吴二姐,一家老少都是在的。
珍卿狐疑地看胖妈,说是叫吴二姐相亲,连二姐的人影都没瞅见。
再看谢董事长和俊俊哥,神情都是热情而自然,吴二姐不在也没多扫他们的兴嘛……
谢董事长还兴致勃勃地跟大家讨论,想理清这拐了不知多少弯的亲戚关系。
说谢董事长他爷爷,跟俊俊哥的太姥姥,是嫡嫡亲的姐弟俩人。
俊俊哥是个喜相的人,从珍卿看到他开始,他说话一直是带着笑的。
这一会儿,又听他兴高采烈地说:
“……我娘生我是头一胎,五官都随着爹妈的缺点,朝天鼻儿随了我老祖母,招风耳随了老祖父……
“太姥姥五十年前就入土,不过听我老祖母说的,说我这凹脸盘子,是随了我那太姥姥的……”
这俊俊哥并不怕人嘲笑,先当众自曝其丑,大家多报以善意的笑。
珍卿不由大生同情:俊俊哥真是太可怜,这爹妈爷奶的遗传基因,哪个丑遗传哪个不说;太姥姥入土都五十年,隔着半个世纪,还遗传给他一个凹脸盘子,这叫人上哪儿说理去啊!
不过他性情这样开朗,反而叫珍卿暗暗佩服。
俊俊哥不怕以缺点自我解嘲,大家对他的印象都不错。
谢董事长回护俊俊哥:
“听说,凹脸在女人身上不好,在男人身上是个福气相……上回不记得听谁说的,说脸相外凸内凹,对应的星象难得一见,这种脸相的人,能成就一番大事……”
陆/四姐早听烦了,嗤嗤有声:
“什么外凸内凹,成就大事,不就是个柿饼子脸嘛,嘁——”
珍卿立刻哈哈大笑,她一笑把汤碗差点带翻,前仰后合笑得眼都睁不开。
大房的孩子们随她哄笑,一时间大家都笑起来。那俊俊哥也跟着笑:
“四表妹说的是嘞,是有人说,我这是个柿饼子脸,不过,我平常也爱吃柿饼子,也算以形补形了哈……”
这样一来,更说得大家满堂哄笑。
谢董事长和杜教授,笑得颠来又倒去;元礼和仲礼趴桌上笑;娇娇笑倒在她妈怀里;珍卿也靠在三哥胳膊上,笑得头都不抬不起来。
服侍用饭的佣人也多笑翻了,没有一个还能站得稳的。
陆三哥和陆/四姐两人,反倒笑得浅很多……
这一向宾主尽欢,把翟俊送出谢公馆。
阿永从外面回来,跟三哥说了几句话,后来三哥就找谢董事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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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俊哥来过的第二天,谢董事长和陆三哥两人,不晓得因为什么事,进出都有点神情凝重。
第二天俊俊哥又来了,跟谢董事长和陆三哥秘谈许久,走的时候听他们在门口说话,俊俊哥安慰谢董事长:
“姑妈,三表弟,这事儿系人诬陷,那就不是大事,一个礼拜之内,我保准处理好。你们该干啥干啥,不必挂心。”
遇到麻烦事的时候,遇到爽快人愿帮忙,没人不觉得窝心。谢董事长对翟俊印象更好了。
在这一天的晚报上,珍卿又看到一则惊爆消息,说导演遭乞丐□□大戏的要犯钱氏明珠,不知怎么回事,竟从华界警察厅的监狱逃逸了,此女不知去向已四五日,华界警察厅却秘而不发。
珍卿赶紧拿报纸给家长看。
谢董事长并不紧张,顺势安抚大家:
“大家不必过虑,钱明珠是从警察厅逃跑,不过半道上正遇上警备司令部的人,又把她捉了回去。放心吧,她如今不能如何。”
这种消息让人默然,大家都没多评论什么。
钱明珠近来的许多言行,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认得她的人都难以置信:一个柔弱单薄的小女子,竟能莫名做下这么多大事,想一想也觉得后怕啊!
幸亏当初叫钱家人搬出去,要不然,还不晓得多少人要受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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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四姐整天无所适事,听说三哥要邀请模特,做一场标新立异的时装表演茶舞会。
四姐对此生了兴趣,终于不再丧叽叽,心心念念要做时装表演的模特。
但陆三哥一口否决,他说这一回只邀请电影明星。
陆/四姐难得没有闹事,只是整天没精打采的。她跟一缕游魂似的,在谢公馆里晃来晃去的。
后来,吴二姐提醒陆/四姐,说三哥也没有把话说死。
这一回只请电影明星,下一回说不定就请贵妇名媛,四姐此番虽说无资格参加,但不妨去观摩她们怎么做事。
二姐叫四姐先学些技巧,下一回就比别人有优势了。
这一天天气阴沉,难得吴二姐回到家里,陆/四姐招呼大家到内客厅,她跟大家展示她新学的模特步。
三哥他们采用的模特步,跟后世还是有区别的,不过步伐也很有韵味。
三姐妹正在其乐融融,忽然有生人来找珍卿。
珍卿先自己出去看,见是一个威昂耸壑的年轻男子。
乍一看此人的站姿神态,觉得他跟俊俊哥气质很像。
他身后站着的六个随从,身体姿态也比较板正,看着都像身有武力之人。
这个英武的疑似军士的人,自我介绍姓聂名梅先,是海宁警备司令部的上尉旅长,说现有一桩要案要请珍卿配合,希望杜小姐跟他们走一趟。
还没说到正事,吴二姐也从内客厅出来,打量来人问是怎么回事。
这聂梅先冷冽的神情,露出一丝笑意:“吴小姐既然在家,此事倒好说了,这是鄙人证件,请吴小姐过目。”
吴二姐接过他证件一看,神色凝重起来:
“聂先生到谢公馆,究竟有何贵干呢?”
聂梅先无声看珍卿一眼,这个稚气未脱的小丫头,看样子还没有成年,此事恐怕跟她说不通。
他略一思忖跟吴二姐说:“此事说来有因,可否于私室详谈?”
吴二姐叫秦管家,打开琴房旁边的会客室。
吴二姐领人走过去。
珍卿招手叫来金妈,叫他到谢董事长办公室,给谢董事长、陆三哥打电话,说家里来了一帮易装的军士——对了,也给警备司令部的俊俊哥打电话。
那聂梅先回头见珍卿没跟上,扬声说道:“杜小姐请一同来,此事正与杜小姐相干。”
珍卿瞟了金妈一眼,金妈跟她眨眨眼睛。
一楼的会客室里,吴二姐听这聂先生说了来意,立刻皱眉回拒:
“这件事不能办,我家小妹年幼,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审讯破案是你们的事——”
这聂先生平淡瞅着二姐:“吴小姐,不过请令妹帮一小忙,在下向吴小姐保证,下午五点之前,一定把她安然送归。”
这姓聂的军官说,钱明珠是他们的要犯,她说必须要见珍卿一面,了了心愿才能死。
吴二姐说没这个道理,她把珍卿护在后面,说她坚决不同意这无理要求。
这聂梅先抬手看表,脸上神情像渐变色,慢慢地冷却下来。他那琥珀色的瞳仁,泛着蛇一样幽凉的光,缓缓淡淡地说:
“审讯破案,确是我等职责,但协助公人办案,也是公民应尽的职责。吴小姐,如果你不同意,我还可以采取强制措施,直接带杜小姐到公所询问。”
此人看着二姐和珍卿,扯扯嘴角说:“这样就不好看了!”
吴二姐忍耐地说道:“你不要忘了,这里是租界。”
聂梅先散漫笑一下,踱着步看向窗外:“吴小姐不妨自思,这一方九州大地,是租界宽敞,还是华界宽敞——”
珍卿百思不得其解,前后这么多事情,什么事能跟她扯上关系?要有关系也该跟四姐有关吧?钱明珠为什么要见她?
正当聂梅先指挥手下,要对珍卿用强之时,谢公馆的电话响起来,是警备司令部三营的翟俊营长,说要找聂梅先先生。
海宁华界全蕉监狱
官大不知几级的俊俊哥,最终也没能阻止聂梅先。
聂梅先欲把珍卿强行带到华界,吴二姐说除非叫她陪同,不然死也不叫他们带珍卿走。
这个全蕉监狱房舍陈旧,连大门都是锈迹斑斑,里面的泥土地一坡高一坡低,低浅的水洼里水色泛绿,绿头苍蝇在周边嗡嗯不停。
进门就见许多武装的士兵,看这些人都穿着制服,证明他们确是海宁警备司令部的兵。
那位聂长官带珍卿姐妹,进了一间所谓的“会客室”。钱明珠已经坐在里面。
珍卿乍一看到钱明珠,觉得她是血肉模糊的一团。
这室内一阵扑面而来的恶臭,还有腥膻的血腥味,让人一瞬间直欲作呕,随即觉得毛骨悚然。
这会见室不到二十平,内中陈设极尽简单,四壁全粉刷得白花花,室中除却一张乌黑的旧木桌——无抽屉的,就是四张乌漆麻黑的方凳。
室中打扫得也很干净。
萦绕鼻间的复杂恶臭的味道,像是从钱明珠身上散发出来的。
吴二姐脸色遽变,直言诘问那位聂长官:
“就算她杀人要偿命,事实罪行都已清楚,给她一个痛快就是,为什么要私刊折磨……”
这个不大的房间内,四个士兵占据四角,身材高拔、面容冷酷的聂长官,杵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鹰隼似的目光盯着她们。
吴二姐一番诘问,那聂长官不阴不阳地笑一下,说:
“在下也是执行公务,与吴小姐无干的事,还请吴小姐莫要多言。”
吴二姐虽然义愤,终究把情绪按捺下来。
珍卿来到这个时代后,从未见过像此时的钱明珠这样,受过残酷刑法的女囚犯。
钱明珠身上烂花绸的短袖旗袍,和着数不清的脏污和血迹,衬着那种恶臭腥苦的气味,再配合她无力的体态,还有涣散的神光,看起来格外叫人惊心。
珍卿想起才进门的时候,她无意间看到钱明珠的腿,她大腿、小腿的部位,白绸衬裤被染成了殷红色。
她刚才刻意避开视线不看钱,可现在她跟二姐,与钱明珠隔着一张桌子对面坐着。
珍卿看钱明珠身上的血衣,可以想见,她一定受了非人的痛苦折磨。
珍卿不敢深想下去,她看着钱明珠只一个感觉:这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要死了。
钱明珠就算十恶不赦,以后世的价值观来看,死刑就是最大的惩罚了。可她遭遇了肉刑的折磨。
珍卿的眼泪下来了——为了人对人像牲口一样的折磨。
珍卿脸色苍白,不自觉地握着拳头,身体也轻微地颤抖着。
守在房屋四角的士兵,全都无动于衷。
站在对面的聂姓军官,面无表情地看着珍卿,嘴角一勾,露出一丝无情的笑,似乎还带着一点轻蔑。
吴二姐的手伸过来,挡住珍卿的视线:
“我抗议,我妹妹还没有成年,如果她因精神刺激,妨碍她以后的健康和生活,你们要负法律责任的。”
“聂长官,你们说要执行公务,说犯人要见我妹妹,强硬地以军事命令带她来,你却让她看这种景象,你究竟是何居心?”
那聂长官眼神像蛇一样冷沉,他从兜里拿出一块白布,好像是什么人用过的绷带,然后皮鞋声坨坨地,走过来要把珍卿眼睛蒙上。
但吴二姐把他推挡开,把她头上戴的印度绸方巾,折起来给珍卿绑上眼睛。
珍卿紧紧握着三姐的手,二姐带她重新坐下来,听二姐对钱明珠说话:
“你找小妹来做什么,有话就赶紧说吧。”
二姐是救死扶伤的医生,骨子里有悲天悯人的境界。
但她对受了酷刊的钱明珠,并没有多么客气。毕竟,确实有三个沦为乞丐的脚夫,死在了她的手上
钱明珠神情已经恍惚了,她哀伤而散离的眼神,僵僵地看着吴二姐和珍卿。
忽然脉脉地看着珍卿,伸出手想握住珍卿的手——但珍卿及时把手收下来——就是以前在谢公馆,她们的关系也没到这个地步。
一个士兵上来打钱明珠,粗声大气地叫恫吓,叫钱明珠老实一些。
聂长官盯着钱明珠,那神情像要噬人一样。
钱明珠哆嗦了两下,眼神更加涣散下来。
钱明珠又看着珍卿,无声地垂首泪落,用一种追忆似的口吻说:
“珍卿,你知道吗?整个谢公馆里,我最羡慕的就是你,最佩服的……也是你。
“一样是寄人篱下吃白饭,你却那么伶俐可人,还有满肚子的甜言蜜语,哄得舅妈那么疼你……二姐……三哥也宠你;连不容人的惜音,也认可你这小妹。
“我做梦都想像你,想活得……跟你一样精彩,可是到头来……不过是东施效颦……让人笑掉了大牙……
“……实在是我想左了,一步错步步错……我爹死了,我娘也死了……我……呵呵,也要死了……
提到已故的父母双亲,钱明珠哭出了声音。
吴二姐一直留心观察她,她的前胸处血迹更深,显然是有新的伤口。
她无力在靠在椅背上,像是一件没骨头的衣裳。她眼泪无声地落下来,轻泣着诉道:
“珍卿,我想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一样的命运,我一脚跌到地狱里,你却还——高高地在天堂里?”
……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今天晋江有点毛病,请问你们这些小可爱,是不是有人买不了昨天新V章(139章)?在评论里可以跟我说一下,其实说了大约也没用,客服应该下班了。
我昨天说落枕是真落枕,就是想今天少更点,可以好好玩耍休息一下。没想到昨晚上睡一觉就好了,我真是不生病就有强迫症,今天就多更一点。但明天必须好好休息,要少更。感谢在2021-07-16 23:39:45~2021-07-17 20:33: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ho 10瓶;宴霜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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