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和三哥正说着话儿, 金妈送进来一盆碎冰块,还有一瓶开水和杯子。
三哥把冰块、热水放好,叹着气摸摸珍卿辫子, 说:“既然你觉得有趣, 那我教你一些知识。”
珍卿连忙点头,一脸求知欲地说好。
三哥指着桌上的黑罐子,告诉她这是“冲片罐”,不能保证完全暗光的情况下, 底片就放进这罐子里, 就可把药水倒进去冲洗胶卷了。
三哥去把窗帘关严实,回来叫珍卿去关灯, 珍卿在门口按灭电灯,在纯然的黑暗中,听见三哥站的方向, 有几下“咔哒”的动静。
然后, 三哥让她把灯打开。他把胶卷放进冲片灌, 又开始心无旁骛地配制药水。
配药水有专门的药匙定量,药粉就放进玻璃量杯里。三哥从一个瓶子里取水——不像是自来水,一边加水一边匀速搅拌药粉。
等药水搅拌得差不多了,三哥拿温度计量温度, 看看温度计又拿镊子加冰块,再量一回温度像是可以了。
三哥准备往冲片罐里注水,又叫珍卿准备关灯,并叫她注意看一下时间……
珍卿是万万没想到, 洗个照片这么麻烦,没学过化学、物理的人,恐怕手把手教也不一定能学会。
三哥最后把底片显影、定影, 并且把残留的药物冲洗干净了,三哥又花了四十分钟,把显好影的胶片晾干。
怪不得大部分人,拍了照片跑照相馆洗,原来电视剧里拍洗照片,省略了显影胶片的过程——这过程真的好麻烦啊。
看看时间已经九点钟,三哥叫珍卿洗澡睡觉去。
珍卿一点儿没觉得困:“只要精神足够放松,我十点钟睡也没关系。三哥,我看洗照片很放松。看了九十九步,你让我把最后的步骤看完吧。”
三哥摇摇头不大赞同,但也没有强令珍卿不看。他衬衫的前襟和后背上,都被汗水渍湿大片,不过他都顾不得在意,只拿着擦脸上颈上的汗水。
珍卿后知后觉地想,这么热的天气洗照片,三哥也没有开电风扇,若她不在这里的话,他肯定要脱一层衣服。
这么一想,她确实妨碍到三哥了。
珍卿有心想赶紧离开,可又说不出自然出的理由。
她耳朵里满是夏虫唧唧,下面有各门落锁的声音,还有被热空气扭曲的说话声。
她身上出了几层汗,心里却莫名感到清凉意。
专注工作的人真的很帅,三哥举手投足之间,是令人赏心悦目的气定神闲。
他不经意地回眸看她,那一瞬而过的眼神,是清隽而深邃的,就是满天浩瀚星河一样,一种让人失神又心静的感觉。
珍卿的心猛地扑腾两下,刚才三哥专注洗胶卷时,她心里就乱扑腾了一会儿。这一会儿又来了。
啊呀呀,三哥好帅三哥好帅。
陆浩云关掉明亮的电灯,打开艳炽炽的红光灯。
三哥在放大机旁边,重新放好了相片纸,稍微调整一下纸幅,他一边操纵着放大机,一边轻浅地给珍卿解释:
“……放大纸不感红光,所以可以开红光灯……胶片在放大纸上显影的过程,其实是一种化学反应……明白了物理化学知识,洗照片就没什么神秘……”
这暗房里黑红的一片,乍看之下很像幽冥地狱——但其实没一点恐怖气氛。
三哥的身形面庞,半是黑暗半是炽红,黑红的光影随着他的动作,在他脸上明暗起伏着。
他的样子一会儿清俊端正,一会儿邪魅狂狷,一会儿又像红脸的妖魔一样。
珍卿晃着自己的脚,看着三哥不由发笑,三哥在忙碌的间隙抬起头天,在红艳艳的光里笑问:“有什么可笑的事?”
珍卿趴在椅背上晃腿,笑盈盈地说:“我头一回见三哥这么红光满面,觉得,嗯,比往日都受看些。”
陆浩云不由自主地,心里漫上来一阵热意,笑着跟珍卿说:“
红光会让人更热,你要不要出去?”
珍卿看一看时间,竟然已经十点钟了。这一会儿看得有趣,倒忘记找理由出去了。
她站正了身体,有点迟疑地说:
“那三哥,你也不要弄太晚。我先睡觉去了。”说着就向门口走过去。
陆浩云眼神一黯,他看似在认真工作,其实目送珍卿走出去。
分明是他再三叫她走,此刻,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小五其实帮不上什么忙,但她不远不近地站着,安安静静地不说话,这间孤清的暗室,好像就不孤清了。
她才刚刚走出房间,这房间的空气都变了。
他兀自悻悻一会儿,忽听见门又开了一缝,就见珍卿拎着水壶进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三哥,我回房才想起来,你一个小时没喝水了……出汗多不补水不行……”
说着见三哥神情怔忪,似乎没意料到她又回来,珍卿生恐继续打扰到他,赶紧倒了一杯水,递到三哥面前。
但三哥手上都占住,她干脆把水递到他嘴边,踮着脚给他喂了一杯子水。
这种亲密性的举动,让珍卿不好意思了,她放下从她房里拿的水壶,像兔子似的蹿出了暗房。
陆浩云不用照镜也晓得,自己此刻的笑,肯定是冒着傻气的——可他觉得,刚才喝下的白水,像蜂蜜水一样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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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礼拜四的时候,珍卿收到惊华书局的信,他们又送来一期的版税。
到这个星期为止,珍卿已收到三次版税,每回都能比上回多不少,她手头的钱将近六千多。
此时的六千块放到后世,大约有一百多万。
但海宁这种当代一线城市,就算她放弃买房打算,决定以后租房过日子,六千块钱也很好花的。
她不但自己想过好日子,还要养年迈的爷爷啊。
珍卿同学中有租洋房住的,中等水准的洋房,月租在一百块左右。
像三哥晋州路洋房那种水准的,每月租金至少两百块——这还只是租金,没有算上其他花销呢。
在海宁居大不易的。
所以,虽然怀里揣着一笔巨款,珍卿日常还是要好好学习、努力赚钱啊。
今年开学迟了一个多月,暑假也晚了一个多月。
与荀学姐办的《新女性报》,现在也预备着八月开刊,珍卿在紧锣密鼓地做文章。
而且魏先生的《十字街心》,天天也在催她的稿子。
等过不了几天功夫,培英的期末考试季也要来了。
珍卿想着把银行本票兑了,等忙完了期末考试季,瞅一个中意的花园洋房,把杜太爷接来享享晚福吧。
想着接杜太爷来海宁,珍卿难免也有点发愁,就杜太爷这样的老头子,从小庄村来到大都市,他会遇到的文化冲击,说不定比常人出国的冲击还大。
尤其杜太爷不讲卫生,就是一大改造难点;而且他莫名其妙的想法多,有时还挺倔强地叫你执行……
世上的人要产生大变化,最好的自我改造动力,就是丑、穷、病。
杜太爷没啥大毛病,也不在乎自己长得丑,他也压根不是个穷人,因此改造起来颇麻烦。
世上最能改造人的地方,前三名就是监狱、军队、学校,可是这些地方,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杜老太爷的都市生涯,无论怎么设想,都是难矣哉啊难矣哉。
又过了两三天的功夫,又赶上一回周末,珍卿在主楼南边的走廊里,看厨房的帮佣们,一边干活一边侃大山。
忽听一个女佣跑过来,压着声斜着眼睛道:“那帮收捐的人又来了!”
珍卿听得瞠目结舌,问见识较多的金妈:“我们这样的人家,他们也敢来收捐吗?”
胖妈觉得五小姐,问金妈而不问她,心里颇有点不称意。而金妈也有一点狐疑,没有立刻答珍卿的话。
胖妈抢着对五小姐解释道:
“这有什么稀奇呢?常言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越是不上台面的小鬼,越是犄角旮旯哪儿都有他。
“他们好事干不来,使起坏来叫你防不住,所以,他们来也没啥稀奇的。”
珍卿回想在睢县时,也有征粮收捐的上门,只不过每次这种人来,杜太爷都让她在房里,她还真没亲眼见识过。
珍卿又问金妈:“在城市里,他们收捐都有什么名目呢?”
说到城市收捐的名目,不但金妈和胖妈说,其他人也有说出好几种呢。
比如说,有一种捐叫房捐,你走合法的流程买的房,也向政府部门交房产税等,但这巡捕房的人,就是有理由再收一遍房捐。
有几回收捐的人来,胖妈都亲眼见过,所以,她能绘声绘色地描述收捐人的嘴脸:
“那有二流子似的人,跟封管家说:‘你们在家饱吃安睡,贼不侵盗不抢,出门就有车子坐,天黑还有灯照亮,路面上成天洁洁净净,就有巡捕捐和交通捐、照明捐、清洁捐……”
其他人还说,这大城市达官贵人多,收捐未必敢放肆得罪人。
要说乡下的很多地方,稀奇古怪的捐税名目才多呢。
比如有个叫桂嫂的女人,讲他们有一位大帅,捐税名堂多的他自己都记不得。
活在他治下的老百姓,吃饭、养猪、住房、看戏、上厕所,甚至活不下去死掉了,没有一件事是不纳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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