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和陆三哥回到楼上, 在走廊里相互道别。
陆浩云关上房门,洗完澡擦着头发,来到他的书柜边上, 想找一本读读,放松一下精神。
他蓦然想起那本禁书——《斯特林夫人的情人》。
他之前仔细询问过惜音,惜音说隐约记得, 那本书是丢在后园里的。
但惜音也没把话说死,觉得也许是林兰馨拿过去,不小心丢在客厅的。
陆浩云不像妹妹,日子过得稀里糊涂。
那本《斯特林夫人的情人》,分明是有人刻意放在沙发坐垫底下, 为的就是让他发现。
他有合理的理由, 怀疑是新来的小五妹。
他没有证据证明是她, 但是以动机来推测,最大的可能就是她了。
陆浩云颇感好笑, 他竟然无意之中, 也做了被人摆布的棋子——对象还是一个小女孩——这感觉倒是十足新鲜。
后来,五妹原先的柯先生,要回家乡去结婚, 陆浩云代继父和五妹, 给他送上一份贺仪。
那位柯先生一改之前的缄默, 跟陆浩云说了许多话。
他说五妹在理科学业上,天资寻常, 但也还能勤以补拙。
但她在文科着实天赋惊人,文史类科目就不必说,她基础非常扎实。
更令柯先生惊叹的是,五妹学外国语时, 表现的天赋尤其不一般。
她对于德语的字形语法,基本上一点就通,而她自己又肯下苦功,进步之快让人瞠目。
柯先生强力向陆浩云建议,以后可以让五妹,在外国语上多下功夫,万万不要辜负如此天赋。
陆浩云更加觉悟到,这个新来的小五妹,是个聪明而知韬晦的孩子。
他对这个继妹的印象,着实是大大超乎预期。
他预想中的继妹,被父亲疏忽多年,跟着祖父长大,她的性格若不是脆弱敏感,也该是倔强孤僻,对城市生活也适应较慢。
现在看来恰恰相反,她敏感是够敏感,可不是什么倔强敏感的小可怜儿。据佣人的反馈来看,她对城市生活适应得也很好。
她给谢公馆诸人,留下的老实安份印象,更像是自我保护的一层形色。
她像个机警的小动物,在谢公馆初来乍到,不得不以警觉的目光,观察试探着周遭的环境。
等心里有了成算之后,她就不露声色地施展行动,剪除环境中不利于她的存在。
而让陆浩云觉得很奇妙的是,即便五妹心性深沉,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
她也没给他留下太多恶感,这在他自己看来也很新鲜。
这个社会对女人枷锁太多,女性境遇多有不堪,心思沉密的女性,能更好地保护自己,陆浩云抱以同情和理解。
但太有心机的女性,有时候相处起来,难免要抱着戒慎的态度——就比如他父亲娶的那位后妻。
他父母婚姻之所以破裂,是源于一个叫曲迎香的戏子,此妇当年在江平梨园界颇负盛名。
曲迎香能得时人追捧,自然唱念作打都很精通。
她别的大本事没有,却很会在人前装模作样,而在人后拨弄是非,把他们好好的一个家,那么轻易地搅和散了。
陆浩云现在,已经二十五岁,可总记得小时候,父母是极为恩爱的。
儿时的一幕幕影像,时常还在脑海里出现:
父亲坐着弹钢琴时,母亲把他抱在怀里,教他唱一首民谣;
父亲帮母亲画粉线,帮她裁布做衣裳——他们脸上的笑容,是那么温馨和谐;
他们闲余饭后,手挽着手散步,散完步回来,又坐在一起看书——那眼中的温情,又是那么惑人……
可这一切,都被一个心机深重的女人,那么轻易地破坏掉了。
陆浩云从小在国外念书,神经已锻炼得足够坚韧,可是总有那么一两件事,始终让他难以释怀。
父母婚姻的破裂,算是一桩吧。
世上有曲迎香这样,因境遇不堪,而变得深沉贪婪、不择手段的人。
也还有五妹这样的,一样是境遇不堪,一样是敏锐多思,她的性格却没有流于阴郁或贪毒。
连胖妈这样刁滑多事的,都对五妹感观很好:
说她很是安份老实,既不多贪多占,也没有嫌忌怨念,每天除了跟先生上课,就是写写画画,然后好吃好喝,别提多自在了。
陆浩云这一会儿,回想刚才洗尘楼的一幕,还觉得可乐得很。
她说躺在阳台地上看星星,那瞎话张嘴就来,一点没觉得自己在糊弄别人。
陆浩云回想在东方饭店,才见到她的时候,她给他留下的印象,是傻乖傻乖的,带着一些滑稽的可爱。
这种不经间流露出的滑稽感的可爱,让她整个人显得孩子气,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没法产生太多恶感吧。
继妹是这样一种性情,对陆浩云来说,算是意外之喜了。
谢公馆的家庭构成,已经足够复杂。
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没有血缘关系的继父,相处起来关系已经很微妙。
五妹是这样的性格,她自己心有成算,对这个复杂的家庭,也未不是好事。
珍卿一点不晓得,陆三哥对于她,有这么复杂的感受。
但她心里很清楚,只要她老老实实的,陆三哥不会对她如何的。
杜太爷又给她来信了,除了讲点生活琐事,还说叫珍卿把平时练的字,写的文章,给他寄一些回去。
杜太爷在信里的意思,是怕珍卿离了他的管制,就像脱了缰的野马,学业上稀里马虎的,坏了前面那么好的根基。
来到海宁快两个月,珍卿要学德语、补功课,每天闲余的时间,也一心研究擦笔水彩画法——练字就练得很少了。
她现在不用上家教课,杜太爷有此要求,她自然就把书法重新拣了起来。
杜太爷要她寄点笔墨回去,李师父也有同样的要求。
李师父不但要她寄书法文章,还要看她平常画画的习作。
两方师长都作此要求,珍卿又恢复大量的练字,而且画起她喜欢画的人物和草虫。
画人物嘛,就悄悄地把胖妈当模特。
至于画虫子嘛,珍卿就自己捉虫,放到老铜钮给她编的笼子里。
而胖妈的老伴——花匠老刘,见她喜欢摆弄这些玩意儿。他有时候侍花草,发现一些草里、树上的虫,管它带翅膀的,还是不带翅膀的,都捉来给珍卿玩。
珍卿把能跑能飞的,就装在竹笼子里,或是放在粘蚊板上,
她或是拿棍子戳着玩,或是翻来倒去地观察。
胖妈不赞成她女孩儿玩虫,天天唠唠叨叨的。但珍卿可不会听她的。
而胖妈的老伴老刘,说抓的虫都是没有毒的,有毒的不给小姐玩,胖妈才勉强不再说了。
不过,玩虫儿也有意外之事。
有一回,她把一只黄色的毛毛虫,放在墙角的砖上,看它慢慢地爬呀爬。
结果陆sì姐从旁边路过,看见毛毛虫尖叫着跑开。
她继而骂珍卿脑筋有问题,是漫世界难找的野人。
但珍卿嗤之以鼻,她玩的好歹是正常的游戏,总比□□姐活蹦乱跳的人,动不动装些稀奇古怪的病强。
虽说陆sì姐没有好话,但从这以后,只要在外面看见珍卿,陆sì姐就绕道走的。这对珍卿来说,可是意外之喜。
在玩玩学学,等待开学的日子,珍卿还大量地看名家画册、畅销画报和小人书。
谢公馆订的六七份报纸,她没事儿都拿起来看。
珍卿开始大量看报纸才发现,上面有很多跟画画相关的广告。
有征集商品广告画的,有征集书籍插画的,有招聘墙壁标语和宣传画画手的……
还有的照相馆,招聘专门画肖像的画手;也有的出版社,招聘专业美术编辑的……
这么多的工作机会,看得珍卿心动眼热,按捺不住的蠢蠢欲动。
现在商业比较发达,画广告画利润最丰厚,但她的画技还需要磨炼,这个是急不来的。所以现在没法画广告画。
那些需要全职,或对地点有要求的工作,她现在也没法做——学生妹没那么多时间,也没法到处乱跑啊。
如此,很多工作都不能做,只能选一些散活来试试。
见报纸上有这么多机会,珍卿天天抱着报纸看。
果真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还真让她找到一个很好的机会。
宁报上登了一个广告,有一个中西文艺书馆,要译制法国长篇生物学巨著——《昆虫记》。
为此,中西文艺书馆诚意向社会人士,征集相关昆虫的画稿,作为译制版《昆虫记》的插图。
珍卿上辈子读过这本书,晓得这书里讲了100多种昆虫。
中西文艺书馆的广告上,写明了征稿要求:
要参与征集作品的画家,按照《昆虫记》上的品类,先画二十幅昆虫画,送去参加征选。
等书馆初审人员,把前二十幅审核通过,再由编辑组确认采用,画手再继续画后面的图。
珍卿平时就积累了不少草虫画稿,这时又补充了将近十幅图,,她就跑到中西文艺书馆去交画稿。
珍卿交完画稿之后,在柜台上留下联络方式。
她又跟书馆前堂的服务员,咨询这个征画活动的相关事项。
她问他投稿的人多不多,谁来负责审核画稿,要经过几轮审核,审完要花多少时间,入选以后怎样计算润格(稿费),等等。
珍卿仔细问过之后,思忖一番,觉得还是很有希望入选的。
到目前为止,这个征集活动上,收稿数量并不理想。
首先,《昆虫记》这部外国名著,未见得有几人看过。
再说,现在中西的画家流派里,没听说过有几个以画昆虫出名的人。
而这《昆虫记》征集插图,单张画稿给价也不高——一张只有八角钱,稿费一次付清,没有版税可收的。
那些能画草虫的名家,恐怕也看不上这点润例,不想为这点小钱出力。
珍卿估计,这中书文艺书馆,在插图上不想消耗太多成本,所以没向名家特约画稿,而是向社会广泛征集。
如此以来,投稿人的水平就很难保证了。
所以,书馆对《昆虫记》的插图,要求也并不怎么高:他们不要求是彩色插图,也不要求构图太复杂。
珍卿觉得,这正是她的好机会啊。
她从五岁握笔,就开始自学画画,而从十二三岁开始,也接受了近三年比较正统的绘画训练。
画虫的主题是草虫,她在这方面很有积累的。
像这种要求不高的插画,她觉得还是可以胜任的。
虽然审核结果还没下来,珍卿已经开始收集资料。
她从谢公馆的藏书室,还有租界的公共图书馆,找了中西两个版本的《昆虫记》,还找了不少外国的生物学图书。
她在乡下见过不少虫子,对很多虫子的形态也熟悉。
但《昆虫记》里一百多种虫子,她不可能每种都见过,必须要借助别人的资料,来补充自己的知识储备。
画这种结构简单、色彩黑白的图,珍卿从早到晚地画,左右手轮换着来,一天能画出至少七八幅图。
就这样画了一个礼拜,中西文艺书馆送信来,说她送去应征的插图,所有审核都通过,编辑组决定采用她的画稿。想请她出去谈一谈,定一个章程出来,谈好了就定个合同来。
珍卿高兴得藏不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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