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睢县里有一出传闻,说启明学校还没开张,就得罪了禹州有门的大户严家,把人家严小姐扔出了考场。
有知道的,都替这梁士茵校长捏把汗。
不知道的人,就打听严家是什么牌面的人物。
就有人说,严小姐的亲外祖父,那可是京城大总统的幕僚,大总统就等于是皇帝,那就相当于是皇帝身边红人,。
而严府的大老爷,严小姐的大伯父,是省里督军的心腹参事,想搞黄一个学校,那不是跟底下人吩咐一句的事儿?
对于杜家庄人来说,严家与那啥学堂咋样,他们搞不清,也不想理会。
反倒是杜太爷家的大小姐,在考场出了大洋相的事,很快在杜家庄传开,如今也闹不清,源头是从哪儿传的。
人们茶余饭后,就把这件事拿出来说嚼。
说杜太爷刻薄吝啬,平日里不积德,临到遇事可不就倒霉了!
他天天吹嘘她孙女,说多少先生都夸她,说她多么天才,到头来,也就是个没福儿的病秧子。
这病秧子考试当天上吐下泻,拉肚子拉到掉茅坑里,那些考试的学生们,一个个都要轰她出去。
更可笑的,她还在考场里面睡着了,从开始考试睡到收考卷,这大小姐愣是一个字都没写。
人们都很笃定地说,大小姐这一回是准定要落榜了。
这一回,听说杜家的粮店掌柜,人家闺女也去考了。
要是到时候,东家的大小姐落榜,掌柜家的丫头反倒榜上有名,那才是叫人笑掉大牙。
杜太爷没事爱到处走,一会儿从村南走到村北,一会儿从地头晃到地尾。
他这走来走去地,听了满耳朵的糟心话,越听越窝火,肺都快要气爆炸。
对这一切,珍卿是一无所知的。她在家里养着病,村人的背后闲话,家里人不会传给她听。
前两天,杨家湾来探病的亲戚,还带来了早替她家找好的厨娘,一个手艺特别棒的袁妈。
珍卿太喜欢袁妈了,袁妈做的饭菜很不错,洗漱梳头的事,也做得利索。
她的病才刚开始好,还吃不得太难消化的,这袁妈就变着法儿给她煮粥喝。
除了常见的小米粥外,还有乌梅粥、荔核粥、参苓粥、莲子大枣粥。
没有三四天功夫,就把珍卿养得很精神了。
这天下午的时候,北风刮得厉害,天气越发寒冷了。
杜太爷从外面回来,脸色阴沉沉的,还骂老天爷,三月天儿这么邪性,肯定没憋着什么好屁。
外面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了,这时候下雪,大约对庄稼不好。
珍卿以为他在操心庄稼,也没多想。
她这一会儿,正打算换身衣服出门。
她生病期间,玉琮和她娘来探过病,还带了许多吃用的来。
连小伙伴杜玉理和李宝荪,也来看了她两回。
今天觉得身体大好,就想出门走动走动,好歹要跟人家去道一声谢。
珍卿就打开箱子,到处找厚衣裳穿,找了一会儿发现一件怪事儿。
她看见杜太爷,在她后罩房前的小天井里,走来晃去的,就隔着窗户问他:
“祖父,上回去杨家湾,姑奶奶才给我置的鼠皮袍呢?”
杜太爷奇怪地问:“不都在包袱里,给你带回来了吗?”
珍卿又里外翻找一遍,说:“没见啊。是不是拉在粮店里了?”
杜太爷问:“是林掌柜的婆娘,给你收拾的包袱,那谁晓得是不是落在那儿啦?”
杜太爷在屋子外面,又来回转悠了两圈,为难地道:“若是去问,岂不是把人家当贼了?算了算了,烤干的时候,烧了那么大一片,也不能要了。”
珍卿不高兴地说:“是姑奶奶才给我置的,还是新崭崭的,它底下烧坏了一角,不拘是接一块皮子,还是改成短袄,都能穿。怎么就不能要?”
杜太爷不晓得咋回事,莫名动怒地说:“别学得眼皮子浅,活像一点好东西没见过,丢就丢了,不许吵吵,再吵吵我又要打你。”
珍卿没有吱声,但心里是生气的。像他这么稀里糊涂度日,难怪过成这个样子。
杜太爷虽是马大哈,但大田叔可是谨细人,她那件鼠皮衣,不可能半道掉在路上。
最大的可能,还是在粮店里面。
置一件这样长鼠皮袍,至少要四五块大洋,说不定还会更贵。
那林小霜的娘,看着是挺朴实细心的人。
这样金贵的一件大衣服,林掌柜的老婆,会错认成自家衣裳吗?
还是确实是她忘了,才没给她装进包袱?
她那件鼠皮袍子,就是在粮店里脱下的,林掌柜老婆拿去烤,烤坏了也拿回来了,随后,就搭在炕边的一把椅子上。
她记得,考试那天早上出门,她还看了一眼,鼠皮袍依然搭在那把椅子上。
再回想考场里的林小霜,掌柜家的女孩儿,敢对东家的小姐,有这么轻慢的态度。
脾气大姑且算一个原因,是不是林掌柜两口子,暗地也没把东家放在眼里,言传身教不到位,才让女儿如此骄矜傲慢?
现在想来,林小霜的妈,看起来老实巴交,说不定就是传说中的憨面奸。
她觉得对这林家,得换一种眼光看了。
不过为免冤枉人家,珍卿还是找来大田叔问。
大田叔听说这件事,说:“林掌柜在粮店里,贪了不知多少钱,偷一件皮袍子,也不算啥稀奇事。”
他闷了片刻,忽然跟珍卿说:
“大小姐,你从前岁数小,有些事我也难跟你说。
“可这粮店里的事,我非得跟你说不可了。再不说,那姓林的,把咱家粮店就蛀空了。”
珍卿也顾不得要出门,连忙听大田说这其中的事。
原来那林掌柜,在粮店里监守自盗,已经很多年头了。只是杜太爷不大管,他就越发肆无忌惮,如今,已经不把东家放在眼里。
珍卿有点儿纳闷:“这林家什么来头,这么胆大包天?”
大田叔很不屑:“算是个啥来头!不过是景家买的奴才,跟着你奶陪嫁过来,说林掌柜有个妹子,给你景舅爷当了小老婆。
“这也就是民国了,你奶死了以后,景舅爷非撺掇你祖父,把林家人放了良籍。
“要不然,他们现在,还是奴才秧子呢。轮得到他们摆起来?!”
珍卿沉吟片刻,说:“不能再放纵下去,要不然,景舅爷和林掌柜,非把咱家粮店掏空喽。”
大田叔问她:“大小姐,你要跟太爷说道这事?”
珍卿翻个白眼儿,噘着嘴说:“我跟他说管啥用?也不能啥也不做,等祖父自己省过味儿,黄花儿菜都凉了。还是请亲戚们,搭一搭手。”
珍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杨家湾的姑奶奶。
可叹她老人家偌大年纪,为亲儿女们操的心,都没有为表弟操的多。
她略犹豫一会儿,还是写了一封信,跟姑奶奶说了林家的事,包括她对林家人的印象。
信的结尾表达期望,最好能给粮店换个掌柜。
珍卿写完信,交给大田叔,叫他尽快送到杨家湾去。
她心里存了此事,连出门的心思也淡了。
这时候,杜太爷又溜达过来,问珍卿:“你不说要出门,咋还不出去?”
珍卿刚才翻衣服,把从林家借来的棉衣,也翻腾出来了,她立刻心里一动,想给林家上点眼药。
她就举着那旧棉衣,笑嘻嘻地跟杜太爷说:
“祖父,你说可笑不可笑。我那天去考试,穿林小霜的旧棉袄,人家还问林小霜,我是不是她们家的穷亲戚,到她家打秋风的?”
杜太爷一听,神经立刻紧绷起来,他装作不在意地问:“你咋说的?”
珍卿无所谓地说:“我当时刚拉完肚子,浑身没劲儿,还总想吐,我啥都说不出来。”
杜太爷不高兴:“你个不中用的。真叫人当成乡巴佬了,唉,林掌柜的闺女咋说的?”
珍卿想了想,随意地说:“她?我看她也是个闷葫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杜老爷回想着,林掌柜的闺女,倒是个老实孩子,可她嘴可一点儿不笨啊。
杜太爷有点生气,他很忌讳有人拿珍卿的身世说事。
任何这方面的话,都能刺激到他的敏感神经。
好好的,她孙女叫人给当成乡巴佬,还成了打秋风的,想想都心里堵得慌。
珍卿看杜太爷的神情,就知道她的话起作用了。
她也就点到为止,不再多说,继续在箱子里找厚衣服。
珍卿穿戴好了,就拣了些点心果子,袁妈帮她装裹好,她就拎上东西准备出门。
袁妈送着她往外走,袁妈的老伴儿——老铜钮,主动地跟杜太爷说:
“太爷,要下雪了,我跟着大小姐出门,看着大小姐别摔了。”
但杜太爷瓮声瓮气地说一声:“叫她自家去,不跟人。”
杜家庄风气不错,生人不容易进来,庄子里也没有大奸大恶(吧?)
所以,珍卿连在族学上下学,从来都不用跟人的。
珍卿挑了挑眉,没有吭声。老铜钮倒没觉得多难堪,只是有点意外的样子。
杨家的两个表娘,把袁妈和老铜钮送来时,跟珍卿和杜太爷说过:
厨娘袁妈和她老伴老铜钮,从三十来岁,一直在大户人家做事,向来是夫妻档一起做工,里里外外都很得力。
杨家原来的意思,是觉得珍卿考上了学,必定要在县里赁房子住,多给杜家找个用人,也不会就说浪费了。
但杜太爷,以为珍卿考坏了,暂时不必去县里赁房子,这个做杂活儿的老铜钮,看着也觉得碍眼了。
不过,他一贯不虐待下人,只是发发脾气罢了。
这一会儿,袁妈就扯了扯老铜钮,叫他老实缩着的意思。
珍卿拎着点心,走出了杜家的院子。
站在院里的罗大妈,看着太爷和大小姐都走了。
她就脸酸地翻着眼睛,对袁妈老两口儿讥讽:
“跟啥跟,一个庄子上,摔了也有街坊邻里扶。
“啥事儿都要现眼,出风头,破麻袋想要做龙袍——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做那块儿料!”
袁妈瞅都没瞅她,跟老伴老铜钮说:“小姐说想吃点荤腥,你把那鸭子收拾了,晚上给小姐炖老鸭汤喝。”
微微驼背的老铜钮,应了一声,就麻利地去了。
袁妈也理理衣襟,扭头往菜窖里去了,要找点什么菜来配鸭子。
罗妈被晾在原地里,阴着脸,恨恨地说着:“新人刚过房,旧人丢过墙,老的小的都没良心。”
她骂骂咧咧一会儿,也没有人理她,她自己走开了。
珍卿自顾出门去,先往李宝荪家里去。
到了李宝荪家门外,给了看门的长工两块点心,让他把李宝荪悄悄叫出来。
那长工谢了一声,把点心揣进怀里,悄悄地进到里面,没一会儿,果然把李宝荪叫出来。
珍卿把李宝荪拉一边,把点心包交给他,交代他别让人瞧见,把这些甜软好消化的点心,给他娘多吃一些。
珍卿因不喜欢李家人,给完了李宝荪点心,一点没在李家门外多耽搁,就向南边走了。
天上开始飘雪屑子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昏昏雪意云垂落,北风小意吹玉沫。
天幕下世界这么大,有一个小小的她,而她在这个世界,也拥有立锥之地。
林家的事情,总能解决掉的。
而且,她终于可以上新式小学。
正站在小坡上看山村雪景,想小资情调一下,忽听背后有开门声,有人出来泼水,一个女声高声问珍卿:
“大小姐病好了,不好好念书,咋跑出来玩啦?”
珍卿一回头,是她不太喜欢的女人——余二嫂。她小时候被杜太爷打,这余二嫂,就笑嘻嘻地跟她说:
“你爷坏死了,天天就知道打你。我教你个巧宗儿,你爷那么多钱,你每回偷出来一点藏着,等长大了,你也学你爹你姑,跑到外面再别回来,那时候,你爷再打不着你了。”
杜太爷打她一个小孩儿,固然不好。
但余二嫂一个大人,却煽动仇恨,怂恿小孩子偷钱,离家出走,那也是没安好心。
不安好心的余二嫂,从她嘴里说出的话,味道都不对,珍卿回她一句:“磨刀不误砍柴工,我歇好了再学,学得更好。”
说着就自顾走开了,却听余二嫂在背后讥讽:
“人不大,口气挺大,天天显摆多用功,吹嘘自家好厉害,连个学都考不上,还跟多了不起一样,真是粪车滚子掉了——摆的一副臭架子。”
珍卿回头瞪她一眼,余二嫂扬着讥讽的脸看她,好像在说,你听到了又咋样,就是说给你听的。
珍卿正待不理她,忽见路上走过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叫麻婶儿,他男人名叫大柱子。
珍卿心里冒出个主意,就笑得很天真地问:“余二嫂,你跟大柱叔家,是亲戚吗?”
余二嫂莫名其妙,正在走路的麻婶儿,也嫌恶地说一声:“谁跟她是亲戚!八杆子打不着!”
珍卿看着麻婶儿,诧异地问:“那咋老看见大柱叔,给余二嫂挑水呢?大柱叔真是个热心人。”
说着,麻婶儿一瞬间狂化,猛冲到余二嫂跟前,日爹骂娘地指着她骂,说话间俩人大吵起来了。
麻婶儿特彪悍地嚷:“你个卖屁股的xxx,你敢偷老娘男人,打死你个sao货!……”
珍卿远远地劝说两句,见她们战况更加激烈,她就被“吓”跑了。
快走到玉带河的时候,在外面喂狗的汤老汉,他提着木桶站着,远远地看着珍卿走过来。
珍卿见状,连忙热情跟他打招呼:“汤爷爷,你家的狗咋拴起来啦?因为要下雪吗?”
汤老汉咧嘴笑:“最近老有人偷狗,我给它拴在家里,免得叫人偷了。”
珍卿纳闷地问:“为啥有人偷狗嘞?偷走了去剥皮卖吗?”
那黑狗冲珍卿吠了两声,汤老汉按住那狗,笑着说:
“剥皮卖是一个,天冷了,好多人爱吃狗肉,杀狗吃肉嘞。”
珍卿“噢”了两声,准备继续走路,忽听汤老汉问她:
“大小姐,听说你考学考不上啦?那你以后还念书不?”
不待珍卿回答,他像是自言自语:
“唉,考不上就不考了嘛,识几个字就行啦,哪有几个姑娘家上学的。
“自古以来,就是男主外女主内,女人家学点针线茶饭,管好家就行啦。
“念书挣钱奔门路,那是男人家的事儿。这就像狗看门,鸡打鸣,猫逮耗子它最能,各是各的活计,串了行可就乱套……
“赶紧找个好人家儿,嫁过去生他几个大胖小子,你轻省当个少奶奶,那不好啊。”
珍卿看他口若悬河,一方面觉得他是好心,一方面又觉得是陈词滥调,听来无益。
但是这汤老汉岁数大,珍卿还是客气地说:“我妈留下遗言,叫我一定要读书。”
汤老汉反倒动了怒,说:
“那你不是没考上嘛,论念书,女人哪比得过男人,那头发长见识短,说的不就是女人家。
“妮儿啊,爷给你说几句好话,别坐在地上望月亮,越望越高,越高越够不着……”
珍卿有点生气了,反而笑眯眯地问他:
“汤爷爷,你说狗看门,鸡打鸣,猫逮耗子,自古以来是这样。可是我咋听说,村南头有一家儿,他们家的猫,吃得肥肥的不管事儿。
“他们家的狗,可最喜欢逮耗子,还逮得好极了,那家人把狗当宝贝儿一样,你说这是为啥嘞?”
说着,她也不等汤老汉回答,昂着头大摇大摆地走了。
汤老汉提着桶进家门,想不清这杜大小姐,说的是个啥意思。
他老婆就出来骂他:
“个死砍头的,你跟人家有啥好说的。她骂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都听不出来,还说啥嘞说!
“她打小是个泼皮,你别把她惹急喽,小心她拿石头砸你!”
汤老汉恍然大悟,恼羞成怒地道:“个丫头片子,嘴壳子硬得很!”
珍卿出门时的好心情,多少受了点影响。
这一个两个的,怎么好像笃定,她连个学都考不上。
退一步讲,她就算考不上初中,小学总能考得上吧。
虽说心情受了点影响,但是影响不大——毕竟,她从小到大,听得各种难听话。这些须小事,无须在意。
她大步走着,过了玉带河上的小木桥,没一会儿,就走到了玉琮家里。
碰巧玉琮不在家,珍卿把点心送给他娘,就说想找向渊堂哥说话。
向渊堂哥,就是玉琮他爷爷。
玉琮她娘就带珍卿,去见了玉琮他爷爷。
珍卿把粮店的事,还有林家人的作派,简单跟向渊哥说一下。
老是麻烦亲戚,珍卿自然觉得不安。
向渊哥跟杜太爷年龄相近,但这位老人家是真慈祥。
一点没嫌珍卿给他找麻烦,反倒对她和气得很。
他说这件事他晓得了,会跟杨家姨奶奶那里商议着办,让她不必多操心。
珍卿从玉琮家里出来,心里还暗暗感叹不已。
向渊哥这样的人,在封建伦理教育中长大,天然很重亲情和族人。
不管是否高兴,他觉得对这位小叔爷,都有一份责任在吧。
珍卿在心里,向各路神佛许了愿,希望它们保佑向渊哥一家人,还有姑奶奶一家人。
这满天下的人,坏人一抓一大把,不好不坏的人也多,就是好人稀缺,如果真有神佛,还请保佑这些稀缺物种吧。
她继续向南村东边走——杜玉理住在那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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